章岳果真让人骗到了山西,在一家很偏僻的砖窑做黑劳工。

受孟东燃指派,信访局长曾怀智当天就带了两个人往山西赶。章老水一听女儿被骗到山西,当场就冲孟东燃发火:“好啊孟市长,我一直拿你当最亲最可信的人,你说东我章老水不带大伙儿往西,你说搬我一村人就搬,你说迁回来我一村人又迁回来。现在我们村没了,家没了,连我唯一的女儿也没了。这个破西城,不建它死人不?啊,死人不?”

孟东燃被骂得抬不起头来。自从西城建设开始,围绕三道湾的搬迁,发生过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最早的方案是,三道湾村整体搬迁至三江县红河镇,由市里出资,在红河再建一个新村,整体移民。保证村民耕地面积不少于现在,市里再出一笔钱,作为补偿,分三年发放到村民手里。章老水一开始不答应,怎么也不肯离开三道湾,说不就建个铁路么,铁路边还不活人了?铁路占多少土地我卖给多少土地,不要高价,按国家规定执行便是。但市里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孟东燃很清楚,市里在搬迁三道湾前,隐瞒了整个西城区开发或建设的方案,只跟村民解释,是要修铁路,国家要征地。对刻意隐瞒,梅英是这样解释的:一,高铁能不能过三道湾,目前还是未知数,新城建设更是一个梦,能否建成谁也保证不了,政府不能乱放风声,不能拿一张规划图去四处招摇,将来一旦落不实,会极大地损伤政府形象。二,移民或搬迁牵扯的问题多,尤其补偿,更令人头痛。要提防搬迁对象漫天要价,故意给新城建设工作制造麻烦。两条讲的都很原则,潜台词却是,以最低的代价将村民移走,将大片土地收入政府手中。那段日子,关于新西城建设,在桐江几乎成了禁忌,谁也不敢谈,更不敢私下乱议论。市委、市政府做出一个决定,对故意制造谣言扰乱视听,给搬迁移民工作造成障碍或阻力的,一律免职。正是在那样一个背景下,孟东燃才跟章老水他们达成了协议。好说歹说,章老水同意按市里制定的方案搬到红河去,但他多提了一个条件,除耕地换耕地外,对三道湾闲置土地,按每亩二十万元由政府收购,这笔钱一次性发到村民手里。孟东燃算了笔账,没敢答应,请示梅英跟赵乃锌时,两人意见又不一致。梅英坚决不同意,说闲置土地是国家的,不是村民的,凭什么要多付这笔款?赵乃锌倒是温和一点,说这个可以商量,但必须是先搬迁后谈条件,将来就算政府没钱支付,也可以采取入股的方式,让三道湾入股,参与到未来的经济建设中。

这种话孟东燃听得太多,先搬迁后谈条件,等于就是无条件服从搬迁,什么入股,什么共同开发,都是假话。真到了开发那一刻,能轮到你三道湾村民?但他还得按指示去办。当下属最大的苦衷就是明知决策是错误的、不公平的,但你还得积极维护并坚决执行。

那段日子,孟东燃苦啊,一张嘴说了白的再说黑的,说完黑的再唱红的,总之,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章老水他们搬。好在,章老水还算痛快,在村里也极有威信,孟东燃那一关,是闯过去了。半年后,三道湾村民整体搬到红河。但人还没完全入住进去,新的矛盾又发生了。红河村不知从哪里听到新西城建设的宏伟计划,认为自己吃了亏,凭啥要接受这么多外来人,人家拿了补偿,他们却什么也没得到。于是某天,红河村民整体出动,将三道湾村民赶出了红河……矛盾焦点又一下子落到了红河。可以说,李开望由副县长升为常务,跟平息红河风波有很大关系。那些日子里,李开望坚定不移地跟孟东燃站在一起,孟东燃跟群众吵架,他站在最前面,吵的声音也最大。孟东燃晚上找群众代表谈心,他当向导,挨家挨户去敲门。等把红河这边安抚好,章老水他们二次搬过去时,两人各瘦了十多斤,李开望还住了一次院。

要说这事至此就解决了,政府虽然跟红河这边又给了不少安抚性政策,也顺带拿出两百万给红河镇、村两级做了补偿,但三道湾大片土地却到了政府手中,加上周边长期废弃的荒地空地,以及潜藏在这些土地后面的巨额利益,政府这次是赚得盆满钵溢。可是好景不长,两个月也不到,三道湾村民集体反悔,全部退出了红河村,又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这次跟章岳这个鬼丫头有关。孟东燃到现在也搞不清一个小丫头怎么能鼓动一村人,怎么能知道政府那么多秘密,而且能把规划方案说得比他还清楚,而且能颠覆掉三道湾一揽子计划。

他必须搞清楚这些,这也是他急于找到章岳的另一个原因!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扒了我们房子,拿走我们土地,然后把我们拒到新城之外,这里却低价卖给开发商,你们从中捞取好处。欺负农民,算什么本事啊?”章岳的骂声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孟东燃本来要亲自去山西,把章岳接回来,这是他答应过章老水的。逼迫他失信的时候,他不得不失信,但他不是天天失信。人不能总失信于别人,尤其不能对自己充满信任的人撒谎。孟东燃欠章老水的,他必须还。他已经通过公安局副局长贺国雄跟山西那边取得联系,对方答应合力解救,安安全全把章岳送回来。

梅英坚决阻止了他。

“一个副市长,跑几千公里解救一个女孩,你太伟大了吧?”

孟东燃没明白梅英意思,不服气道:“我不伟大,我就是不想让一个女孩遭罪。”

梅英突然说:“她活该!”

孟东燃睁着双眼,怔怔地看住闻讯赶来阻止的梅英,不明白梅英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梅英意识到说漏了嘴,有些话她藏在心里,从没跟别人讲过,要不是孟东燃如此不讲原则,率性而为,她也不会一激动说出来。见孟东燃追究似的看着她,梅英叹气一声,快速转移开了话题:“你是市长,不是遣送办的,这事你别管了,交给别人!”

孟东燃不识好歹地又说一句:“我能交给谁,事关三道湾搬迁,我不管谁管?”

梅英这下真来气了,厉声道:“东燃同志,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更不要忘了你身上的责任。为一个女孩子抛下手头这么多工作,你觉得合适吗?如果合适,你马上去,我梅英绝不阻拦!”

说完,气得摔门而去。

孟东燃被梅英震住,他终归还是怕梅英的。

去江西的最终是四个人。章老水自然少不掉,女儿被人拐骗,章老水急火攻心,差点没把一村人发动起来,夏丹赶过来,好说歹说阻止了他。但他还是把孟东燃在三道湾临时办公室的桌子掀翻了。手指指着孟东燃,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从北京紧急赶来的李开望跟夏丹一道安抚了他,让老头子安静下来。李开望当然也要去,为保险起见,孟东燃又让市公安局副局长贺国雄一同上路,贺国雄去了,好多事好协调。快要走时,孟东燃忽然又把王学兵也叫来,让他陪着去。

此行必然要花钱,这点孟东燃也不避讳。现在公安解救人质或者寻找失踪人员,费用都由受害者家属出。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章老水肯定拿不出。李开望花了,回来又不好报销,思来想去,还是让王学兵去花这笔钱吧。

王学兵永远是为他补窟窿的,过去替他补,以后肯定还要为他补。

一周后,孟东燃得到消息,章岳已被成功解救出来。章岳没有撒谎,的确被人卖到了黑砖窑。李开望他们见到她时,已经认不出来她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被折磨得形同乞丐,头发脏乱,面容枯槁,整个人跟以前那个风姿卓然的章岳判若两样。

“具体原因搞清楚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孟东燃情急地追问道。

李开望遮遮掩掩说:“孟市长,情况很复杂,我们先把人带回来,详细经过回来再向您汇报吧。”

“……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也就在这一天,孟东燃意外听说了一件事。三道湾前任村主任刘学富找到他,说有些情况想跟他反映。刘学富是孟东燃撤掉的,当时工作不配合,在群众中散布不利谣言,说政府是清场子,想把他们轰出西区,想白占他们的土地,给搬迁工作制造了巨大障碍。孟东燃果断采取措施,将其撤职,换了更年轻的一位村主任。

实践表明,后来这位新主任,对搬迁工作起了很大作用。

“什么事,说吧。”孟东燃心不在焉地看着刘学富,他不想自己的工作时间被太多占用。

“孟市长是对我有意见呢,我也知道不该来打扰您,但这事重要,我得跟市长您亲自汇报。”刘学富一边挠头,一边讪笑着说。这人长得矮瘦,经常穿得破破烂烂,一双鞋从孟东燃认识他到现在,就没擦干净过。有时看得孟东燃急,恨不得蹲下身子帮他擦干净。后来孟东燃才知道,他老婆有病,半身不遂,家里家外就他一个人担着。他还照顾着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是老婆的姥姥,家庭负担重。

“有事就说,是不是又对我有什么意见?”

“哪敢,真不敢呢。孟市长啊,您撤了我,我是有意见,但现在我想通了,您是政府,政府有政府的难处,这我懂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利索点。”跟村民打交道多了,孟东燃摸索到一个经验,对刘学富这种人,你可以有好心,但不能经常性给他好脸。对他们的实际困难,你要想办法照顾,但对他们说的话,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似木讷的农民,有时玩起狡诈来,能把你玩成哑巴。

刘学富又挠挠头,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身子倏一蹴,蹲下了。

孟东燃指着他身后的沙发说:“后面是沙发,坐。”

刘学富做个怪模样,说了声不习惯,还是蹲着说话胆子大点。这话把孟东燃逗乐:“你刘主任啥时胆小了,怎么今天又装起熊包来了?”

“早不是主任了,早不是了嘛,孟市长还拿这事涮我呢,我这不是有事嘛,没事哪敢来打扰您孟市长?”

“啥事,讲。”

“是来找您反映情况嘛。”这男人尽拐着弯,不把话往实处落。孟东燃就有些不高兴,脸上也不好看起来。刘学富暗暗瞅他一眼,又往端正里蹲了蹲,终于开口说正事了。

这一说,孟东燃就惊在那儿。

刘学富反映的情况很重要,而且对他来说,也着实意外。

常务副市长梁思源把三道湾西滩那片争议地,低价卖给了东方集团的楚健飞。这事千真万确,刘学富神神秘秘,从随身带的黑皮包里拿出一份合同复印件,呈给孟东燃。孟东燃一看,确信这合同不是假的,上面盖着桐江不少部门的大红印章。可惜是复印件,印章变成了黑色。但楚健飞三个大字,签得洋洋洒洒,极为流畅。还有东方集团的大印,也特别醒目。

这两年,楚健飞的公司发展很快,目前不但从事路桥建设,还有一半精力转到了房地产开发和市政建设上。半年前,楚健飞顺应时势,将原来的东方路桥更名为海东东方实业集团,开业那天,罗副省长亲自到场,不少市级领导都去了,场面甚是宏大。

“合同哪来的?”孟东燃疑惑地问刘学富。

刘学富又挠了下头,好像一直在害羞,不过说出的话,却是重腾腾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做的这些事,自以为很妙,但瞒不过老百姓啊。拿到这个合同,小事一桩。”

“我们?”孟东燃被刘学富说得哑巴了。

刘学富呵呵一笑:“我说错了,暂时不包括您孟市长,不过以后可很难说哟。”这张嘴,看着慢悠悠的,说出的话倒是有点份量。孟东燃被他引诱了,顺着他的话又问:“这话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也就是说说实话。您孟市长暂时我们还能信,往后,难说哟。这么大一座城要建,没人能清白得了,清白了就不叫官。”刘学富自言自语起来,目光也不再望住孟东燃。孟东燃忽然就来了气。

“说正事!”他打断了刘学富。

刘学富马上回过神,讪讪笑了笑:“嗯,跑来就是说正事的。这事我跟您反映了,那块地可不能轻易卖出去,我就想不明白,你们除了卖地扒房,就再没别的干的?”说完,刘学富起身,想走。孟东燃嗓子哽着,想叫住他,又发不出声音,心情一下就让这个不速之客弄到极坏处。有人真是胆大啊,居然连西滩这地也敢私下卖!

刘学富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回头跟孟东燃说:“对了,还得跟您说件事,别嫌我烦啊,就是章老水那个女儿。”

“她怎么了?”孟东燃现在是提到章岳就紧张,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这孩子,唉,让人带坏了,多好的一个孩子,愣是让他们带坏了。钱这东西,是个祸害啊。”

“带坏了?”孟东燃越加惊疑,感觉刘学富今天不是找他反映问题,而是专门向他点炮来了。

“嗯。”刘学富重重点头,又道,“合着伙骗一村人,也骗你。若不是她,这地不会到姓楚的手里。变了啊,世道是变了,我们看不懂了。您孟市长要看清啊,别让人家拿美人计把您给迷惑了,不值。”

美人计?孟东燃眼里全是茫然了。刘学富走了很久,他还反应不过来似的,痴痴地站在那里。刘学富说的几样事,全都让他纳闷儿,让他费解,更让他对自己这个副市长产生怀疑,进而对即将建设的桐江新城也产生怀疑。刘学富一点不傻,反而明白得很。他用漫不经心几句话,就把孟东燃的心给搅翻了。到后来,孟东燃的思绪就困在“美人计”三个字上,怎么也回不来。他一遍遍问自己,如此牵挂章岳,是不是真的迷上她了,或者……不,绝不!孟东燃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把自己跟章岳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错,这女子是长得漂亮,一米七三的个头,袅袅婷婷,一双腿修长、笔挺,总是给人弹力十足的感觉。胸脯高耸,咄咄逼人。偶尔打扮出来,又十分妖冶,媚惑十足,一笑一颦,颇见风情。加上年轻,又读过大学,在社会上闯**过,身上真是混杂了不少味。孟东燃领教过她的野,也感受过她的静,甚至带着欣赏的眼光,在内心里为她打过分。这不是男人的恶作剧,孟东燃喜欢在心里为年轻人打分,给男孩打,给女孩也打,总想按自己的评判标准,把他们评定到某条线上。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一样,他们这一代,比不了也不能比。但再往深,就没了,真的没了。认识到现在,章岳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一张快嘴,还有敢作敢为的泼辣劲。要说对她动心,那纯粹是乱扯淡,他孟东燃还没到见谁都动心的份上,怎么可能对一个曾经在众人面前大声斥责他、质问他,让他下不来台的野女孩动这份心?

可为什么又如此放不下她?

想着想着,孟东燃蓦地明白,是梁思源!刚才刘学富讲的这些,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不过一直不敢确信,甚至不敢怀疑。他真是不敢把章岳跟梁思源联系起来,太荒唐!但他又打消不了这种念头,很多事很诡异啊,有些甚至就是莫名其妙。包括章岳冲他发火,包括章老水他们突然提出新五条。那种专业水准,还有直捅政府软肋的本事,绝不是一般人具备的,也不是章岳这种女孩能想出来的,尽管她经历不一般,但有些东西根本就与经历无关!

原来他对章岳所有的关切,就是想揭开谜底。

意识到这层,孟东燃突然瘫软,自己何时这么阴险这么卑鄙来着。不向别人下暗手,是他的行事原则啊,怎么?这时候梅英情急中说的那句话又突然响起来。

“她活该!”

看来,梅英早就知道这些了啊。

孟东燃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桐江西区建设,还没开幕就已黑幕重重了。

往后的工作,该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