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扑灭的,这中间黎汉河得到消息,正在出国考察并洽谈项目的市委书记罗浩武已经取消考察活动,紧急返回。

同样不在国内的莱蒽集团总裁向伊真在大火彻底扑灭前一小时赶到了江中,向伊真一到现场,便奋不顾身地投入到灭火救险中,不幸得很,她在救援时受了伤,被楼顶断裂的钢管砸中了脑袋,已送医院抢救。

公安厅副厅长郭劲波中间回来过一趟,简短地汇报了救援和人员被困情况,又紧着往现场去了。

郭劲波汇报的情况跟吴修修说的差不多,个别地方虽有出入,但都是些救火细节,作为公安厅副厅长,他的感受自然跟副市长不同。黎汉河一边叮嘱他注意安全一边又强调几点,一是救人,这是头等大事。二是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尤其现场群众的稳定工作,不能再节外生枝。说这话是郭劲波刚才提到,部分群众情绪过于激动,怒斥消防部门不作为,火灾发生半小时才到场,贻误时机,跟现场值勤的公安人员发生了冲突。也有人将矛头对准市委、市政府,现场质问为什么要修建这样一幢大楼?

无数事实证明,不管事故有多大,如果疏忽了现场群众的情绪,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个要害问题,那就是网络。如今网络是洪水猛兽,大批网民就怕你不出事,只要一出事,立马情绪高涨,在网上铺天盖地给你吐口水。想到这,黎汉河抓起电话,打给副秘书长曹玉林,问:“情况怎么样?”曹玉林忧心忡忡说:“情况非常不好,网络上已经炒翻了,潮水四起,各种声音都有。”

“挑重点的说!”黎汉河是省级高官中少有的对当下网络吃得透的一位,太了解网络的杀伤力了。不久前省里一次宣传会议上,他问宣传部一负责人,对眼下突发性网络事件,宣传部门有没有好的应对措施?那位负责人居然非常不屑地说:“首长放心吧,难不住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网络上再闹,也不起作用的。”黎汉河当时就哑巴了,没想到宣传部的同志这样回答他。问过没几天,江中市长刘路自杀,未等官方给出任何说法,网络上已风起云涌,有的没的真的假的全往里灌,江中方面还有省委想了无数办法,还是控制不住。气得黎汉河大声责骂那位负责人,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么,你掩给我看?那位负责人憋红着脸,话含在嘴里,就是吐不出来。

得提前想好预案。黎汉河这样做,并不是想替江中遮掩住什么,没那个必要,谁干的谁负责,有种惹事,就应该有种灭事。这是他一向坚持的处理问题的原则。但,这次黎汉河多了个心眼,事实上每起大事面前,黎汉河总是比别人能多出几个心眼。有人说他老谋深算,有人说他深藏不露,还有人说他肚子里全是阴谋,他都一笑了之,从不去反驳。

没有反驳的必要,政治从来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道理很早他就知道,而且从父辈那一代身上已经得到了无数次验证,黎汉河对此坚信不疑。还有,对政治家来说,每起事件都是政治事件,必须要有这个认识,不管此事跟政治沾不沾边,到了政治家手里,它就别无选择地要沾边了。好的政治家为什么手里总有牌打,是谁给了他那么多牌,事件。他能把普通事件演变为重大事件,能把突发事件演变为预谋事件,能把小事件放大成重大事件,当然,也能把真正的大事件化解成小事,这才是政治家面对事件时应该有的态度与胆略。没这个胆略及能耐,你会输得很惨。

黎汉河所以突然想到网络,内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让这次事件按自己的意志走,或者说,偌大的网络要成为他手中另一张牌!这是他在突然返回江中那一刻就决定了的,这阵听了曹玉林的回答,黎汉河隐隐有点兴奋,他的估计从来都不会错。

“网络上目前有三种意见,一是关心大火中受伤或遇难者人数,市政府目前还未举行新闻发布会,也未向外界公布伤亡情况,网民认为信息不透明,甚至怀疑江中又一次要玩哑巴游戏。二是对消防部门和政府火灾应急措施不到位提出批评,尤其半小时后消防车才到场,致使大火向主楼蔓延,引发大量网民的不满。三是相对深层次的,批评或质疑福莱儿商厦到底该不该建在中心广场。”

曹玉林不亏是黎汉河一手培养起来的,汇报既简炼又准确,基本是把黎汉河要的信息提供了。

事实上,住进酒店后,曹玉林第一任务就是打开网络,死盯住看,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网络。所有的帖子他都收藏并保存了起来,而且备了份。他知道,很快江中方面就会有所反应,目前是顾不上,一旦火势控制住或大火扑灭,江中的一半精力就要用在对付网络上。

这期间,曹玉林也做了些手脚,适当地给网络添了把火。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都说秘书长是领导的心腹,曹玉林觉得,光是心腹还不够,只懂领导心思而不为领导谋心思,不算是称职的秘书长。跟在领导身边,平时可以装聋作哑,无所作为,关键时候,必须知道往哪堆火里添哪种柴。

“江中方面呢,一点作为也没?”黎汉河问。

“半小时前,江中市政府网站发了图片新闻,算是对网络的一个引导吧。”

“什么内容?”

“主要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指挥得当,措施得力。还有,默达同志把头发都烧焦了,跟消防官兵一起往外抢救被困人员,一条胳膊负了伤。救护人员让他离开危险区,默达同志坚决不。还有莱蒽集团总裁向伊真,政府的报导中专门提到了她。”

黎汉河听了并不吃惊,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不管发生多大的灾情,政府报导首先要宣传的,就是如何组织抗灾救灾,如何展开人道主义救助。至于主要领导亲临一线,坐镇指挥,更是成了套路八股。独独心里感慨的,就是常务副市长林默达这次算是逢着了机会,可以狠狠地出一下镜了。

市长刘路自杀后,关于派谁到江中主持政府工作,担任市长,就成了省里高层又一次权力博弈的一个热点。江中是江北第二大市,从政治角度讲,甚至还高于省会江州。因为从江中走出去的干部,这些年远远大于省会江州。省里四大班子中,三分之一成员都在江中干过,江中成了江北乃至中央选拔干部的一个摇篮,一个基地。可以说,只要挤身江中权力的核心,你的仕途,就别有一番天地了。

省里所以不提这个人选,一是刘路的后续问题没处理好,他老婆巩心还在四处上访,一时半会,谁也不敢下定论,只能拖着,兴许会不了了之,兴许,会引发更大的风波。这节骨眼上,哪个还敢提后续人选?另外,也跟黎汉河和省委书记叶广深意见不一致有关。

叶广深倒是主张快刀斩乱麻,已经提出两个人选让组织部门考察,还跟高层做了专门汇报。征求黎汉河意见时,黎汉河装作忧虑地说:“不用这么急吧,人还在太平间躺着,怎么着也得安葬了再派新人。”这句话等于是封了叶广深的口。现在的黎汉河已非刚上任时的黎汉河,很多方面都不会轻易给叶广深让步,甚至逼迫着叶广深。如此重要的人选,怎么能轻易向叶广深妥协呢。对江中,他是有大棋的啊……黎汉河脑子里再次冒出山上看到的那个方案,方案的核心,一是在江中整贪肃治,借市长刘路自杀一案,狠狠敲一下山,震一震虎。不震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形势很可怕。他相信,这张网只要一撕开,就会露出很多人尾巴,包括叶广深,怕也不会稳坐太师椅了。不能让他们继续混行下去,更不能让江中结下另一张大网。二是彻底扭转江中发展战略,将江中发展思路重新回归到原来他提倡的路子上去。要把生态立市突出出来,构建和谐美好江中,简称和美江中。江中经济发展已经饱和,再上台阶,就是自欺欺人。再者,江中不需要经济神话,但绝不能丢掉“和美”二字!

上面不安排不等于下面不活动,如今空出一个位子多不容易,尤其是副省级计划单列市。自刘路出事那天,单是往黎汉河这边跑的,就不下二、三十位,有条件的没条件的全往里面挤,仿佛唐僧肉,不抢白不抢。最活跃的,自然是江中常务副市长林默达。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情理之中。林默达借此次大火,在媒体造势,意图再也清楚不过。黎汉河倒要看看,这次他们能演出啥戏。

“好吧,继续关注,有新情况随时汇报,尤其市委和政府方面的。今晚大家都别睡觉了,打起精神,这可是考验你们的时候了。”黎汉河加重了语气。

“按首长指示办,请首长放心,我们绝不懈怠。”曹玉林的声音异常兴奋,黎汉河这样说话,等于是充分肯定他了。同时,首长如此关注一场火灾,让他捕捉到另一层信息,或者叫可能,他不能不兴奋。

一个好的秘书长,关键在于能不能充分领会首长话里的意思,能不能准确捕捉到弦外之音。这是曹玉林到省政府后拿切身体会换回来的认识。很多话,首长是不会明示的,有时暗示也不会,怎么理解,理解到啥程度,就看下面人的悟性,还有平时对首长语言的准确把握。至于理解后如何执行,执行时尺度如何把握,更是考验一个部下的政治觉悟、品行与操守的基本渠道。有很多人丢了官职,都不明白错误出在哪。曹玉林相信,自己绝不会这么傻。

跟曹玉林通完电话,黎汉河再次让佟安把吴修修叫来。时间已到了凌晨一点,市里领导都没睡,一部分坚守在现场,更多的,按照市委、市政府命令,坚守在各自岗位上。吴修修这次来的晚一点,接到电话大约四十分钟才到。刚进门,黎汉河就笑了,不能不笑,女人就是女人,任何时候都比男人多那么一层。比之前面,吴修修猛一下亮了,惊艳了,像一朵出水芙蓉,蓬蓬勃勃盛开在那里。

“行啊,吴市长,还有时间打扮自己。”

吴修修脸腾地一红。今晚她是揣着个人目的来的,这样打扮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江中市长空缺,每个人心里都不安。吴修修自然不敢谋太高,市长一职她是不敢想的,但是,假若林默达屁股一挪,到了正职位子上,那,常务副市长一职?

“见首长,哪能不懂规矩。”吴修修不大自然地抚了抚额前垂落的头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点。

“什么规矩,哪有那么多规矩?”黎汉河笑说一句,他不想让吴修修太过紧张。今天找她来,黎汉河不是为了火灾,火灾有什么呢,没必要把自己搞这么紧张。他找吴修修,是想听听别的。

“吴市长你坐,今天找你来,不是谈火灾,我们换点别的,谈谈你,怎么样?”黎汉河笑望着吴修修,拉开了话头。

吴修修惊讶极了:“谈别的?谈我?”

“怎么,不愿意跟我汇报汇报思想?”

“愿意,愿意,首长,我……”吴修修语塞,脑子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一双眼睛扑闪着,想从黎汉河身上找到答案。

“你不是对自己的工作有很多想法吧,好,今晚就告诉我,我要好好听听。”

吴修修做梦都没想到,黎汉河深夜唤她来,竟是想听这个。她激动得不知说什么了。嘴巴翕动着,脸色涨得通红。半天才说:“首长,那我就大胆说了?”

“啰嗦!你吴市长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了?”黎汉河听上去是在训,其实是在鼓励。吴修修眼里跳出两串火苗。

这晚,吴修修是彻底放开了。一则她是受到了鼓舞,二来,她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对江中工作,以及自己下一步目标,她有一肚子话要说。

黎汉河听得很认真,时而竖起眉头,时而单手托腮,做凝思状。随着吴修修满含**的述说,黎汉河陷了进去。尤其吴修修讲到江中投资乱象,讲到大片土地被毫无原则地出让,许多不该上的项目,一个个上马。政绩项目,人情项目,还有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所谓“互惠互利”项目,一个争一个的上。黎汉河的心,就使劲痛起来。这些都是常事,在官场司空见惯,任何地方都能听到,也能看到。黎汉河从来不觉得这事严重,因为要发展,就得容许各种非正常存在,所谓泥沙俱下就是这个道理。可听说这些事发生在他引以为豪的江中,心里就不是那股味了。

好久以来,黎汉河都以为,江中没乱,还是他主政时的江中,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中。罗浩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对他,还不敢太过分。现在看来,他被自己骗了,更被别人骗了。

“是这样啊。”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感觉身体也跟着虚脱。

“首长您没事吧?”见黎汉河面色变暗,吴修修忽然生出一丝怕。紧忙起身,下意识地就要给黎汉河按摩。吴修修懂点按摩术,曾经的日子里,也给黎汉河按摩过,黎汉河还夸她手艺不错,说以后有机会,让她好好按一下。

黎汉河轻轻一摆手,阻止住吴修修。他是需要有人按一下,都说当官好,可当官要承受多大压力。就说今晚吧,吴修修没说以前,黎汉河心情愉快,精神饱满。才一支烟的工夫,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代之以沉重,喘不过气。但他不能让吴修修按。一则现在是晚上,他找吴修修来是谈工作,是掌握她思想动态,而不是搞没名堂的事。二来,透过今晚吴修修的打扮还有表情,黎汉河忽然觉得,这女人有点想入非非。

这不好,真的不好。

人是不能乱的。黎汉河从不认为自己私生活方面有多检点,实话实说,这方面他的确不那么检点,也不需要检点。人活得太干净,就没有况味,更少诸多乐趣。况且天底下,没哪个人能活得干净。

人是有欲望有杂念的,面对这么多**,谁也不可能做到心静如水。欲望和杂念有时更是人奋斗或拼搏的动力,这点上,黎汉河想得很明白。但事情跟事情不同,不能因为他不干净,就对谁也抱有希望抱有幻想。换句话说,杂草不是哪块地都能种的,必须挑地。男人不是对哪个女人都能生情的,欲望是张床,但这张床不是谁都能上。对吴修修,黎汉河绝对是干净的,绝无那种欲望。这是块好地,经营好了,能给他长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黎汉河需要这样一些地,越多越好。

“吴市长啊,照你这么说,江中变了?”

吴修修已经站起的身子复又坐下,她也从黎汉河眼里看到一些东西,及时地收回了愚蠢想法。

“是,变了。”她重重说。

“我要你谈得明白点。”

其实吴修修已经谈得够明白了,黎汉河所以还要重复,是内心里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服输。他黎汉河何时服过输啊,虽然说早对罗浩武失望,可对江中这片土地,他一直是有热情的,他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片土地沦陷的事实。

是的,沦陷!这词虽然不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首长。”吴修修叫了一声,语气更诚恳地道:“江中跟您以前在时,大不一样了,再这样下去,危险啊。”

“会有什么危险?”黎汉河像是问自己。

“会把首长一手打造的这片基业毁掉,修修知道,江中对首长,份量重啊。”

黎汉河心动了几动,吴修修用了基业,而不是平常人们说的大本营。基业两个字,似乎更吻合他的心,也更让他动情。他摇摇头,把不痛快的东西全都驱赶掉,愤怒是闲的,于事无补,要尽快想到解决的办法,最好能力挽狂澜!

“修修,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江中恢复到以前?”黎汉河忽然换了称呼,他也许是无意或者顺口叫出的,对吴修修来说,却很致命,不过吴修修还是克制住了。人不能太贪,她从首长这里得到的已经够多,再不知足,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换人!”吴修修也学黎汉河的样子,咬住牙说。

“换谁?”

“罗是不能再干了,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了。首长对他的了解,还停留在几年前。他现在让人无法琢磨,江中到今天,我个人觉得,是有人有意为之,明着为首长守业,其实是毁,是想彻底改弦易辙。”

吴修修一气说了罗浩武不少坏话狠话,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可今晚,居然毫无禁忌地说了。

这些话其实早就在她心里,早就想说给黎汉河听,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天,算是把内心的委屈还有不满还有种种想法都道了出来。

黎汉河听得很认真,情绪随吴修修的情绪而变化。谈完罗浩武,话题终于落到市长人选上,吴修修没学刚才那样激动,突然变得收敛,说话也没前面那么直白了。

“至于市长,我想首长肯定有了理想人选,修修也不敢多说。”

黎汉河听出她语气的变化,非常有意思的笑了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然说,就把话说完。”

吴修修不敢贸然接话,低头沉思一会,不说看来是不行了,再保留,反让首长觉得她不贴心。一狠心道:“原市长刘路是好人,也是好官,可惜啊,被人逼没了。老林是志在必得,可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

“他要是接任市长,怕是江中,比现在更让人失望。”

清楚了,黎汉河要的就是这句话。答案早就在他心里,只是需要进一步确证。不是说黎汉河不自信,事关江中,必须谨慎再谨慎。换别的市,他哪用得着这么费劲。

他感激地看着吴修修,这一刻的吴修修,忽然在他眼里有了风情。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凌晨三点。黎汉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心想该送她回去了。遂做出一幅轻松样:“好,今天谈得好愉快,希望今后能跟你多面对面交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黎汉河的话非常夸张,吴修修却有种怅然若失的伤感。送吴修修走时,黎汉河有意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好好工作,我把江中交给你了,你要为江中负责,更要为我负责。”

吴修修的身体猛地一震,黎汉河明显感觉到了,同时也感觉到吴修修并不想离开。他安抚性地再次拍拍她的肩,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想吴市长比我懂,劲波副厅长在这边,火灾的事,多跟他通通气。”

这话等于是一语几关,黎汉河相信吴修修不会听不明白。果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场大火以及大火掀起的连带反应中,吴修修发挥的作用非常大。

而且,江中市长人选,最终还真是按吴修修说的那样给定了。可叹林默达,要是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夜晚,还不知怎么恨吴修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