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昕飞和伊品梅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然后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到了林关车站，阙昕飞依依不舍地送她到出站口。伊品梅深情地望着阙昕飞，眼泪又刷刷流了出来。她从阙昕飞手中接过行李，一扭头，冲出车站，急急离去。阙昕飞睁开湿湿的双眼，一直望着她离开，直到开车铃声响起，才跑步返回车厢，继续东去。到了上海，出了车站，立即坐公交车赶到火箭总装厂招待所。先期到达的三分队长马力奔对他说，风暴1号运载火箭的出厂测试明天就开始，今天做准备。
“走。”阙昕飞放下行李，拿着马力奔替他办好贴有照片的出入证，迫不及待和马力奔一起，直奔运载火箭总装厂房。进到测试大厅，阙昕飞一一和熟人打过招呼，最后走到运载火箭仪器舱旁边，看到舱内的仪器已经安装完毕，两个师傅正在连接插头，其中一位师傅在连接插头时，还不时用嘴往插头里吹气。
阙昕飞忍不住说：“师傅，连接插头的时候不要用嘴吹气。嘴吹出来的气体带有水份，沾到插孔或插针里，就可能形成锈蚀，造成接触不良。”
“有这么严重吗？”吹气师傅抬起头来望了望阙昕飞。
“老严！”原来连接插头的是工厂总体室控制系统组长严廷荣工程师。去年阙昕飞来上海出差时，两人经常一起研讨问题，关系非同一般。
严廷荣也看清楚了，原来是老朋友来了。他立即停下了手中的操作，紧紧地握着阙昕飞的手，问道：“小阙，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你们抓得真紧呀，不到一年就齐套出厂。真不愧是上海速度啊！”
严廷荣说：“还夸呢，都快累死了，我们每天干到晚上十一二点，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市里要求我们，要用40天时间完成出厂测试，争取年底出厂。”
严廷荣对阙昕飞说：“前几天我还问马力奔，怎么不见阙分队长呀？他说，阙分队长已经是副中队长了。他还说，你爱人正好来队。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住了一夜。”
“太短了。”严廷荣感叹了一声，“你带她来上海嘛。我给你找个房间，打电报叫她来！”
阙昕飞感激地说：“谢谢！她倒是很想来看看大上海。这次出厂测试那么紧，她来会分散精力的。以后吧！”
“你也忒认真了。这有什么关系，你干你的事，她玩她的，我叫我爱人陪她。”
阙昕飞呵呵一笑，说：“你们上海人就是热情。不谈这个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你尽管吩咐。”
“第一次搞运载火箭，心里没底。就一条，你替我把关。”
“什么把关！一起学习，一块工作，争取做到不带问题出厂。”阙昕飞嘿嘿一笑，问道，“你把插头连上了，前面做过电缆网绝缘检查没有？”
“绝缘检查？没有。”严廷荣一脸疑惑。
“这个项目一定要做。假如电缆网绝缘不好，通电后，就有可能烧坏电缆或烧坏仪器。这个教训以往的导弹测试中出现过。”
“那可怎么办？”严廷荣一听，立即没有主意了。
阙昕飞说：“重新做就是了。把连到仪器上的插头通通拔下，然后电缆网所有插头各个点之间，都用兆欧表测一遍，大于10兆欧就合格。”
说干就干，严廷荣把总体室几位技术人员叫来，阙昕飞也把马力奔等人招呼过来，大家一起研究了电缆网绝缘电阻测试的问题。严廷荣把风暴1号控制系统图纸铺在桌子上，他和几位技术人员拟写出各个插头的绝缘点位，阙昕飞、马力奔等人审查核对，最后严廷荣签字核准。
第二天上班，首先开了个班前会，控制系统测试组组长严廷荣宣布说：“经过总体室研究和厂革委会批准，这次出厂测试由我指挥，同时请发射中心的阙昕飞同志担任监察员。监察员是干啥的呢，就是对所有状态进行检查，对测试过程中危险部位进行监督，对不安全的地方进行纠正。听清楚了吧，就是说，所有操作人员都要听阙昕飞的，他说不能做的事情，大家绝对不要做。”
接着，阙昕飞讲了测试中的注意事项，并穿插讲了过去发射中心曾经出现过的一些教训。最后，他加重语气说：“测试中一定要把住状态关。状态错了，非出事故不可，比如不该插的插头插上了，或者把插头连错了，轻则测试数据出错，重则烧坏仪器电缆。刚才老严说让我当监察员，这个责任太重了，而且光靠一个人也是监督不了，还是靠大家吧。航天发射中心有一条‘三检查’的经验，操作完毕后自己检查，然后由专业组长检查，最后请试验队的人员检查。做到三遍检查，一般就不会出错了。”
“听着了吧。”严廷荣对参加出厂测试的人员说，“我们的出厂测试就按阙昕飞说的办，进行‘三检查’，最后由阙昕飞总检，他说可以通电了，我们才通电。”
说干就干。班前会后，各个岗位的技术人员首先自己检查状态，然后由发射中心的人员检查，严廷荣进行重点抽查，最后由阙昕飞总检。
第一个测试项目是仪器舱的绝缘电阻检查，发现4处绝缘阻值偏小，一处电容被击穿，两处电缆线磨损，一处连线错误。
出厂测试有条不紊地往下进行。每当发现问题后，严廷荣就按照阙昕飞提出的意见，停下来分析查找，排除故障。因为是第一次通电，故障很多，有时一两天还做不了一个项目。有的故障查找起来很费事，最长的一个竟然找了三天，最后发现是一个小小的二极管失效。原定分系统测试用10天时间，结果用了一个月才完成。接着进行第一次总检查，因为多个系统参加，遇到的问题更多，刚开始通电就出现了负母线接壳的问题。这个故障可能导致烧坏仪器，不得不停下来认真讨论分析。
此时，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申大发来到了总装厂检查工作。严廷荣把前阶段排除的65个故障一一向他作了汇报，然后说：“我们这次出厂测试质量抓得很紧，出现的问题都不放过。”
申大发冷冷地问：“进度呢？”
严廷荣说：“进度拖了一点，但这很值得。”
造反派出身的申大发打断了严廷荣的话，说：“才拖了一点？我们安排40天完成出厂测试，现在已经31天，按工作量算，还不到一半。这也值得？”
严廷荣说：“据东风基地的同志介绍，出厂测试时问题解决得彻底，到了发射中心就顺利。”
申大发把头一扭，瞥了一眼几位穿军衣的人员，问道：“你们来这里，看到有什么问题吗？”
阙昕飞站起来回答说：“报告申副主任，我们到这里参加出厂测试，学习到了很多东西，也做了一些质量把关工作。”
严廷荣以赞扬的口气说：“他们很负责任，和我们一起干，排除故障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阙昕飞同志还是出厂测试的监察员，负责状态检查和质量把关，排除故障时出了不少好主意，使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
申大发不冷不热地问阙昕飞：“出了故障你有什么好办法？”
阙昕飞回答说：“停下来分析研究，查找故障，彻底解决了再往下进行。”
“你说停下来就停下来了？”
阙昕飞说：“不是我说停就停。根据东风基地的经验，要做到‘三不带’，即研制单位不带问题出厂，技术阵地不带问题转场，发射阵地不带问题上天。这样才能保证卫星发射成功。再说……”
“不用说了。”申大发巴掌一拍，打断了阙昕飞的话，转而对严廷荣说：“严廷荣同志，你是指挥，怎么可以丢掉自己的权力和责任呢？干革命嘛，时间就是生命，进度就是效益。701任务是一项政治任务，（王）洪文同志、（张）春桥同志非常关心。今天我来这里之前，洪文同志还问我什么时候运载火箭才能出厂。我说，计划年底出厂，明年春节前发射上天。洪文同志连声说好，就是要早点把上海制造的运载火箭试验成功，争取尽快把上海研制的卫星发射上天。照你们这样磨磨蹭蹭，什么时候才能出厂？我在上海星星机械厂的时候，一台机床制造出来，就马上包装发送给用户，哪里搞什么测试？运载火箭我不懂，但道理还是一样的嘛，哪有那么复杂的？”说着，他站了起来，大声说：“今天我再次明确告诉你们，进度是我们上海工人阶级的生命。不能拖进度，谁拖进度，我拿谁是问。厂长不能拖，车间主任不能拖，你严廷荣更不能拖。”
申大发停了一会，不屑地瞪着阙昕飞说：“你的好心我们上海工人阶级领了，但你那些做法不适合上海。我们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上海工人阶级早就把‘管、卡、压’砸得粉碎了。你呀，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指手画脚，明天就请离开吧。”
阙昕飞听罢，哈哈一笑，轻蔑地说：“想不到，堂堂的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竟然听不得不同的意见，更容不得一位关心上海运载火箭并盼望火箭早日出厂的军人。我可以郑重地说，发射卫星是一项重大的科学试验，来不得半点虚假和蛮干。即便明天出厂，到了发射中心照样要进行一项项的测试检查，照样要把故障彻底排除才能发射。我就要和在座的同志们说再见了，在离开之前，我衷心祝愿上海能高质量拿出第一枚风暴1号运载火箭，早日进场试验。”说完，阙昕飞愤然离开了测试大厅。
“年轻，太年轻！狂妄，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叫什么名字了？”虽然刚才严廷荣给他介绍过，但申大发早已忘记，只记得此人名字有点怪。
“阙昕飞。”
“真是缺心又缺肺！”看到阙昕飞离去，申大发歇斯底里地冷笑了两声。就是这位造反派，在一次两派争斗中，独自一人闯进对方巢穴，窃取到了重要情报，为彻底摧毁对方立了大功。就是那次表现，获得了王洪文的赏识。申大发继续说，“好了，不管他缺心还是缺肺。他走他的，我干我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老牛拉破车，吱呀吱呀慢腾腾的，一天走不了一里路。严廷荣，从现在起，你就大胆干，放开手脚干。出厂测试，无非就是看运载火箭能不能工作，只要能工作，就是好火箭。计划不能变，还是年底出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