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的一天,夏倩倩要去机场接一个人。
赵公元打开“的士”的车门,夏倩倩坐进去后,他也习惯地坐上了。
“你,也去?——”夏倩倩迟疑地说。
“怎么,不要我陪你?”赵公元有些奇怪,这一段时间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的。
“那,你去去也行。”夏倩倩显然不好让他再下来。
在机场等那趟班机,大概用了十几分钟。夏倩倩一反常态地不说话,她不远不近地站在赵公元旁边,矜持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表。
机场出口渐渐走出了提着箱包的人,夏倩倩踮起脚,脑袋左一下右一下地晃着往人群里看。
“阿黄!——”
夏倩倩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亲热地叫一条小狗,接下去是髙跟鞋踢踢踏踏的响声,夏倩倩就拖着那响声一颠一颠地往前跑。
把夏倩倩抱在怀里拍了又拍的是一位慈祥的矮个男人,一圈银发像个套子一样环套着他的头,耳朵以上却是光的,犹如倒扣的球皮。
赵公元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脸上挂着笑。
“这是黄老板。”夏倩倩挽着那老头的臂肘向赵公元做着介绍。
“黄老板。”赵公元恭敬地弯了弯腰。
“阿黄,这是我请的保镖赵师傅。”
“唔。”
黄老板眼皮动也不动,只从鼻孔里哼出口气?赵公元就有些后悔,恨不能把方才那一躬收回来。
回去的时候,黄老板和夏倩倩坐进后排座,赵公元在前排与司机为伍。往前看时,他总是看到后视镜里黄老板那张脸。脸是黄黑而又干枯的,犹如放久了的大番薯,眼睛却大而亮,嵌在凹陷的深眼窝里,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只瘦小的马来猴。
“饼屋生意好啦?”黄老板是地道的老广腔。
“不错呀,托你老的福啦……”夏倩倩娇声地回着,絮絮地把店里的开销进账讲给对方听。
“行啦行啦,别给我讲这些。那是给你的店,随你怎么搞——”黄老板把手从夏倩倩身后攀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
赵公元的耳朵里“嗡”了一声,再后来他们说些什么,赵公元都没听进去。他只听明白了一件事,“梦巴黎”饼屋是这个马来猴给的。
晚上,三个人都宿在新都饭店。赵公元还睡在他的那间房子里,黄老板则进了夏倩倩的那个大套间。
…赵公元好像身上生了虱子,在**翻来覆去地滚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赵公元穿戴整齐,坚决地拍响了隔壁的门。
“夏经理,夏经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是披着睡衣的黄老板。睡衣的腰带松松地挽着,敞开的上领口处露出瘪瘪的胸和干柴似的锁骨。
“夏经理还在睡。”黄老板打个哈欠。
赵公元不能想像夏倩倩把头放在那样的锁骨上。
“我找夏经理。”赵公元重复着。
黄老板像门帘似的被推开,夏倩倩从他身后走出来。
“阿黄,我处理一下就回来,你再迷糊一会儿。”夏倩倩把那男人扳过身。
夏倩倩就进了赵公元的屋。
那件真丝睡衣是半透明的,曾经熟悉了的肉体又变得遥远而陌生。
“你,你要我怎么样?——”
夏倩倩说着,拉住他的手。
堵在心里的那团怒不知何处去了,赵公元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得要哭。
“对不起,学校要开课了,我不能再在这儿干。”赵公元有些恼自己,他把手甩开,竭力提高了嗓门说。
“他还要走的。……你不是说要办停薪留职,或者干脆辞职么?”
夏倩倩和颜悦色地望着他。
赵公元不再说话,眼睛也不向夏倩倩望。
“那好吧,你稍等。”
夏倩倩转身出了屋。
再转回来时,她手里拿着精致的小手袋。
“你在我这儿干了四十天,按月薪五百元算,应该六百六。”
红指甲把一百元的票子点出十张来。
赵公元用三个指头拿住六张票子,轻轻甩下四张去。
“都拿着。”
夏倩倩说。
赵公元却转了身再没回头。
走上街,车和人都流水似的来去。
那真是一条古怪的河,河中的水有的上行有的下淌,全都与他倏尔相逢又倏尔远去,只剩下他立在那里,似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他茫然地踱进一家酒店,店里正卖着粤式早茶。
小姐问他要什么,他只说:“酒,酒。”
他是不能饮的,脑袋很快重起来,像一个多余的拖累。口袋里有钱,他本想拼命地吃,拼命地喝,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苏小茹。他不吃了,他站起来走,他把剩下的钱点着,点着……五百多,还有五百多,他温情地想,够买一个24K金戒指。
他要把它戴在苏小茹的手上,然后久久地吻着,求她嫁给他。他蹒跚着走到店门口。
门前停着一辆三轮车,有两个人正往车上装空酒瓶和包装盒。赵公元经过时,那两个人盯着他,低声说着什么。
赵公元依旧朝前走,一路上只觉得身后咣咣啷啷的,有什么响。
忽然那车子跟上来,横在他前面。
“哎,老兄,火车站往哪儿走?”
赵公元抬起头,那张脸就在他的眼前,一个大痦子蜘蛛似的在那张脸上爬。
赵公元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他恍恍惚惚地正想开口,却感到肚子上透进一股凉气。
他不由自主地俯在那人身上。
那人后退一步,跳上三轮,咣咣啷啷地走远了。
赵公元就扑在地上,他像被开了膛的黄鳝一样扭着身子。他努力了许久,也没爬起来。他听到许多脚步近了又远了,都匆匆地行着自己的路,并不曾有谁停一停。
“我是,助帮公司的——,谁来,帮帮我……”他脸朝下,喃喃地对着那块硬硬的土地说。
他模糊地想到他应该拿钱来求助,他把手伸进口袋攥住钱,却再没能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