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娴骑自行车到台里的路上,觉得头昏腿软。“国氏”已经吃到了第十天,一粒米也不曾人口,难道身体挺不住了么?可是那位苗条的体操名将天天在电视上说,我特别依赖它,人家在高低杠上翻来翻去都不软,难道自己骑个车子就会发软么?
这样想了,就该怪宋家宝。他半夜两点才回家,说是生意上的事儿,忙。孟娴一直等到宋家宝回来,才和他一起睡。他脑袋一挨枕头就鼻息如雷,孟娴却一直沉在半睡半醒之间。此时头昏腿软,怨不得别人。
孟娴一到办公室,主任穆剑白就进来问说,小孟啊,你们那个片子编完没有?孟娴多了个心,回道,穆主任,还差一点。穆剑白皱了皱眉,咋这么拖拉呀,一个小时以后能看吧?孟娴只得答道,差不多。
想到“海蜇”讲的当事人登门拜访过穆剑白,孟娴真怕这位主任看完就枪毙。穆剑白前脚离开,孟娴后脚就打电话呼“海蜇”。从八点半到十点,孟娴呼了七八次海蜇”却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就是不回话。
十点半,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孟娴松口气,赶忙去接。话筒里却是穆剑白的声音,喂,小孟,编好了么?孟娴迟疑了一下,未及作答,那边接着说道,没有编完就把毛片拿来看,我在审片室等你。
孟娴只好拿起带子,惴揣地上了审片室。穆剑白正襟危坐,见孟娴进来,只点点头,从紧闭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放吧。
审片室只有他们两个人,机器一开,四只眼就盯在了屏幕上。穆剑白静得出奇,孟娴却时不时唉唉地叹口气。得,大腮帮。得,粗脖子。得a高胸凸肚子……自己的图像一出来,孟娴就在心里骂,“海蜇”这个小矬子真没治,瞧瞧,瞧瞧,告诉他机器举高点儿,举髙点儿,他还是给你仰拍,拍得人都没个样子了!
片子放完,穆剑白从椅子上站起来,点着一支烟,踱了又鍍。那硬皮鞋底就像在孟娴心里蹭。孟娴于是在肚子里急急地编着词,主任如果说枪毙,就和他纠缠纠缠!
穆剑白忽然一顿,把步子停下来。小孟,很好嘛,这个片子很好很及时。只是,题目是不是改一改。添两个字,(警惕,不许把行业位置变成行业特权》。这样,在语势上更有力。
孟娴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好,这样改了好。
穆剑白当即在发稿单上签了字,这是个以小见大的典型事件呐,意义绝不止是一个小邮递员弄权的事,它反映出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心态。明天的“焦点时空”,一定播!
穆剑白签完字正要走,“海蜇”咚咚地撞进来。穆主任,阿娴,你们果然都在这儿。孟娴埋怨道,你溜哪儿去了,我呼了你七八次。“海蜇”翻她一眼,我能回机么?我那会儿正陪着林台长在广州大酒店吃早茶。穆剑白笑了:“海蜇”你面子大,台长亲自请哦。“海蜇”笑笑,不是台长请,有人出血,市邮电局的孙局长做东,还有省委宣传部的靳处长。穆剑白的脸顿时变成一张曝光不足的胶片,闷声道,那姓孙的是什么意思呀?“海蜇”说,孙局长不是找过你吗,还不是不想让咱们播。孙和靳处长是老同学,林台长就给了面子。姓孙的也有难处,正考察他呢,要提到省局做二把手……“海蜇”话没有说完,穆剑白“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不像话!林台长什么意见?“海蜇”愣了愣,穆主任,你——,林,林台长让给你说说,这个节目还是不播的好。
穆剑白听了,一言不发,把门一甩,径自走了。
孟娴第一个念头是,片子白做了,自己的那些图像也播不出去了。第二个念头是,真糟糕,把人家楚枫的钱也花了,这可怎么办?
孟娴看看“海蜇”“海蜇”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低着脑袋从提袋里摸一件东西。孟娴忍不住说,喂,你说咋办呐?“天下”那边怎么交待?
“海蜇”奇怪地望望她,有什么交待?“天下”的邮路不是已经通了么。
孟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海蜇”把一个硬皮册子递过来说,拿好了,这是孙局长特意让带给你的,别给外人瞧见。
孟娴打开看,是去年全年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册。“海蜇”凑过来说,这可是好东西呀,越放越值钱。你看这四张“中华鲟”,票面不过块把钱。过些年可就不是这个价啦。那一年的猴票,每张都卖到了几千块!
孟娴用报纸把邮册包好,夹着它回办公室,就觉得胳膊窝里沉甸甸的,似乎分外的重。路过主任室时,听到穆剑白在对着电话大呼小叫,林台长,要是这样,以后新闻综论部的每个稿子都呈送你亲自审定签发好了!??上午剩下来的时间里,孟娴一直揣惴不安,仿佛自己犯了什么错,要等待处理似的。好不容易挨到十一点半,拿好邮册就要走,电话铃却响起来。
喂,请找一下孟娴女士。话筒里那个重金属音一听就是楚枫,孟娴答道,我就是,楚总,你有什么事?楚枫说,给你提供个信息吧,你看能不能做节目。我们“天下”兼并了“红星”啤酒厂,乡镇企业吞掉了大型国有企业,你看有没有报道价值啊?孟娴连连叫着,太好了,太好了,这可是改革中的焦点和热点!什么时候能安排我们采访呀?楚枫说,我的车就在大厦门前等着你,你下来就行了。
孟娴从十二楼的窗口往下瞧,果然看到那辆黑色的宽体轿车停在下面的广场上。
正是下班时间,台里的两辆大交通车就停在大厦门前,等着人陆陆续续地来登车。孟娴从大厦里出来,远远地看到楚枫在卡迪拉克前招着手。孟娴就扬起手,喊出个长长的“喂——”
新闻部的黄艺玻正好随着孟娴一起出来,于是好奇地问,孟老师,你喊谁呀?孟娴向那边指指说,一个朋友。这一来,黄艺璇看到宽大的卡迪拉克和高大魁梧的楚枫了,她脱口叫了声,哇,好靓的车,你傍上大款了?盂娴说,哪儿的话,一个工作上的朋友。
孟娴往车那边走,黄艺逋却笑眯眯地跟过来。孟娴和楚枫握了手,就要上车,黄艺镟却说,孟老师,不替我介绍一下啦?孟娴笑笑,唔,介绍一下,这位是“天下”集团的楚总,这位是咱们省台的新闻播音员小黄。
黄艺璇将指尖伸过去,让楚枫握了一握,换回一张楚枫的名片来。黄记者,有空到“天下”去玩儿,楚枫开车前还向黄艺璇摆了摆手。车开走了,孟娴从后视镜里看到黄艺璇仍站在那里向他们望。
坐在车里,孟娴说,楚总,上了你的车,我可就全听你安排啦。楚枫说,知道你时间紧,我也来个紧安排,中午到我们厂去,就在厂里吃饭,顺便把厂子也看了。下午到“红星”厂去,看看我的新领地。晚上呢,正好企业家俱乐部有聚会,我带你一起去认识认识朋友们。
“天下”啤酒厂坐落在视野宽阔的郊区,远远地就看到阳光下一排巨大的发酵罐犹如航天飞机一样闪着银色的光。在秋收后的田野中列阵而立的是整齐的厂房,那昂然挺立的姿态中,透出一派勃勃生机。孟娴禁不住说了声,哇,是这个样子呀。楚枫接道,孟记者,你想我的厂是什么样子呀?孟娴说,我想乡镇企业嘛,几间平房一个大院子,里边支着几个大锅。楚枫笑了,刚开始比那还惨,我弄来一堆旧阀门旧机器,就那么堆在麦茬地里。农民们都说完了,卖老祖先留下的地换来的钱,都叫这戴眼镜的家伙打水漂玩啦盂娴由楚枫领着,按照生产流程从最初的糖化车间看起。煮沸的大麦芽汁在旋转的容器中发出淡淡的清香,孟娴探头看看说,我也会造酒,就用我们家的瓷盆做糯米甜酒。楚枫点点头,最初的啤酒也就是那一类家酿的谷物汁罢了。公元前三千年的古埃及壁画里,就画着人们把面包屑放到缸里,然后加上水,就那么酿成啤酒了。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中,也有此类记载。
孟娴说,那我和你一样也是乡镇企业家。
楚执说,不,你是家庭企业家。
孟娴开心地笑,觉得楚枫这人很有意思,又博学,又幽默。
顺着旋梯下来,他们进了库房。这是什么,是芝麻饼么?孟娴好奇地望着地上的一包压成饼状的东西。楚枫拿起一块来,在手上碾着说,这是蛇麻花。你瞧,它的生命被压缩在这里了。在啤酒汁中,它就会舒展开来,啤酒才有了清爽的苦味和独特的芬芳。所以人们说,啤酒花,是啤酒的灵魂呐。
孟娴拿起一块来,仔细地看了又看。干枯的绿意里,夹着斑斑驳驳的金黄。孟娴心中暗自感慨,属于花的一份忧郁的苦居然是他人品味不尽的韵香,对花来说真不知是喜还是悲……
沉入冥想的孟娴随着楚枫来到滤酒间,铺了水泥地坪的院子里高耸着几个导弹形的清酒罐。楚枫搬出一张小桌,摊开几包卤菜说,中午咱们就这样随便来一点儿,晚上还有企业家倶乐部的聚餐会。孟娴歉笑道,你知道,我还在打持久战呢。楚枫说,那个“国氏”啊?停了吧,折磨自己干什么。孟娴望望楚枫,就拿起块卤鸡翅啃起来。事后想想也奇怪,怎么坚持了那么久,他一说,就开了戒。
楚枫站到清酒罐下,把一个亮晶晶的铜开关打开,洁白的泡沫即刻将他手中的量杯注满了。阿娴,喝了它,这才是真正的扎啤,这样的啤酒,你在任何酒店里都喝不到。
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洌浸润着孟娴的身心,蛇麻花的苦韵就在舌际留驻,给人以沉迷的微醺。孟娴不知不觉地喝完了它,也在不知不觉中与楚楓以名姓彼此相称了。
午后,楚枫驾车驶往“红星”厂。孟娴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天下”,却早就有了“红星”。孟娴记得小时候,父亲一见桌上有了好菜,就把一块钱在桌上拍响了对孟娴说,小娴,去,给爸买瓶“红星”。蓝天下托着一个五角红星,那醒目的商标纸给孟娴的印象太深了。
“红星”厂区就像一座被主人遗弃的大庄园。颓破的车道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犹如老人似的佝偻着腰,正对着花坛的办公大楼挂着斑驳的水迹,像是件灰色的旧风衣。楚枫从崭新的卡迪拉克里出来,指着偌大的院子对孟娴说,嗯?随便走走吧,现在它都是我的了。
于是,他们就并肩在人迹杳然的厂区信步而行。孟娴很快就发现,“红星”厂的规模和气势都远远在“天下”之上。她不明白,“红星”怎么会败在了“天下”手里。
绕过成品灌装车间,孟娴指着树木掩映着的一处小园林庭院问,那是什么地方?楚枫说,唔,是产品检验所。两个刚走上回廊,就闻到一股诱人的烤肉味,孟娴说了句,哟,这儿做饭呢。房间里即刻出来几个女人,盯着他俩厉声道,喂,你们干什么!
楚枫视而不见,只管往里走,两个小伙子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望。原来,地上摆着个大功率电炉,电炉上架着个铁板,散发着香味的一块块肉条悠然在铁板上滋滋作响……
哎哎哎,干什么你们!两个小伙子瞪着眼站起来,手里掂着喝了一半的啤酒。
楚枫把眉皱成一团,你们怎么能用这东西,这得费多少电!
嘻嘻,这家伙管得倒宽。几个男男女女笑得很响。
楚枧有些尴尬,孟娴说,我们是“天下”来的,他就是“天下”的楚总。
几个人打量着楚枫。
噢,你就是楚总。
真的假的?
哎,咱哥们儿以后都是“天下”的人了。
楚枫阴沉着脸上前,把大功率电炉的插头拔下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去。
刚出门,屋里就发出一阵嬉笑,一个男人的声音尖得刺耳,插上去插上去,谁当厂长还能管得住老子吃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