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灵律师事务所坐落在绿树掩映的市区主干道解放路上,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望上去不起眼,装修得却像个时装屋。

韩律师人很精致,精致的西装和眼镜,精致的名片上还印着他是政法学院的讲师。韩律师给孟娴讲案情的时候,孟娴一直没能听进去。早上收拾床的时候,孟娴在枕头上发现了几根柔软的近乎棕色的长头发,孟娴眼前就轰地一下,浮现出一个皮肤白得近乎乳酪的女人的脸。那种皮肤太白的女人头发就发黄……孟娴一边恨恨地想,一边像保存蝴蝶标本似的,把那几根头发夹进了笔记本里。孟娴没有声张,猎手逮狐狸总是悄悄接近目标的。

喂,阿娴,韩律师讲的,你听懂了没有?

啊,什,什么呀……孟娴愣着神。

哎哟,“海蜇”不耐烦地在一旁说,你还没听明白?金元电烤箱厂破产了。

孟娴说,我知道,不就是那个厂经营不善,所以办不下去了么?“海蜇”说,你还不懂,它欠了福民铁器厂二十多万块钱,电烤箱其实销路还可以。

孟娴说,我怎么不懂,北城区法院不是判金元厂应该还债么。“海蜇”急得拍了一下大腿,你真木,市中级法院又宣布金元厂破产了,破产后的金元厂又被康特尔电器公司兼并了,你说福民铁器厂去哪儿讨回那二十万块钱!

噢——,孟娴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韩律师笑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金元电烤箱厂本来就是康特尔公司的下属厂,金元欠了人家的钱,一宣布破产,就把这钱赖掉了。

“海蜇”啐一口道,你说说,这多恶劣。

韩律师干练地合上卷宗道,这是假破产,真逃债。我们要和市中法打官司,所以想借助新闻界。你们的劳务费,按债款标的百分之三付给,一共六千元。

出了法灵律师事务所,还没有上车,“海蜇”就把孟娴拉到了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

阿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这六千块钱劳务费韩律师啥时开出来,给你两千,余下的由我处理了。

孟娴说,嗳呀,事情是你联系的,你怎么安排都行。

“海蜇”舒了口气,你放心,你海大哥不会独吞,剩下的四千,一千给韩律师回扣,另一千给替我们搭上这件事的朋友。我和你一样,只拿两千块。

孟娴又想起了笔记本里的头发,心不在焉地说,行啊行啊,你看着办。

“海蜇”就轻松地笑,阿娴,我说咱俩是黄金搭档吧,跟着海大哥,以后有你的干头。走,咱们先去采访采访原告福民铁器厂。

汽车钻了几条小街,才开进福民铁器厂。“海蜇”扛着摄像机从车里跳下来,那小院的几排平房里立刻拥出了许多工人。拿着话筒的孟娴一下子呆住了,这些工人大多老的老小的小,不是瘸腿少胳膊就是眼睛瞎着,猛不丁地冒出来,让人不能不吃惊C刘厂长倒是个配件齐全的老太太,孟姻把话筒伸过去,她就唠家常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俺们这是个街道办的福利厂啊,你们也看到了,百分之八十都是残疾人。俺们这些人敲敲打打地给电烤箱厂做那些箱壳子挣些钱,容易么?他们倒好,说是破产了,赖着不给钱。俺们还欠着人家的铁皮料钱呐!俺们这儿还有二三百口子人穿衣吃饭呐!没有法子,只好先给印刷厂折书页子,好歹弄两个钱……

工人们就拥上来,七嘴八舌地诉苦。孟娴望着那些本来就受到不公平命运折磨的残疾人,心里涌起了十二分的同情。“海蜇”举起摄像机,拍了一阵,然后对孟娴说,咱们再去采访几个工人的家吧,残疾人的家一般两口子都有残疾,一发不下工资,那才叫惨呢。

刘厂长带着孟娴他俩去了一个姓陈的工人家,那姓陈的在平安街住着一间自盖的小屋,屋内除了一床一桌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这夫妻俩都盲着眼,靠着街道的照顾安排在铁器厂做活。铁器厂一开不下工资,全家人吃饭都成作难的事。

四个塌陷的眼窝呆滞无望地朝着孟娴,诉说着他们的苦楚。他们五岁的小女儿倒是长着一双明亮如水的大眼,孟娴采访的时候,正巧她刚从外面捡废品回来,她听话地把个破袋子打开,让“海蜇”把那些空瓶子废报纸什么的拍了一拍。孟娴的感情越来越投入,从那小屋里出来,她已经是义愤填膺了。

我说海文哲,这片子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做出来,给他们帮帮忙!

“海蜇”也很动感情,妈的,咱们不替他们说话,还替谁说呀?你准备着,咱们抽时间再去采访采访康特尔电器公司,看他们狗曰的怎么说!

中午本可以回家吃饭去,可是刚刚搜集了头发标本的孟娴实在不愿面对宋家宝的那张脸。于是,她回到台里,一个人在机关食堂没情少绪地吃了工作餐,然后就在办公室独坐。坐着坐着,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抓过桌上的话机,拨了拨楚枫的那个移动电话的号码。

喂,哪一位?

话筒里传出那厚重的金属音,孟娴的喉咙忽然有些哽。楚枫,是我呀——噢,孟娴!有什么事儿可以为你效劳么?

唔,是这样的,你们“天下”兼并“红星”之后,情况怎么样了?

出了点儿毛病,我现在已经躺到省人良医院了。

怎么回事!

话筒里传出苦笑声,“红星”那边有人动了手,唉,两种体制,矛盾大呀……

你被打伤了?你等着,我这就到你那儿!——孟娴放下电话,立刻“打的”直奔省人民医院。病房里的楚枫还真有点儿伤兵的样子,人歪在病**,脑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白绷带。孟娴一进门就盯着那白绷带看,把一兜水果失手放到了保溘杯上。杯子一歪,水从床头柜上淌下来。

啊呀,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到底为什么?

楚枫淡淡地笑笑,要说嘛,也很简单。我接手了“红星”厂,当然要按“天下”的一套来管理。二百多名机关干部,留用了十几名,其余的要想发工资,就得到车间当工人。还有那些泡病假拿基本工资的,享受国家各种待遇的……你们有千条万条,我只一条,现在这儿是“天下”的,只能按“天下”的规矩办。

孟娴说,那还用说嘛,应该是这个道理。

铁饭碗砸了,既得利益没了,人家能甘心?好了,趁着我到厂里去检查工作,有两个原来的中层干部就组织了几十个工人,把我_在办公楼前,又吵又闹的。吵着吵着,有个家伙就举起热水瓶,朝我头上砸。

孟娴不禁哎哟了一声,轻轻咬了咬下唇。

楚执,我想好了,你的事儿可以做个系列节目。这个节目起码有三集,第一集,科技工作者创办企业,把科研成果直接化为生产力第二集,活力的启示,大型国营企业“红星”为什么败给了“天下”;第三集,艰难的兼并,讲企业改革体制的艰难。

楚枫坐了起来。孟娴,如果你能做成这个节目,对“天下”的事业是大有帮助啊。

孟娴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回去后立刻就把这个选题报上,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尤其是你挨打这件事,很有焦点意义。现在就可以采访你,比如说,他们围攻你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楚枫忽然拉住孟娴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想的是你——孟娴腾地涨红了脸,她低下头,慢慢地把手抽了回来。别,别这样……

楚枫望着她垂下的额发说,对不起,我讲的是真话。我是不是有点儿——孟娴终于抬起了头。她有点勉强地笑笑,说道,楚枫,我们还是谈正題吧,谈“天下”兼并“红星”以后发生的事。

楚枫叹了一声,就按孟娴的意思谈起她想听的事来。

分手的时候,楚枫从**爬起来送她。孟娴说,躺着吧,你伤得这么重。楚执狡黠地眨眨眼说,你保密呀,我可没那么重,只伤了点儿头皮。我就这么在医院躺着,是要市政府表个态,把体制权放给我。

孟娴笑着摆摆手,和他再见。她快走到走廊的尽头了,忽然又听到楚枫在后面喊,孟娴,你来——孟拥摇摇头,再走回去。楚枫推推眼镜,认真地对她说,兼并“红星”的艰难你先别报道了。电视台一播,我担心会影响“天下”啤酒的销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