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宝说是下午去上班,其实去了韦怡美家。

韦怡美的女儿下午不上课,韦怡美说,蓓蓓,叫叔叔好。蓓蓓向宋家宝点点头;小辫子摆摆地说一句,叔叔好。韦怡美又说,蓓蓓,去客厅练琴去。蓓蓓听话地转过身,去了客厅。

韦怡美把卧室的门关上了。钢琴叮叮咚咚,时断时续的声响就显得遥远而清冷,犹如孤寂的山谷里时常被阻断跌落的小溪。

韦怡美把身子紧紧靠过来,家宝避了避说,你女儿在家,你干吗还让我来。

韦怡美哀怨地望着他说,这得问你,是你再不让我到你家去嘛。

宋家宝叹了口气。我那口子注意上BP机了,没事儿别老呼我。

韦怡美说,人家还不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宋家宝说,还是小心些好。

女人温存地贴着宋家宝的背说,要不就破一回例,再去一次你们家。宋家宝苦笑着说,得了,今天下午她在家避难呐。女人问,避什么难呢?宋家宝就把孟娴台里的事儿讲给女人听,还讲了孟娴可能傍上个大款。

女人忽然直起身,你说的是康特尔公司么?宋家宝点点头。女人不禁开心地笑起来。宋家宝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女人就说,你老婆上当了,“康特尔”其实是楚楓投钱开的公司,那个徐雅丽是他弟媳妇!

宋家宝说,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顿了顿说,我的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和楚枫关系不一般,我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儿事?

宋家宝没吱声。女人用指头点着他的额头说,我讲的这些,你可别告诉你老婆啊。宋家宝就说,看你说的,我告诉她干什么。

这时的孟娴,正呆在家里看《廊桥遗梦》。她眼睛盯着书页,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明知道电话让家宝做了手脚,再不会响,却仍旧担心随时会有铃声叫。苦苦熬过了一下午,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孟娴长舒一口气,放下书本,打算进厨房做饭吃。门铃声忽然响起来,是穆主任的嗓音在喊,小孟,开门,开门呐一孟娴想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应了一声,过去开了门。穆主任一进来就问,小孟,怎么你家的电话老也打不通?孟娴故意拿起电话来,惊奇地说,哎呀,一点儿声也没有,又出毛病了。穆主任说,海文哲也真不像话,连个影儿也逮不着。孟娴装着懵懂的样子问,主任急着找他干什么?穆主任哼了一声,干什么,今天下午中级法院的院长到台里找了林台长,说你们那个片子的事儿。林台长让找你们俩去,和他一起商量拿出个意见来。他现在还在台里等着呢。

孟娴听了,心里暗暗佩服“海蜇”,真是什么情况都让他想到了。孟娴做出个发愁的样子对穆主任说,真糟糕,我也不清楚他到哪儿去了。穆剑白道,好不容易才打听出他家在哪儿住,你和我一起找到他,然后再折到台里吧。

孟娴和穆剑白坐上车,七拐八弯地进了郑王街。这里是回民区,各式各样的平房和小楼夹杂而陈,在拥挤中带出一种特有的亲密。“海蜇”家的小楼是在三间旧平房上接盖的,底座的陈旧和接层的简陋使它在周边的建筑群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孟娴只听说过“海黄”家有房产所以没能分上单位的住房,没想到那房产竟如此寒酸。

开门的是他的妻子,院儿里放着一个升了炉火的手推车,车上装了各式各样的沙锅菜。弄清了是台里来的人,那女人赶忙把客人请进屋。孟娴一进去,就见一个脏兮兮的白发老太瘫在轮椅上看电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围着两个客人啊啊啊地不知在说些啥。女人很歉然地解释,婆婆瘫了七、八年,女儿小时高烧落下后遗症,家里真脏得很。穆剑白嗯嗯啊啊的,不愿伸手去碰面前的那杯水。孟娴则暗暗吃惊,无法把“海蜇”笔挺的白西装潇洒的花领带和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

女人说,他们厂效益不好,晚上还得去夜市卖沙锅菜,不晓得领导来有啥事。穆剑白说,也没啥,就是急着要找他,晚上可能要加班。女人说,他吃了饭刚走,说是要去找省高级法院的什么人。穆剑白腾地站起来说,哦,是这样。你告诉他,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马上到台里去。

坐到车上,穆剑白把心底抑不住的气打出一串哈哈来,找高法去了?哈哈哈,小海这个人,真能做得出来。

孟娴从来没见过穆剑白这种笑,闷住头再也不说话。

孟娴和穆主任回到台里,才知道林台长等得不耐烦已经先走了。穆剑白用指关节笃笃地敲着桌子,等,等!我们在这儿等,看海文哲什么时候来!

孟娴陪着穆剑白看完晚新闻,还不见“海蜇”的影子,穆剑白才长叹一声道,小孟,咱们回去休息吧,看我明天怎么批评他。

孟娴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半钟,宋家宝忙招呼着给她热饭吃。孟娴诉苦似的把一天的经历向丈夫倒了又倒。

宋家宝看着妻子精疲力竭的模样,一种怜意涌上来,忍不住脱口说,孟娴,你上当了。

孟娴问,上什么当?

宋家宝就把康特尔公司的徐雅琴是楚枫的弟媳妇那些瓜瓜藤藤的都讲了一遍。

孟娴惊讶地问,真的,你从哪儿听说的?

宋家宝讳莫如深地眨眨眼,你相信就是了,是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听到这儿,孟娴觉得浑身发软,歪在椅子上竟拿不起筷子来。

这时候,宋家宝腰间的BP机偏又“哔哔”地叫,宋家宝低头瞧瞧机子,再抬头看看孟娴,自问自答地说,又是那事儿,不用回了。孟娴怔怔地盯了家宝一眼,忽觉支持不住,便转身回了卧室。那一晚,孟娴身心交痒地躺在**,蒙胧中,她觉得周围真实的世界都成了舞台上的布景,台顶那些光明的投射灯照出的,也只是一片发亮的虚妄罢了……

十早晨上班在台里见到“海蜇”,孟娴第一句话就是,昨天穆主任找了你一晚上。你等着挨熊吧。

“海蜇”拉拉白西装整整花领带说,熊谁呀?我已经见过穆主任了。其实,昨天下午我就知道市中法来人了。那又怎么样,省高法今天召集区法院、市中法和当事各方开协调会,请林台长、穆主任和咱们两个都参加。咱这个片子呀,播定了。

孟娴又吃了一惊,她笑笑说,在你这儿真是什么奇迹都会发生。你行啊,怪不得人家都说你路子野。

“海蜇”自得地抿抿头发说,路子不野,就是人野了点儿。说完,掏出张条子递给孟娴说,给,这是你要找的那个电话户主的家。别食言,找个时间请你大哥吃饭啊。说完,便忙颠颠地准备摄像机去了。

孟娴打开纸条看,上面写着,5334222,滨湖路五号楼附九号。一看到那个号码,孟娴眼前就现出BP机那个鬼火似的液晶显示屏,笔记本里夹的那几根头发也芒刺般地撩得她浑身发燥。她使劲儿咬咬嘴唇,把那纸条小心地放在了钱夹里。

孟娴参加了一整天高法组织的协调会,最终的意见,自然是以区法院的原判为准,不允许以破产为名行逃债之实。结束的时候,林台长和穆主任都握着高法负责人的手,感谢他们开了一堂生动的法律课,并且表示这个焦点节目一定要尽快播出,它在当前经济改革出现的新问题中,很有典型意义。

吃晚饭的时候,孟娴再把今天的事讲给宋家宝听,家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放下饭碗,家宝就说道,今天是周末,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请我打麻将,我走了啊。孟娴收拾完屋子,坐着看电视,就想起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和地址的条子。于是,下楼推车,直往滨湖路去了。

孟娴心事重重,她没有留意到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从她身边开了过去。卡迪拉克车速很快,楚枫一边开着车,一边和女儿说着话。女儿说,爸爸,南韩烧烤不怎么样。楚枫就笑,下个周末爸爸接你去吃旁边那家潮州馆。女儿晃晃小辩说,要是挨着排下去,一年就可以把这条街尝个遍了吧?楚枫爱抚地摸摸女儿的小辫,一年尝不完,就两年嘛。

卡迪拉克开到一幢楼前,停稳了,女儿拉着爸爸从车里出来,往楼上走。上到五楼,女儿拍拍门,用清亮的嗓音喊着,妈妈,开门呐。

开门的是韦怡美,楚枫和女儿进了客厅,宋家宝有些不太自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楚枫摆摆手道,坐,坐,别客气。女儿则说,妈,宋叔叔,我去里屋做作业了。女儿一走,楚枫就对韦怡美说,这位是你的男朋友吧,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韦怡美斜着眼挑了挑眉说,是男朋友,也是我生意上的帮手,他姓宋。楚枫就很大度地把手伸过去,宋先生,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和韦怡美虽然分手了,但是这一摊儿我总也放心不下。韦怡美是个好女人,本事也大。主要是蓓蓓,我每个星期只有周末陪她吃一顿饭,这个孩子以后还要你多费心。

宋家宝连连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开开门,站在那儿的是孟娴。

孟娴刚说了个,请问——楚枫就迎过去惊奇地嚷了句,咦,孟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孟娴说,有人给我个地址,让我来找个人。楚执就说,进来,快进来呀。

孟娴一边随他往里走,一边问,你怎么在这儿。楚枧说,这是我前妻的家,我来送女儿。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前妻,这是她的男朋友。这位嘛,你们还看不出来?她是咱们省电视台的女主持。

宋家宝的脸红得很可观,孟娴忍了又忍,眼泪总算没掉下来。她把手里的纸条拿在眼前看看说,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这不是六楼吧?

楚枫大笑,我说播音员,你少上了一层楼呀。

孟娴道声歉,转身就走。楚枫说,走,走,我也该走了,咱们一起走。

出了门,孟娴就要下楼梯。楚执说,不对呀,你不是上六楼吗?孟娴说,不去了,我想回家。

楚枫说,那正好,把你的自行车放到我的后车箱里吧,我送你,还想和你说说话。

孟娴道,也好,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谈谈。

在苍茫的暮色里,卡迪拉克上了路。楚枫开着车,孟娴坐在他右边的座位上。CD唱盘打开了,整个空间里塞满了滚来滚去的音乐声,楚讽那宽大的身板仿佛和乐声一起挤压而来,孟娴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就像那蛇麻花一样在枯干、压缩,成了给别人添加苦爽韵趣的调味品。

她望了望前方的灯光,忽然坐直了说,楚总,我想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不用再拐弯抹角打听了,假破产真逃债》已经最后审定,很快就要播出。

楚执没有说话,卡迪拉克若无其事地平稳而行。

孟娴望望楚枧不动声色的侧影,带着报复的快意继续说道,还有,我已经知道了,康特尔电器其实是你和你弟弟开的公司。

楚枫偏过头,用他那种独特的重金属音发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孟娴咄咄逼人地回道,这还不够么?你应该去看看,那些残疾工人是怎么生活的。

楚枫平静地说,你要我怎么样,在“红星”厂我投人了八百万,现在泥巴还陷在我的下巴颏这儿。别天真了,孟娴,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你觉得你们所向无敌么?你们不过是些木偶吧,有东西在后面提一提,你们就动一动。我也是木偶,大家都一样,整个社会就是一台用金钱来提吊的木偶戏。

孟娴说,没想到,你除了是个自然科学家外,还是个社会学家。

楚枫笑一笑说,你知道“康特尔”是怎么回事也好,请你转告海文哲,《假破产真逃债》不能播,我知道,他会有办法。

孟娴眯起眼问,如果播了呢?

楚枫说,我还应该告诉你,我是个法学家。国家关于惩治贪污贿赂罪的补充规定》中有明确的条文,受贿二千元以上就可以立案了。据我所知,在拍邮局那个片子时,海文哲从“天下”拿走了五千元。

孟娴回道,我也知道点儿法律,好像行贿与受贿是同罪吧?

楚执说,那笔钱是我的财务部经理经手的,我事后才知道。

孟娴忽然觉得车里闷得透不过气,她敲敲车门说,请停车,我要下去了。

楚枧仍旧彬彬有礼地说,不让我把你送到家么?

谢谢了,我还要在这儿看一位朋友。

卡迪拉克在路边停下,孟娴走下来时,车里正好又传出那首美国乡村曲,《乡路送我回家》。歌手那嗓门,沙哑又苍凉。

孟娴怔怔地在灯光流转的马路上站着,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还是应该赶快给“海蜇”打个电话。

路过的小饭铺挂了块“公用电话”的牌子,孟娴推门进去,张望着找话机。忽然间,她愣住了。柜台上的黑白小电视,嗡嗡嗡地响,播的正是那个《假破产真逃债k屏幕里拿话筒的女主持,分明是她,却又恍恍惚惚地不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