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看到青岛的栈桥了。

一道长廊从堤岸上向海里延伸,尽头处是一座雕栏画栋的望海亭。你悠悠然地走上栈道,一根根劈成两半的毛竹便在你的脚下咿咿呀呀地哼唱小调。那些毛竹滑得像鲇鱼背,你每走一步就要低头看脚,食指下意识地推一下鼻梁,虽然那副近视眼镜早已从鼻梁上撤了岗。

走进望海亭了,你还没有闻到臭味。蹲在里边的二桐擦净屁股,提起裤子迎接你。胜利哥,你也来观风景?

操,这南边的芋头不消化,一进肚子就往屁股门坠。

那不是芋头,那是牛卵蛋,日他妈一个装一碗。

操,呆会儿打射击第一练习,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靶。

日的,这一回,我怕不能替你瞄……。二桐叹着气。

你无奈地挥挥手,那栈道随着二桐离去的脚步重又咿咿呀呀地唱了一阵。当厕所里复归平静时,你听到了脚下的游鱼戏水声。两条大花鲢打着漩,贪馋地张大嘴追逐着二桐方才擦下来的那张纸。你向它们开炮,当首发命中之后,你感到身心豁然轻松,仿佛第一练习你打了十环。被击中的大花鲢翻翻身,那颗炮弹就裂开来,犹如浮起一片残鳞败甲。蓦然间,无数的鱼头鱼尾从水底翻搅而出,争相抢食,于是你又看到了去县城开大会时那万头攒动的广场。

风景这边独好。正前方那片树木掩映的村落是樟寮大队,可惜你只能看到那个玻璃片似的水塘却看不清此时正有一个靓女穿着泳衣在嬉水,而方才二桐在你进来时已经蹲在这里看了个够。向左四十五度的那个山头,是团卫生所,每天各个连队都有许多战士赶集一样地去瞧病,其实是为了会会卫生所那两个扎羊角辩的女兵。听说那两个女兵的乳罩和三角裤常常丢,因此卫生所长给两个女兵住的小屋前特意加了哨。向右二十度,是连队自己种的甘蔗林,一望无际的赭石红从坡底一直漫向长满马尾松的山峰。那些山峦群峰叠嶂,灰雾茫茫,笼着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你一到部队就听老兵们讲这些山了,人带着指北针走进去也会发迷,指北针见了雾气就打摆子。在这一座座山峦之间,嵌着一泊泊水,便称为湖,部队于是想到在这里围湖造田,搞军农生产。每年春雷一响,这里就像遭到美军B52飞机的轰炸,一团团火球伴着雷声在地面上炸开,每每炸了汽车炸了人。弄得这支英雄的高炮部队一到雷雨天就把每一门高炮都摇低了头,生怕引来雷轰。军区特意请了许多专家来考察研究,有说是地下有矿造成的,有说是气象异常影响的……总之,五号警戒区的怪事多,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能够说得清。

丢,李胜利,你还冇喂完鱼。韦補塘奉班长之命,到厕所来催你快出去,下面就要轮到你们班打靶了。你像赴末日审判一样跟在他的后面走,其实从一开始你心里就明白,一切终究躲不过。

那天连长一宣布命令你就蒙了,李胜利,一班瞄准手……得,那门苏制M39双管37炮这回可是长了一对千里眼,连长想必是研究了一番档案才研究出你这个读过十年书的大人才。

你趴在地上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味。班长,咱们炮兵连还打什么步枪。丟,近战夜战是咱们的老传统,敌人摸上来,你还能用37炮上刺刀?把半自动步枪抵在肩窝里,你眯起眼睛拚命往前看。半身靶影影绰绰地立在那儿,看不见的靶纸只能是你想像中的一个圆。你就在想像中瞄了又瞄,把扳机护圈都攥出了汗。叭,叭……,丢,李胜利,别人都放完了,你怎么还趴着不放!你顿时发了慌,向前再看去,那半身耙竟也不见了。你索性闭了眼,机机机,三发子弹都飞了出去。

报靶了,二发脱靶,一发竟中了十环。

好,李胜利,你能打准。下次不要慌,把那二发也给老子换成十环就成了。连长赞赏地拍拍你的肩,新兵仔里只有你和十环有缘。你有点受宠若惊,你那一刻真相信冥冥中是谁的手把那弹头按到了靶心里。

那天晚上轮到你站岗的时候,正是凌晨两点,你抱着那杆半自动步枪到了河堤上。河堤对面的山影黑糊糊的,你在那黑影里看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动着无数半身耙,于是你就端起步枪对着那些靶练习三点一线的基本功。

举起手,机。举起手,BA……你嘴里念念有词,于是那些半身靶就从半空里纷纷坠落。别,别开枪,巡警先生——这骤起的声音在静夜里让人悚然心惊,你的双手一颤,那枝半自动步枪几乎掉在了地上。就在那同时,一个水淋淋的人形赫然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到了,我们到了,哗哦,香港!那个水淋淋的人形跳着蹦着。什么香港,不许动——你厉声喝道。那个水淋淋的人形呆住了,她在洁白的月光下犹如一弯洁白的月牙。月牙上桂花树摇曳着柔美的长发,有白兔那湿润的大眼睛惊慌无助地闪着。

大军,别打,我们是知青——就在那同时,你的身体各部位依据,军事操典的规定动作下意识地完成了操枪、贴腮、三点一线、扣动扳机击发的连贯动作。随后你的身体绷紧了,等待着那如期而至的坐力……

咚,那枪身只是微微震了震。新兵仔忘了将子弹上膛。

湿淋淋的月牙忽然转过去,纵身欲跳回河里。

你像敏捷的猎兔狗一般扑上来,把她攫在怀中。有甜津津的汁水从舌下和齿间汩汩地涌出,那滋味好似第一次吃到了白切鸡。女、女、女、女……这个字眼敲打着木鱼,你奇怪你的空脑壳怎么会发出如此美妙的天籁。抱着女人多好多好多好,感觉犹如初熟的菠萝一样清新。青春在你的怀中挣动,坚挺的胸脯、柔软的小腹……一浪接一浪地向你发起冲击。你欣然守着阵地,直到那敌人投降。

还动不动,老实了?

姑娘喘着,一种妙不可言的气息拂着你的鼻子。你好想在那喷气的山洞口旁贴贴你的嘴,可是你及时地想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大军同志,快,救救人呐。原来姑娘的身上拖着一根绳子,那绳子连着一个马尾松枝扎成的浮筏,浮筏上躺着的小伙子紧闭着眼,口鼻间只剩下了游丝般的气息。

你和姑娘一起把浮筏刚刚拖上岸,从营房里跑出来的战士们就操着手电端着枪团团围了上来。第一个冲到的是二桐,为了应付突发的敌情,他只套上了背心,甚至没有来得及穿裤衩。

姑娘愕然地张大了嘴,二桐也把嘴张得大大。他觉得从娘肚里爬出来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其实,这个姑娘就是他躲在鱼塘上的厕所里向樟寮大队方向眺望到的那个穿泳衣的靓女。

怎么回事?报告连长,她是从河里钻上来的,一上来就喊香港。碎狗日的,偷渡犯,带走。连长同志,你们救救他,他被蛇咬伤了。

连长手里的那只五四式手枪此时看上去像是一块烤作酱色的叉烧肉,他把叉烧肉晃了晃,打量一番那弱女子再检查一下奄奄一息的小伙子,便决定对俘虏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团卫生所的小竹屋被第一缕晨曦照亮的时候,你发现她的面颊白得犹如一碰就碎的细瓷。

她太像和你在同一个大队插队的知青白莉,春节你们一起排练文艺节目,在大队部那间小屋里你们曾经面对面坐了整整一宿不知道聊了些什么而又什么都想聊。天亮时白莉的脸白如细瓷,使你的手指间腻腻滑滑生出如许美妙的快感。此时,你的指间又生出摩擦什么的欲望于是你在枪身上大摩其手,仿佛抚着那条你一从地里收工回来它便出迎用脑袋用屁股在你的身上蹭来蹭去的母黄狗。

她也是知青她叫黎小荔是从广州下乡插队的家住沙面滨珠路。你们那边的知青不跑么?我们没地方跑要跑就是回家看妈妈。我们这里的都跑了,樟寮大队跑得只剩下我一个人晓民是榕村二队的我们约好了一起走。他是你男朋友?可以这样说啦,你在知青点上有没有?

你想到了白莉,白莉据说和一个工学院的大学生好着那大学生分到了军队农场然而你还是对着黎小荔点点头单方面地宣布你有女朋友因为面前的女孩有男朋友,她有你也要有。

你们怎么跑的,边防上戒备很严,能跑得过去?你是不是也想偷渡,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经验啦。这岭南的山都是连着的,你只要顺着山脉往香港方向走就一准可以走到那儿。带上罐头带上面包白天睡觉天一黑就开拔……说得轻巧,那你们怎么会转到我的枪口下面叫什么香港?唉,别说了,那是命不好。上山的头一个晚上晓民就被银环蛇咬伤了,他说他不行了他让我一个人走当然我能自己走可我怎么能扔下他。我给他吸了毒血扎了绳带,就那么搀着他慢慢挪。当时我准是急昏了,一走就走上了这架樟木峰。你还不知道这架怪山吧,黄麂子钻进去都转向,我们走了两夜看到了河水以为是深圳河了,谁知道又转回樟寮来。

你不住地点着头,你觉得这樟木峰是怪这五号警戒区整个都怪,你当时确实在黑糊糊的山峰上看到靶子了而那天打靶时你什么都他妈的看不到却打中了一个十环。发现河岸上的黎小荔时,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开枪可是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扣了扳机。

这次你被抓住了,怎么办,会关你几年?

她不屑地摇摇头,十五天边防学习班,管饭。在里边养养精神,放出来再跑呗。

你悠悠地想起了儿时玩的游戏官兵捉强盗,强盗被官兵捉了放出来还是要做强盗的。当兵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你和班长一起到宝安县城去玩,你们坐的那辆长途客车的后半截全都是红男绿女一路上谈笑风生把标准的广州白话向车内车外随意抛撒。被羡煞了的你暗暗猜想他们大概是去郊游,车在一个边防小站停下时他们一起下了车,他们手拉手像一根链子似的往下走这时你才看到连接他们的原来是银闪闪的手铐。丢,逃港犯。班长啐着,红男绿女却嘻嘻笑闹地围住车下的果摊,要押送员给他们买甘蔗吃。

团卫生所的女兵鄙视像伐倒的枯树一样躺在病**的晓民也鄙视黎小荔椰肉一般白的脸和荔壳一样红艳的唇。端屎端尿洗脸擦身一应护理工作自然全由女逃港犯承担,而黎小荔干起来满怀柔情尽心尽力,你就在旁边讪讪地看着,心中暗暗生出一丝酸溜溜的妒心。

团卫生所的医生救死扶伤鞠躬尽瘁,从西方资本主义医学的开刀打吊针到东方毛泽东的“六?二六”指示新医疗法扎银针灸艾条埋钢圈灌草药,使尽全身解数,然而晓民还是那么决绝地要离开这个世界,一点不给脸面地永远闭上了他的眼。

当一条洁白的被单将晓民整个蒙上往外抬走的时候,黎小荔像舍身堵睢眼一样猛地扑上去,紧紧地抱着那具担架要死要活地不肯让人往外抬。姑娘哀凄的哭声让你心中也一阵阵的酸楚,你暗自叹息如果明天光荣了,竟不会有一个姑娘能为你这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