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长韦贵雄错过了回家和老婆睡觉的好机会。

五年前当兵走的时候,老娘匆匆给他娶了亲。总共睡了两晚上,他已记不得老婆的奶子是硬还是软。他给你看过那女人的照片,那照片被他嵌在装烟丝的铁皮盒里,须臾不离身。每次喷天的时候,韦贵雄总是习惯地把铁皮盒往大家面前一撂,说个“抽”,任由大家用那黄澄澄的烟丝卷喇叭筒。烟丝抽起来有味道,女人照片看起来更有味道,大家就在那盒盖上取下透明纸封着的美人头,你传我递的过干瘾。

你每次都用艳羡不已的n吻大赞特赞,说她像西施、杨贵妃、电影《英雄儿女》里的那个女文工团员。其实你觉得班长太太那模样够触目惊心的,大扁鼻子厚嘴唇,眼睛深得好似卡在弹舱里的臭火,望上去活像个越南鬼佬。你暗暗纳闷,班长在越南让人炸掉一个卵蛋吃了那么大的亏,还在身边留这么一个惨痛记忆干什么。

连长每回动员战士们安心服役,都要拿一班长做典型:参军五年没有探过一次家,个人的小需要服从了革命的大需要。典型免不了被人评头论足,你也听过不少关于韦贵雄的风凉话,三年前第一次探家他没探是为了要人党,后来就赶h组建这新部队。连长告诉他是想探家还是想提干,想提干就先别想女人跟我到新部队去拼一拼。这一次,韦贵雄因为遭雷击住了几天卫生所,出来后刚好赶上形势紧张,说是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于是部队一级战备,探家什么的便一律停止了。

今天是星期天,吃完早饭你就打开战备包,取出那套只穿过一次的新军装3这是部队刚刚发放的“国防绿”,绿得像碧油油的麦苗像满坡满岭嫩生生疯长着引得羊呀马呀忍不住要伸嘴啃一口的草。你脱下那套“全天候”的“鸡屎黄”,叠把叠把放进战备包里。那身黄穿起来就像蔫了的甘蔗梢,你当然不想让黎小荔看到你一副窝囊相。上星期天分手的时候,你和她约好了这个星期天上午在团部军人服务社再见面,届时你和她就假装都来这里买东西偶然碰上了。见了面再决定到什么地方坐一坐,一般来说可能是到军人服务社的后山上,那山半坡长满了芭蕉树,绝对暴露不了目标。

你穿好“国防绿”之后,四下里观察了一番,才迅捷地把两本书塞进军用挎包。那书是只属于你和黎小荔的秘密,一本是《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另一本是《上尉的女儿》。这书只能给你看,我是你的图书馆。你一想起这话就能看到黎小荔望着你笑的样子,她笑起来就像闭了眼,只留下两行黑长的睫毛犹如蜻蜓的翅翼一般扑簌簌颤动。

你常常庆幸那一天受了雷击才得以由她和妇女队长阿琼陪着去了团卫生所,她坐在你身边等你检查身体的时候,她的手里拿着本书在看。看什么书?《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你于是想起了儒勒?凡尔纳,在汽球上飘飘摇摇的五星期和裂做两半的机器岛。谢谢社员同志们送来了我们的战士,你们很忙就由我们来照顾他们好啦。好了,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么?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书?

她当时就是那么回答的,这书只能给你看,我是你的图书馆。她用长睫毛遮着眼笑,像只狐似的又可爱又诡谲。你从此便有了书看,也有了借书还书的约会。平时在连队看书的时候,你就用大三十二开本的毛选塑料封皮包着,弄得指导员总是在饭堂集合的队列前表扬你,我希望大家学学李胜利,他手里老是拿着毛主席的书,那才叫如饥似渴哩!

你这会儿是如饥似渴地想赶到军人服务社去,你着装整齐像个仪仗兵似的来到韦贵雄面前时正好看见二桐也仪仗兵一般着装整齐地来找他。班长,请个假到服务社——丢,你俩自己排个先后啦。连长有命令,周末请假每班一次只准走一人,每次两小时。你眯着那双近视眼看二桐,他爹让他认你做大哥,以往遇上好事他总是拱手相让。这回却任凭你看酸了眼,他也不松口3键包银。

他小子伸开手想包住你,你却剪掉了他。

好,你在二桐前面啦。是。你脚下啪地立正,转身欲走,韦贵雄却一把扯住了你。急什么,等阿塘回来,也就是——十点钟以后啦。

听了班长的话,你像肚皮上挨了一拳,顿时蹲了下来。十点钟以后!乖乖,那时黎小荔还不气得把嘴撅上天?二桐却挺身走上来,报告班长十点钟恐怕来不及了,我的肚子疼得很。丢,赵二桐你没经验,到卫生所看那两个女兵最好是下午去,上午人太多。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你和二桐巴巴地盯着它看酸了眼。

二桐,我知道你小子去找谁。胜利哥你可别瞎猜,俺就是去瞧病。鬼,你是去瞧樟寮村的妇女队长阿琼的。连里的人都传疯了,说是你那次被雷打着红嫂喂你的不是红糖水,喂的是她的奶。胜利哥你可得做证明,人家,人家还是个姑娘哩。哎哎哎,是不是姑娘我可是不清。胜利哥,上星期你和黎小荔往服务社后面的芭蕉林里走,我正好看见了。你,你小子!一-胜利哥,你放心,咱们谁跟谁,我一定给你保住密。

二桐猴似的挤挤眼,你莫可奈何地伸出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掠了一掌。

韦浦塘回到连队时,已经十一点半钟了。

你气得脖子像眼镜王蛇一样鼓起来。班长班长,韦浦塘可是超假了!

丢,阿塘,你超过了一个半小时。

韦浦塘喝得像只酱鸡,他摇摇晃晃地把半瓶五加皮举起来。哎,班长,在团部碰上咱们广西老乡了,他,他们本来还要我来叫你一起……

韦浦塘说着,又从挎包里拿出了两个肉罐头。

班长拍拍你和二桐的肩,丢,这算是阿塘请客啦,中午咱们班会个小餐。

你鼻子里哼一声,身子一扭,悻悻地径自离去。

午饭时连长宣布,下午可能有首长来检查战备,所有人员一律不许外出。那顿饭你吃得无滋无味,你忽然恨透了要来的人,虽然你搞不清要来的是师首长还是军首长抑或是军首长陪了军区首长来。

二桐扔下饭碗,便一声不吭地拿起光学测距机坐到了营房前面的山坡上。班长说,胜利,丢,看看人家二桐是怎么苦练的,你家伙缺的就是这份苦劲啦。

你向坡那边的二桐望了望,就胸有成竹地走了过去。

喂,看到阿琼了?哎哎哎,小点儿声,胜利哥,我看那像是黎小荔。给我给我,让我看。

二桐舍不得,就把脑袋向左边偏了偏,用右眼瞄在了左边的对物镜上。于是你得了半壁江山,左眼睹在了右边的对物镜上。

那架能在万米高空搜索飞机的测距机立刻把樟寮村口的大水塘拉到了你的鼻子尖前,清悠悠的水波边果然是黎小荔在洗衣,她穿了条红绸裙赤着脚蹲在石头上,绿树枝拂着裙裾白水花咬着她的脚。你看到她直了直腰,抬起头向你笑,你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一只手小旗似的扬了起来……然而她的脸即刻板起来,你几乎要多情反被无情恼了,蓦然间你才意识到你是在测距机里向她传情送意罢了。

胜利哥,你瞅够没有?该俺找找目标了。二桐扯动测距机,要找阿琼,黎小荔便在镜头里颠来**去。二桐二桐求求你了,再看一分钟。胜利哥咱俩订个规矩,你一分钟,俺一分钟。

你恋恋不舍地把测距机让给了二桐。那一分钟等得好苦,等二桐将测距机再次让出来,你迫不及待地又对准了那口清悠悠的水塘。

她还在那里,这一次她确确实实地是在向你们连队眺望。她的身体整个坐直了,一件滴着水的白胸衣一动不动地拿在手上。你第一次发现,她抬头远望的时候那白净的脖子又细又长,使得她就像一只栖在盈盈水畔、翘首四顾的小鹅。哎哎我说你们大军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最讲时间观念的喂我说真对不起不是我失约是战备任务紧张临时取消休假了……

胜利哥你别嘟嘟哝哝好不好,你看看表,一分钟早过了!

你把眼睛从对物镜上拿开,她那惆怅的神态却依然在你的眼前。

二桐这时抱着测距机突然嚷起来,呀呀呀,她们来,她们一起来啦!

你别惊惊乍乍的行不行,又不是狼来啦。

二桐又出让了一只对物镜。你把眼睛一贴上去,即刻明白二桐为什么叫了。你看到阿琼穿了翠色宽脚裤,戴着尖斗笠,挑着一担豆腐往这边走。黎小荔早已离开了水塘,傍着阿琼,一路谈谈笑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不用测距机也能看到她们了。

妇女队长,你来拥军了?

你只对阿琼笑,仿佛没有看到黎小荔这个人。

小荔同志,欢迎欢迎。

二桐只和黎小荔打招呼。

豆腐挑子不知何时换到了黎小荔肩上,竹扁担一闪,她的溜肩就往上一耸,望上去像在跳舞。

你看到有火花在她的眼里跳。

来来来,俺来帮你挑。二桐上前换过黎小荔。于是,四个人相跟着-起往炊事班走。

喂,炊事班长,人家老乡送豆腐来了——离大老远你就扯开嗓门叫,那架势明摆着是在执行公务。

炊事班长迎出来,有些惊奇地说,哗,你们那个老嫂不是说后天再送豆腐么——噢也好也好,小陈,快过过秤,付钱。

他们在那边忙,你和黎小荔就得空转到了伙房背后的木棉树下。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你知道我等得多苦么!——我们取消休假不许外出给你给你这是还你的两本书……

你在她的黑睫毛后面忽然看到了泪滴,哇,要打雷要下雨你浑身抖颤仿佛又遭了雷击。你低着脑袋把书捧起来,像是捧上厚厚的一叠检讨。

她不要那检讨,她径直扑上来用两条细软的胳膊攀住你的脖子。柔美的刘海扫着你的额头了,犹如白云掠空绿柳拂水,弄得你喉咙抽紧了像牛蛙似的张嘴大喘气。

一种温馨的气息召唤着你的灵魂,你本能地向另一个灵魂迎了上去。初吻对于你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岛屿,你又惊又喜地把船向岸边泊靠。

鼻尖擦着鼻尖的时候,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别,应该这样——她微微偏过头,两副嘴唇便合成一个向上帝祝福的十字。

……

当啷——你闻声一惊,忙放开她。那是空罐头盒,在伙房的后墙角不知所措地滚着。

你走过去看,绕过后墙角,你看到了一个匆匆而去的背影。谁呀?她望着你那张丧气的脸。

糟糕,是我们班长韦贵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