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办公室,听那楼上紧敲了好一阵,便再无声无息。
笼子想是收拾好了么?
不知怎的,心里就失了惧意。眼前闪出方瑞那一号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便有抑制不住的恶念涌上来,欲拿刀在那脸上打出一个大大的红“X”字。
好不容易熬到日暮,正是绿林好汉剪径之时。
匹马单枪,杀上门去。
隔着门,便听到谈笑风生。
门一开,见是我,方瑞和那门扇一起愣住了。
“小杨,你——有事?”
“有事。”
不速之客,不请自人。
想必我脸色极动人,门厅里那位客人瞄着我观赏了一番,立刻知趣地告辞了。
方瑞倒沉得住气,给我倒了杯茶,在一旁坐。
默默地,谁也不发话,像在交手前被此打量着动静。
终于,方瑞率先发话,虚晃一枪,算是试探。
“你母亲,最近身体还好吧?”
这一扯,先出些交情。
我接过来,顺势发挥。
“她挺好。前些时,她刚从省里回来。省里那些老熟人,好多又在台上了,都挺关心她,问她在安州呆得惯不?不行,就调回去。”
方瑞屁股下吱吱扭扭响了一下,探过身说:“噢?——这么说,你们家可能还要回省里了。”
“她原来就在省委组织部,‘文革’后进‘五七’干校才到了楚阳农村。然后,‘就地消化”留到了安州。这种情况的,好多都回了省里。”
“啊,王部长,老干部了,身体又不好,该回去,该回去。”
方瑞热情地站起身,往我面前那满满的杯子里注着水。
事到如今,我无心兜圈子。抡起板斧,当头就劈。
“听说,你们搞清查,牵涉到我了?”
“嗯——”方瑞避开我的目光,略一沉吟,含糊地说,“有些事情,没搞清楚。”
他挺滑,将这一斧闪过。
我再逼上来。
“这么说,你们也准备拿我和罗闽仔同等对待,‘隔离审查’了?”
他望定我,重重地说:“这是上级的意思。”
娘的!他狠狠地回我一枪,我无路可退,只有再抡一斧过去。
“方科长,你是安州人。远的不说,‘文革’到现在,安州的一把手换了几回?”
他脸红了。他招架着,觉出了这一斧的分量。
“唔……这是第五任了。”
不等他喘,三板斧又抡上去。
“哼,这一任又怎么样?他这个第一把手,屁股就坐得稳?”这一下我看得清楚,方瑞眼睛下的那块肉,挺欢快地抖了抖。
“省里,怎么——”
“嘿嘿嘿……”我听到自己鼻子里哼出的那串怪笑,那完全不像是我的声音,而像狼或野猪在狞笑,“听我母亲说过,你是个聪明人。你也明白,搞了多少年运动,能不搞出些经验?别把事情做绝了,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最后这句,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软了。
他应该有些狼狈的,但他依然不失风度。
“嗯,这样吧。我当然希望,能帮助你讲清楚。请你,到这个房间来一下。”
我随他进了门厅左侧的小屋。
这大概就是他的所谓书房了。一张小床紧顶着两个书架,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三屉桌,这样,留下来的空间就十分紧张了。
昏黄的小台灯,厚重的窗帘,使得那气氛显出些神秘。
他转身拿出厚厚一迭材料,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你一定,要对,今晚,这里的事情,保密!”
我笑了。
他就是在这间磨不开屁股的小屋里,趴在这张小桌上,就着这盏小灯,没明没夜地向上整理什么材料的么?
他这个勤勉的小人物。
这叠材料全是有关我的记录。他们询问过苏科长。苏对我一字未揭。记录上全是“不知道”,“没听说过”……让我仿佛看到他那两块山石般嶙峋的大颧骨,傲岸地矗立着。
对我揭发最多的是贾继宜。
“……他告诉我,‘什么也别承认’……‘又没有收音机,他说是你说的,你就咬住是他说的。弄不到证据,做不了结论’……”
“他还说过,‘陈昆蓉这女人最坏,专门当积极分子。咱们一起指证她,说她攻击党中央’……”
哎呀,我的满腹经纶的贾才子!怪不得专案组敲打我“出谋划策”、“破坏运动”,嘿,原来你在这儿把材料都给我备齐了。
还有更要命的。
“……他对我说,‘干脆咱们创作组夺了地委的权,大家都进领导班子。你当地委书记,掌着舵。我当地革委主任,抓生产。闽仔口才棒,又能写,是宣传部长的料。老苏稳当,做组织部长最合适’……”
罗闽仔揭发我的材料不多,但也很可怕。
“……他说过,他母亲告诉他,现任省委书记是靠了靠山才爬上去的。他们这回都坐不稳,早晚要下台’……”
这些材料都重重地用红笔划了道道,旁边还醒目地留着一行批示:“阴谋推翻地委、省委,乱中夺权!”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白纸上留着朋友们笔迹,我绝不会相信这竟会是事实。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情景,经他们这番揭发,此刻全都清晰起来,如浮雕凸突着。
是的,就是在贾继宜被“点”的那次会议后,我去安慰他,对他说了些“什么也别承认”之类的话。
是的,我说过“大家都进地委领导班子”。那天,我在家里和贾继宜一起修改电影剧本,讨论如何才能让一号人物靳超变得更高大。谈着谈着,我俩感叹起来,说是安州地委就没有一个像靳超这样的干部。安州地委要是让我们来领导,一定比他们搞得好。
是的,我是对罗闽仔讲过省委书记可能下台之类的话。那是从一位来看望母亲的客人那里听来的……
我忽然憋闷得几欲室息。
方瑞一直抽着烟,我们俩全都蒙在烟雾里,互相辨不清眉眼。
“你看好了?这些话,你究竟说过没有?”他遥远地隔着几重山在问我,声音飘飘悠悠。
怎么回答,全是事实么?
那就束手就擒吧,乖乖的。
还有那关于省委的言论呢,怕不要连累了无辜的母亲……
我一时说不出话。
“实事求是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方瑞的嗓音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
我听出了他的意思,他让我回答说“没有”。
我忽而十分感激他。
“没有!全是胡说八道!”
我像当年人党宣誓一样坚定地宣称。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你这样说了,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负责任,绝不能改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死不认账。
我该走了。
他把我送到门边,又低低地说:“今天的事——”
“你放心,我从来没到你家来过!”
我像击掌盟誓一样,紧紧握了握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