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援朝那一整天在土杂店里都像喝多了咖啡一样,精神抖擞。下午,工会李干事从公司打来电话,通知说各店参加演出的人必须按时去,公司有晚餐。同店的肖玉芝她们就说,哎呀,误了一餐哎。援朝,昨晚你吃的什么?今天咱们一起走呀,不吃白不吃。
下班后,肖玉芝和另外两个在名册的女同志果然骑着车,跟了林援朝一起往公司去。公司传达室墙上挂了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启事:参加毛主席百年演出的人,晚上有快餐。工会启3今晚的气氛&不同了咋晚,公司的小饭厅很有了餐厅的景象0原来的卖饭窗口又打开了,工会干事李建设在窗口里露着半个脑袋,叫着,哎,哎,领晚餐的同志快来了啊,一人一份,一人一份……申经理显然领得早,半蹲在地上,面前那份盒饭已露了些底。见了林援朝,官兵同乐地招呼道,小林,领饭,领饭。
林援朝应了,来到窗口时,前面已排了个人,是解放路土杂商店的王桂荣。王把身子探进一半,问着,都是什么菜呀,让我看看——窗里的台子上摆满了白盒子,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守在台前,白工作衣上“远东酒店”四个字大得像街头的招牌。“远东酒店”把几个盒子打开来说,你看吧,咖喱牛肉、红焖鸡块、蒜苔肉丝……
—-有炒蛋没有?我不吃肉。
——没有。
——还有啥?
王桂荣问个不休,林援朝身后便响起了石志坚的嗓门。
小王,你快一点嘛。
——那就,来一份牛肉、一份鸡块、一份肉丝。
石志坚叫得更响。
——哎,你这个小王,昨天排练你不来,今天一来就领三份。
——石科长,你咋这样说,是工会通知各店的人来领的,我的,李秀英的、李丽平的王桂荣一边争辩着,一边端了三个盒饭挤出来。林援朝赶快点了份咖喱牛肉饭。窗里的“远东酒店”在一份名单上圈了她的名字,就把盒饭递出来。她用手絹包了,放在提袋里。丈夫于健爱吃牛肉,这盒饭是带给他的。林援朝减肥,晚上只吃半碗粥一点儿咸菜。
—-你叫什么?
石志坚。
——对不起,没有你的。
——啥,啥,没我的?咋会没有我的!
石志坚在窗口嚷。
“远东酒店”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对他的大叫大嚷漠然以对。
——哎,李干事,小李,这是咋回事?
窗里的李建设笑嘻嘻地拿起那张纸,呀,是没有咱们石科长哎。
石志坚瞪了眼,回转身望着申千里说,小申,为啥没有我?
申千里脸上挂着笑,走近窗口低声道,加上,加上。
吃完饭,该干活了,饭厅里的人却少了许多。领饭的时候,申千里还数过,大概有二十几个人,这时一数,只剩十八个人了。这里面还包括请来的六人管乐队。
申千里就问,人呢,刚才那么多人,王桂荣,王桂荣——有人答道,她们把饭送回去,送了就来。
几分凄凉在申千里心中搔抓了一番,唉,我这个公司只是根空旗杆了。下属各店一搞经济承包,谁都不再把公司看在眼里。想是这么想了,申千里总归是做着一级领导,不宜把喜怒形之于色,于是便淡淡地说,好吧,有多少算多少,咱们开始,开始。
李建设请来的铜管乐队好气派,申千里抹抹头发,扯扯衣襟,把指挥棒一点,小号就嘀嘀答答地扯开了嗓子。申千里一时间恍如三军主帅,麾下千军万马,尽在指点之中。一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唱得山动地摇,小小的餐厅仿佛顶盖都要被揭了去。歌毕,人人都雄赳赳地大笑,犹如自己壮成了巨人。
下面该接女声独唱,来了兴头的石志坚忍不住站出来说道,老这样站着唱太呆板,没有气氛。我记得我们当时是这样的,男同志从左边出,女同志从右边出,边唱边跳,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穿插跑位,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林援朝这边来,这边……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心中的红太阳石老头扯出林援朝这样跑动比划一番,不觉有些气喘。林援朝又舞又唱,自然开心地乐。申千里也笑了,觉得石老头的建议倒也别致。石志坚意犹未尽,又比比划划道,下面是这样的,援朝领唱一句,万岁毛主席——,后面大家一起欢呼,毛主席万岁——你看怎么样?小申?
石老头扯着林援朝演得很有气氛了,停在那里只等着申千里首肯。
申千里怔了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边扛着摄像机的李建设停了机,摆摆手招呼道,申经理,你来,来一下——申千里以为是要他看方才的图像,便用手做了篮球教练的手势,暂停。
过去后,李建设果然开机让他俯在取景器上看,耳朵却顺势凑过去低语道,申经理,你没看出来,石老头跳的是忠字舞,那手一收一放的,是挥动红宝书。这舞二十多年前我就跳过。接下去万寿无疆,然后就是永远健康了。
申千里恍然大悟。方才已有了两个伟大,再多怕要出麻烦。
李建设真是个好助手,好苗子。当领导是不能没有政治头脑的,接下去再排练时申千里说,上级通知是唱歌,舞就不跳了吧?
唐苇苇事先已经有人透了消息给她,说是这台节目要靠她挑大梁,好戏全看她的了,她当然也自诩主角舍我其谁,非她莫属。怎么能容忍出来个林胖子,又唱又蹦的,把风头都出尽了?于是,苇苇立刻跟上申千里的话说,就是就是,别跳了,那是什么舞呀,难看死了。
石志坚无话,只把眼睛在李建设脸上盯了又盯,然后又不屑地扫了唐苇苇一下。
按原定节目,下面轮到那首诗词歌:“我失骄杨君失柳”,由唐苇苇独唱,大家在后面时不时跟着哼一哼伴唱。乐队奏了过门,却听不到唐苇苇的声音。
申千里用指挥棒点着她,唱呀,唱。
唐華苇指指喉咙,我唱着呢。
苇苇用的是轻声气声,小得像蚊子哼哼,全被铜管乐给压住了。
申千里摇了摇头,算了,乐队先别伴了,只给她起个头。
小号髙着嗓开了过门,唐苇苇接下来唱。唱到第二句,就上不去了,吱儿地一声,像摩托在陡坡上刹了车。再唱,再刹。苇苇在歌厅唱的都是“潇洒走一回”什么的,领袖诗词一类的歌从未接触过,原调自然唱不上去,弄得姑娘满面娇羞,连连跺着脚叫,什么呀什么呀,这么高!
乐队就降了一个调,依旧唱得吃力。
再唱,再降。
终于,石老头出来发难了。
——苇苇,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吗?
——谁不知道,毛主席唱他爱人呗。
——那不是一般的爱人,那是烈士。你唱那么低,哪儿还有革命英雄主义?
——你唱哩老高,你唱,你唱呀。
苇苇脸上挂不住,便胀了脖子吵。
申千里把指挥棒在餐桌上敲了又敲,也未能弹压住。
石老头立场坚定,不屈不挠。
——你就是没唱出无产阶级感情,让援朝试试,援朝就比你唱得好。
唐華苇平素太张扬,合唱队里的女人们早就对她看不惯,碰上这机会,就一齐踩她,嚷嚷着,对,对,让林援朝唱唱,让援朝唱。
援朝那个大学路土杂店来的三个女人嗓门最高,俨然是拉拉队。
申千里是“文革”的过来人,对“我失骄杨”自然耳熟能详,唐苇苇唱的这首歌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确实走了味。
申千里就摸摸裤扣说,林援朝,你唱唱。
林援朝等的就是这句话,小号一吹,她脖了一扬就拔上去了。虽说嗓门尖了点儿、直了点儿,髙度可是绰绰有余的。当年做知青,在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干过,这类歌子唱得烂熟。如今不过是穿旧鞋走老路,一领就上趟。
申千里品评着,连连点着头。行,行,是那味,味正。
到市礼堂演出可不是闹着玩的,唐苇苇那么小的嗓门弄不好要误了大事。
想到这儿,申千里略做沉吟,决断道,领唱就先让林援朝同志吧,唐苇苇下去再练练,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