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摩羯星宾馆,吴明便发觉情况不太对头。脑袋上并没有戴立体声耳机,然而却身临其境地听到了那首流行感冒一样传开来的歌曲:“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服务员手中的喷雾气筒沙哑着嗓子,像沙锤似的为那首歌打着节奏。空气清新剂便如仙山脚下的祥云一样升腾弥漫开来,清新得差点儿让他昏将过去。

一眼便看到骆会长了,他站在大厅中央那张祥云缭绕的红地毯之上,滋润成一块在牛奶里泡发的面包。

“小吴,你怎么刚到?欢迎,欢迎,吃饭,吃饭……”

他轻松地把张大的嘴吊在鼻子下,畅快自如地呼吸着,显然对清新早已适应了。

真难为骆会长,偌大的年纪却事必躬亲,竟然像仪仗队员一样迎候每一位前来参加心理学研讨会的代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骆会长都算得上是心理学界的前辈,虽然吴明几乎没有拜读过骆会长的专著,但却对他的大名时有耳闻,且在各种会议上聆听过他的教诲。据说他早年信奉哈特莱的联想主义心理学,确信不疑地认为人的感觉是一种粒子振动。可是自从五十年代去了一趟苏联之后,则言必称巴甫洛夫了。至今滔滔地一讲起这个名姓,嘴角就会像泛滥的伏尔加河岸一样聚集起泡沫,那俄语特有的弹舌音便使他的舌尖响亮地翻卷着,犹如昂首扬蹄的哥萨克战马威武地打着响鼻。

果然是赶上了开饭时间,果然是盛会,人流汹涌而来,吴明也就澎湃着进了餐厅。

远远的,吴明看到“砖块和水泥”了。这老兄晃着水泥砌就的碉堡一样光溜溜的大脑袋,一往无前地走着。

“李律——”吴明嚷了一声砖块和水泥”便在一盆夹竹桃前凝固了。

这家伙果然到会上来了,免不了会有一场舌战的。吴明真服了李律扛着盗铲去挖古墓的奇思妙想。《从孔子的心理自省说略窥我国心理学传统之一斑》——独辟蹊径,一鸣惊人!是呵,是呵,孔子是说过“吾日三省吾身”的,孔子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如此一来,孔博士也该封为食品学专家了。舞台上,女人们仿着残损的壁画反弹了一回琵琶,于是吟楚歌,于是唱汉风……真不知哪一天电扇厂会改产诸葛亮的羽毛扇,导弹r也产品升级换代,再造出李广和花荣用过的弓箭来。

吴明骨粳在喉,一吐为快,身不由己地卷进了这场不大不小的论战。他没去掘自家的老坟,却从异邦的骨灰盒里发现李律的这套理论实质之相通于十九世纪德国人的“构造派心理学”,于是便在文章里宣布说对方是二十世纪的“砖块和水泥”派。

“噢——,‘较大的白鼠和较慢的计算机’!”李律寻到吴明了,兴高采烈地扬起了双手。

李律可不是投降的,他能寻不到目标么?他早就狠狠地回击过了,他考证出吴明自诩不已的据说是领导世界新潮流的观点,只不过是一张本世纪初西方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彩色反转片。因此,便颁发给吴明一个“较大的白鼠和较慢的计算机”的荣誉证书。

在骆会长的带领下,“砖块和水泥”与“较大的白鼠和较慢的计算机”携手在同一张餐桌前坐下。吴明环顾了一下同一餐桌上的战友,发现这是一个挺有滋有味儿的拼盘。榆青和榴红两位女士名传遐迩,早有双璧美称。榆青披一头青丝,葱郁成让人走进去便会迷失的丛林榴红粉着脸绽一口玲珑剔透的玉牙,俨然刚刚为“两面针”、“洗必太”之类的牙膏做过广告。榴红身边,坐着个乌鸦般黑而瘦的女士,名曰:张墨雀。

吴明素来敬重榆青,对她那榆钱般四处飘散的论文总是细心地搜罗来读,尤为叹服她新近发表的《脑力场超微波发射说》。于是,便说了句:“挨近威力强大的脑力场微波炉坐,我怕要被烤成面包干了。”

榆青袅袅娜娜地用青丝打扫了一下桌面,权作个会心的回应。

吴明从未忽略榴红,虽然他至今对她那寥寥可数的几篇论文仍不得要领,可是榴红从来是一发声而八方应,评介文章,每每奋不顾身地厚葬了主人,吴明此刻自然不能不评,以表未落出“先锋心理学”同道者之伍。

“成熟的石榴自然是红的,您的文章,棒,妙,哈哈,真是——”

榴红却犹如生石榴一般紧紧合了双唇,仿佛早已腻烦了对她那口玉齿的过多宣传。榴红身边,忽然气宇轩昂地站起一条汉子。吴明居然对他的高大完美一直视而不见,着实让他恼坏了。

“(阉猪的心理变态》。”闷雷般的声音响过之后,横空出世地伸过一只手。

“阉——”吴明愣着。

“唔,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罗梓同志,心理学新秀。”胳会长忙做介绍。

唔,原来是未报大名,先亮大作。吴明伸出手,让那人榨甘蔗一般挤压了一回。

“《阉猪的心理变态》。”那手又横在李律面前,依样将李律挤榨了。

两人下意识地揉着手,罗梓却得意地昂着脑袋,皮鞋焦躁地跺敲着地面。

果然是个弹蹄子的家伙。武举子们上校场,这个会议有好把式看的。

然而,这餐饭却吃得平和,各人都只顾拨动地球仪似地转着那旋转桌面,在各个盘子里开掘矿藏。吴明觉出沉闷了,先说了句,“南朝鲜朴新哲又发表论文了,《程序化与心理逻辑》……”

空谷一般无人理踩。

“美国的人本主义心理学派在纽约出了本新杂志——”

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地埋着脑袋,只有罗梓挺起胸,一双眼像警车篷顶的光电管似的一闪一闪发亮,然而嘴却打着铅封。

胳会长发话了:“嗯,是这样的,你刚来,有个特殊情况未及通报。附近嘛,有一家巨大的工厂,发生了可怕的泄溢事件……这你应该懂得的,苏联契尔诺贝利核电站——当然,不是核啦,可是也很危险。梯恩梯是雷管引爆的,氢弹引爆则需要原子反应——这个嘛,心理场,热效应,分子振动,轰!”

胳会长比比划划,吴明终于明白了:来到这里便像进了汽油仓库,乱说乱讲会碰出火花来,于是,睹,轰!“可能吗?心理活动毕竟不是马蹄铁撞石头……”吴明耸耸肩。

“哦,让你虚弱无能的想像力吃点儿高蛋白吧,”榆青揶揄地眯起眼睛,将一块鱿鱼夹在他碗里,“有个五岁的女孩儿,能在四米多的范围内用意念移动和提起轻巧的物品。据悉,她生在神秘的百慕大三角海面的一艘邮轮上,这种心理超能,来自神秘的百慕大,无人能解开此谜。”

吴明忙点点头,他意识到方才的怀疑,已经微妙地触及榆青的“脑力场超微波发射”说了。

“不可掉以轻心,不可掉以轻心呐,”骆会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意大利有个青年贝耐戴多?苏比诺,有一回去看牙病,在候诊的时候,拿一本杂志来读,不料杂志竟燃烧起来。坐在牙科椅上,他盯了一下架子上的酒精棉球瓶,那瓶子砰地一声爆炸了!……”

还有什么呢?气功碎石,眼睛透视……那么,咱们就试试。

吴明有意把话题往危险区引了:“人本主义心理学派的先锋布津特最近说,他们要最终脱出那些传统的将人兽性化、非人格化和无个性化的心理学研究方法——”

噗!妙极了,在吴明鼻尖前五厘米处,幽幽地凭空燃起一点金黄色的火,犹如悬飞在那里的一只嘤嚶嗡嗡的马蜂。

胳会长忙不迭地向后躲,张墨雀女士一阵尖叫。

榆青和榴红像望着奶油蛋糕上的生日蜡烛,拍着手直乐。

“呜一”自动报警装置响了,抱着干粉灭火器的人们将这餐桌团团围定,仿佛要抓捕持枪冲进银行打开了保险柜的凶犯一样。

罗梓哈哈笑着,凑在那小火苗上悠然地点着了一支烟。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

榆青和榴红携着手,哼着歌,甩打着拖鞋,旁若无人地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