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一向厌恶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说,尤其厌恶这学说竟然在人类身上也得到了验证。铃声一响,得到了面包和肉;铃声再响时,没有面包和肉,你却仍旧大流其“哈拉子”,频频地用口腔肌肉做挤压喉咙的动作。这是何等的低贱,何等的无理智。

人自己证实了人和狗的共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便是一条狗也不至于卑怯如此。

也许,人类只有摆脱了那机械的本能,完全由健全的理智来控制自身,才能在新质的意义上获得新生。

吴明懊丧的是,自己也不能免俗,只要铃声一响,他便遵从条件反射说,下意识地跳下床去接电话。

“喂,谁呀?”

“嚇,嘟,卿——”耳朵里是忙音。

吴明只好放下话筒,又回到**。

李律醒了,咯咯吱吱地压着床的肋骨:“伙计,你还睡不睡?今晚你已是第四次莫名其妙地往床下跳了。”

“有电话铃声。”

“幻听症。过于警觉过于热情的猎狗最容易得这毛病。”

又翻个身,吴明便立刻听到他的鼾声了。电动剃须刀一般呜呜响,这可不是幻听。

吴明下决心再不起来了,于是便闷死一只叫春的猫似的,用帽子、毛衣、裤子……一层层地埋住了桌上的电话机。

那以后睡得果然很香。

“起来,起来!”

“唔?’’“你的电话。”李律躺在**冷冷地说。

那不是幻听,没有被捂死的猫在桌上闷声闷气地拼命叫。

“喂,哪里——”

这一次,再不是忙音了,耳朵里是一个悦耳的女声。

“您是吴明吗?”

“嗯。”吴明恍恍惚惚地依然半在梦中。

“我想和您聊聊天,您现在有时间么?”这诱人的女声既遥远缥渺,难以捉摸,又亲昵清晰,犹如贴近的耳语。

“真糟糕,我已经——”

“您觉得太晚了么?没关系,我等着你,1008号房间,一定来。”那声音犹如呢喃的燕子。

吴明不可能再说什么,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什么事?”李律问。

“说是想聊天,让我现在去。”吴明摇摇晃晃地回到床边,在枕头下摸出手表来看。我的天,深夜两点半!

“好时间,艳福不浅。”李律打了个哈欠。

“怎么回事r吴明此刻才睡意全消,他在会议名册上查了一下,1008房间住的是榆青和榴红。

“就是这么回事,姑娘们寂寞了,想让你去,花身边总要有草,海总要枕着沙滩。”

“得了,那房间里是两个人。”

“哈哈,如果那两个人的大脑都进化到二十二世纪了呢?”

吴明呆住了,他实在没有应付这种二十二世纪超前意识的思想准备。航天飞机升空了,要去探索宇宙的奥秘,可那前面是奇怪的涡流,要把它拖入无底的黑洞里……

“不,我可不想在这里制造什么新闻。太晚了,我告诉她们,改日再聊好了。”

吴明坐下来拨电话。

“嘟,嘟,嘟……”耳机里的忙音犹如永远也唤不来主人的门铃声一般,幸灾乐祸地叫着。

再拨号,忙音依旧“不,不”地戏弄着,拒不相见。

吴明把手指插到号盘里,一直拨到了二十二世纪。

“别拨了,她们早把话筒摘了下来,所以你的耳机里总是忙音。”

“嗯?”

“自恋型人格障碍,她们的一切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她们不让你有回复商讨的余地,你必须遵从她们的意志。”

“如果我不去呢?”

“你将永远成为她们耻笑的对象,你并将在心底永远鄙视自己的怯懦。”

吴明忽然发现他被逼到了绝路上,那情景窘迫而狼狈。

他只有装出一条好汉,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好吧,我去看看。”

像防化兵穿戴起防毒面具和防护衣,他仔细地扎紧皮带,扣牢每一个钮扣,披挂整齐地踏上了征途D整幢大楼是一座隐藏在地下的巨大的石灰岩溶洞,走廊和过厅里的吊灯是滴着水的钟乳石,四下里一片死寂,仿佛来到了没有生命的史前时代。楼层里值班的服务员用惺忪的睡眼斜睨着他,犹如警觉的镇墓怪兽。

乘电梯下到一楼,借着黄昏的灯光察看房间的号码,1002,1004,1006……蓦地,他看到阿怪了,它在半空中时隐时现地扭着透明的身子,犹如一块柔韧的海蜇。这海蜇飘飘悠悠地顺着墙壁滑过去,仿佛被吸进去似的,在一扇房门前消失了。

吴明走过去一看,正是1008号房。

然而,这房间关着门黑着灯,全然不像有人坐在里边聊天的样子。吴明谨慎地站在门前,问了一句:“是你们打了电话,要我来的么?”

没有回应。

再问。依旧无声。

吴明疑惑地用手在门上敲了敲,已经在考虑是否应该离去了,那门却“呀——”地一声开了。

依旧无人,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从那敞开后的黑洞洞的房间里,传出电话机“嘟,鄉,卿”的忙音,听起来竟有些森然。

果然是这里打的电话,而且还留着门,可是……吴明慌忙拉了门掉头而去,像是从陷阱边侥幸逃脱的狐狸。

“什么,你没进去!那你怎么能证明你确实去了呢?……”李律揶揄地笑,一遍遍挖苦着,使吴明终于也认为他方才的确是白跑了一趟。

那么,为了他早已知道的那番原因,他必须再去。

“我总觉得那是一口陷阱,如果掉落下去,将难以自救。要是再去,你就陪陪我。”吴明说。

李律反正也被搅得睡不着,跳起来,两肋插刀地说:“好,随你走一趟,到了那儿,我就在门外站着。若是布置好的陷阱,一切由我作证若是一桩‘好事”你尽可留下独享,我就悄悄走了。”

于是,吴明由李律陪同,下煤井似的又坐了一回电梯,被楼层里值班的服务员狠狠地又盯了一回,才终于又站到了1008号房间的门前。

像彩排一样,把方才演过的又演了一遍。问询、敲门……房间里依旧黑着灯,依旧没有回应。

吴明又一次推开虚掩的门,电话忙音又一次如警笛般清晰地传出来,在深不可测的幽暗中,不知究竟隐伏着什么。

李律也紧张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吴明问。

“你,进!”李律咬咬嘴唇。

吴明潜水员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忠实地守在岸边的朋友,便掉头走进了黑暗中。

“有人吗?”他站在连通卫生间与卧房的小过道里,高声问。

无人回答。

在墙壁上摸到开关,他打开了小过道和卫生间里的灯。

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在他的眼前:榆青那长长的丝围巾像她肩上披散的青丝一样在衣架上摇摇曳曳,榴红那件大棒针毛衣在椅背上花枝招展。两双高跟鞋相亲相爱地对视着,四只长筒袜魂无所归地在茶几和沙发前的地板上飘零……

再探一步,便瞥见了埋在枕头上的两颗地雷般的脑袋。

吴明憋足一口气,赶忙从这深水里潜了出来。

“怎么样?”李律忙问。

“走!”吴明犹自喘着气。

一整夜,两个男人都没有睡着。像研讨一篇新发表的论文一般,探究着女人们的心理和这桩怪事的谜底。

这不是个容易读懂的推理小说,李律终于脑袋发胀,说了句:“去他妈的,明天什么也别说,就当没有这回事。”吴明却信奉着明人不做暗事的信条,在早饭桌上就迫不及待地寻到了那两位女士。“清问,昨天深夜两点钟,是你们给我打的电话吗?”

“没有呀,我们早睡了。”她们相对笑着,使吴明想起了昨夜那两双相亲相爱的高跟鞋。

“有人用你们的房间号码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们房间回话,却打不进去。请问,你们为什么把话筒摘了?”

“这应该问你呢,”榴红晃了晃她那花枝招展的大毛衣,“你给我们挂了半夜电话,我们实在懒得理你,就摘了它的脑袋,让它安息了。”

“噢,真抱歉,我可实在没给你们打——”吴明倒觉得十分抱愧了,“真对不起,可是,你们睡觉为什么不锁门?”

我们没锁门吗?”榆青像小孩子第一次听说狼会包上花头巾装成狼外婆一样,大睁着眼睛说,“唔,昨晚是榴红最后躺下的,她总是忘这忘那的,下雨丢伞,出太阳丢草帽,跳完舞把高跟鞋都丢了呢……”

吴明再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