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时代最吃香的是横向联合。海藻需要附在鲸鱼的身上才能远行,蛇需要缠着鹰的爪子方能升空。人人都懂得历史的潮流,个个都想踏着小木板冲浪一试身手。于是,有了飞弹一样敏捷的“上海一桑塔纳”轿车;有了能把鱼冻得死去活来的“琴岛一利勃海尔”电冰箱有了县城里敲打出来的“凤凰”、“永久”自行车有了小城镇缝纫的“巴黎时装裙”、“香港流行衫”……
“‘他’来了。就在榆青的房间里。别人都去了。”李律说。吴明知道“他'听说“他”有马克思那种狮子一样的长卷发恩格斯瀑布那样的大胡子和苏格拉底恐龙蛋一般的凸前额。在各种传言里,“他”是个悬崖般伟岸的巨人,他有发现地壳里大港大庆油田那样的眼力和在半斤黄土里淘出一千盎司黄金的法术。
“他来了。别人都去了。”李律又说。
吴明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吴明完全清楚码头有时候是很重要的,它是一种关系到某产品是否能打出县界省界国界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起码能贏得出口转内销声誉的保障。他了解家乡的黄豆饱满滚圆如同珍珠,家乡的草编精美绝伦如同电影,家乡的猕猴桃鲜美,家乡的牛肉细嫩……可是,家乡是个偏远的内陆省,必须寻找外销的口岸。于是,所有的产品都贴上了那口岸的商标C“‘他’来了,别人都去了。”李律说着,悄悄径自走了。
于是,吴明终于坐不住,也随波逐流,去拜码头D寒明乘电梯下到一楼,可是马上又乘电梯升到顶层七楼去了。像等待名医就诊的病人一样,等待拜码头的人从一楼走廊一直排到了七楼。
整幢大楼肃静成月球上的荒谷,走进去的人操着地球上的步伐,走出来时全变成了穿着宇航服的太空人,那动作奇特无比。“怎么样了?”他好奇地询问。
回答全都高深莫测。
“……多吃素食。”
“……或烟酒。”
“……每天二十五个俯卧撑。”
“……早晚两次仰卧起坐,每次三十。”
……
吴明听得七窍流血,三魂升天,怎么也悟不出禅机,辨不出个中玄妙来。那是寓意?象征?暗喻?抑或是——吴明暗暗思忖着,“他”会指导自己先练下蹲,抑或是先练肱二头肌?胸大肌?背阔肌?……,才能使自己的形象更具男儿的阳刚之气。
那挂号问诊的队伍终于像被老鼠啃吃的香肠,变得愈来愈短。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吴明看到李律走了出来。四目相对,会心一笑。一个似乎在说:“你到底机敏果断,捷足先登了”;另一个仿佛在讲:“你终究不能免俗,也步后尘来了。”虽然是一言不发,但彼此心有灵犀。李律眉宇之间藏着玄机,口唇之上挂着微笑,俨然一个得了真传的弟子。
晚上十时过半,候诊的人已寥寥无几,吴明看到罗梓走了出来。他像拉了一车煤跑了二百里山路,满面蒙垢。然而目赤耳红,脚步踉跄,仿佛武松上山没有打着老虎,还要再回到小店里吃牛肉喝闷酒一样。厚厚的嘴唇悻悻地翻着,一张一合的鼻孔响亮地喷着气。吴明问了一句:“谈完'了?”他却聋了一般,只怔怔地往前走。
轮到吴明进屋时,他忽然有几分迟疑。他记起了那一夜自己被神秘的电话召唤来,在此探险的经历。如此这般,他像那晚一样,小心谨慎地敲敲门,问道:“我,能进去吗?”
“请进。”
这是榆青那青翠欲滴的声音。
吴明尽力拉长脊柱,仰起脑袋,眼珠向上翻去,以便看清那个像悬崖一般伟岸,有着马克思那种狮子一样的长卷发恩格斯瀑布那样的大胡子和苏格拉底恐龙蛋一般的凸前额的巨人——“他”。
可是,向上看去,吴明只望到了天花板上那盏破了口子露出屁股的吊灯。平视过去,是生了疥疮的糊墙布。低垂下眼帘,望见了那标准化的软床、沙发、茶几、写字台、电话、电视机……。如果不是在沙发上斜歪着榆青的话,吴明真要疑心这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个让人敬仰的“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呢?”吴明何。
“唔。”榆青向茶几上努了努嘴。
吴明呆住了。那是一块硕大的面包!它又白又胖又谦和又福态,棕褐色的闪闪发亮的外壳像一件鞣制精细、做工考究的皮夹克,下身套着乳白色的宽松型西装裤。四方得体,八面玲珑,上下乎稳,不可动摇地盘踞在茶盘里。在它的四周,犹如麦加朝圣的信徒一般,远远近近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垒垒摞摞,围满了虔诚而又贪婪的蟑螂们。这些蟑螂一个个在恭恭敬敬里透着志得意满,于彬彬有礼中显出趾高气扬。它们凭着不可思议的嗅觉,从各自匿身的角落里匆匆奔来,你争我夺,各不相让,拼命分抢它们自认为应该属于自己的份额。
“‘他’早上来的,呆了十分钟,没吃早饭就走了。这是‘他’啃过一口的面包。”榆青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说,“我已经给无数个人讲过这十分钟了,你,也要我再讲给你听么?”
吴明一时竟没说出话来,他被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呛住了。这气味儿是那面包发出来的,说不清是酸是甜是香是臭,仿佛有十万个酒鬼把他们用胃发酵酿造过的精华全拋洒在了这里。
吴明不解地摇摇头,他没想到那玩艺儿会腐败得如此之快。他向后仰了仰身子,想尽量离茶几上的面包和蟑螂们远一点儿。
“说实在的,我,只是好奇罢了,想瞻仰一下‘他’的尊容。既然‘他”不在,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听‘他’留给你的那十分钟录音了吧?何况,你一定又腻烦,又疲劳——”
榆青犹如在舞厅里被人邀舞,欣欣然站起来说:“喚,你是到我这儿来的第一个不愿听那十分钟讲话的人!唉,我就是一盘磁带,也早被磨损得磁粉脱落了!那么,我们就聊点儿别的?”
她的语调是那么兴奋,可是吴明却发现她的神情极度疲乏,口唇如风干的两片橘瓣,眼珠似脱水的一对儿荔枝,徒具其形,韵味却全失了。
吴明从未见过她的这副神态,心内十分诧异。
“你是喝茶,还是咖啡,唔,对!我这儿有酒,咱们一起喝一杯。”
榆青取出一瓶葡萄酒,拿茶杯给吴明来斟。酒液开成一朵褐色的吊钟花——她拿反了茶杯,酒全都溅在杯底上,倾泻而下。
“喝,喝,干了这杯。”她热情洋溢地将空杯子递过来。
仰起脖子,她对着酒瓶口往嘴里灌。妙极了,酒液从嘴里灌进去,却又从鼻孔、眼角里流出来,犹如石灰岩溶洞里的地下河。
地壳是一个封闭着的大鸡蛋,所以那水钻进石缝,终究要钻出来。她的心灵的孔窍全都向外界封闭着,所以那浆液只有向外泻溢。“你觉得,苦么?”
榆青吧嗒着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打着哈欠,像是要把那苦全吐出去。
吴明终于发现她似乎一直处于假寐状态,便试探着回答了一句:“苦,真苦啊。”
“生活太苦,苦杏一个。外面是有滋有味儿的甜肉,有谁知道那禁锢着的苦核?……”堤岸开始渗水了。
“活着真累——”吴明索性又捅捣了一下。
“累呀,累死了!我常常想,就这么睡过去算了!……”堤岸决口了,她歇斯底里地嚷起来,不停地喃喃着。
梅斯梅尔现象。榆青无疑是一个具有高度暗示性接受感的人,她进入催眠状态了。而吴明自己,则不知不觉充当了催眠术实施者。诱哄、暗示、询问……,只要吴明做下去,榆青就会自我放弃心理防御机制,再现隐蔽的心理冲突、情绪创伤、弄出戏剧性的情景来。
然而,他无意担当这一角色。
“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不,你不能走——”榆青精神恍惚地扑上来,抓着他的手每次你总是这样,天还不亮你就抛下我,我们只是露水、露水……”
移情现象。接受精神分析者常常将医生们当成自己的情人、丈夫或者父亲。吴明顿觉尴尬万分。
就在这时,门响动着,榴红回来了。
“请您,对不起,我走了,你照顾一下她,她有点儿,看起来一”吴明解释着。
“是我太痴呆,是我在无望地等待……你匆匆来又去,去又来,是怕她么?”榆青失神地指着榴红,向吴明闪着哀怨之极的眼睛,“你就不能多给我几分温暖,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么……”
榆青此时已泪水盈盈,泣不成声。
吴明没有想到平素那么矜持自重的姑娘竟会变成眼前这么一个孤苦无助的孩子。他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自己此时不应该也不可能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