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的菜贩子都喜欢下午五点钟,那个时候上班族们已经开始溜出办公室,纷纷骑着带铁筐的自行车来到菜市场采购收摊货。六毛钱一斤的豆芽削到了五毛,论根称的莲藕论堆卖了,贩菜的卖得净净光光,买菜的买个光光净净,仿佛都得了对方的便宜,各自心满意足而去。在这个人人失却了心理平衡的时代,难得能在这里找到片刻的平衡心理。
到西里路来的董淑云推着一辆锰钢黑飞鸽,在各色变速车和山地车登台走起时装步的年月,这不过是一件灰土土的老呢子服罢了。她没有用过海飞丝去头肩香波,她习惯了在用上海檀香皂洗澡的时候顺便洗洗头,因而在她那件黑绸裙的肩背上就留下了一些散漫的头皮屑。
她把自行车靠在自己身上读一张纸,车筐一歪,一个大番茄和—根大黄瓜很不幸地甩了出来,而她竟没有发觉。那张纸是大家通常可以在电线杆和门墙上看到的招贴,“……公元助帮公司,委托办理公民日常事务。各类事体,总揽承办,诸般烦恼,为你解除。本公司的精神是高速快捷,认真求实,忠于客户,保证信誉……公司地址西里路83号附7号。”
董淑云的目光从纸上脱出来,落到了路边一家装修商店的门楣上。淡蓝色的铁牌上标着“西里路45号”,她叹口气,蹬了车再往前行。
在这同一个时空里徜徉着的赵公元,对公司首位客户的到来尚一无所知,他的肠胃依照生物钟的运转已经到了排空的状态。赵公元从附7号那排平房小屋里走出来,在路口一个卖枣子凉糕的摊车前停了脚。
“称称这个——”他指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凉糕。
“一块二。”摊主抬了秤给他看。
“切开,我要一半。”
“唉呀,你要一半,我那一半怎么卖呀……”摊主叨叨着,还是把那块凉糕切开来称,生意人显然想揽住每笔生意。
“六毛。”摊主放下秤,让他瞧秤星。
“我要那一半。”赵公元发现没称的那一半显然大一点儿,便丢下六毛钱,伸手去拿。
摊主待要去拦时,那块凉糕已然嚼在赵公元嘴里。摊主无话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一块二减掉六毛,自然该剩下六毛。
赵公元慢慢地吮吸着,往回走。稀溜溜的甜凉糕缓缓地顺着食道下滑,蛮惬意的。
要是今天挣到了钱,就去吃一笼三鲜蒸饺,赵公元想。
“赵公元帅,办公司发了财吧,不来一斤炸鸡腿炸鸡翅嚼嚼?”
两个形状酷肖的头从旁边炸鸡店的窗口里斜探出来,两个圆盘脸上的两对圆眼一起对着他笑。这是苏琴老师和她的女儿苏小“什、什么公司,没、没有公司……赵公元走过去,很无辜地摊开手晃着,仿佛要让人看他并不曾藏着什么Q“别瞒我了,我又不向你借钱,”苏老师眨眨眼我在路口邮筒上看到招贴了,附7号不就是你那儿么?”
“不不,那,是朋友借我的房——”
这时候苏小茹已经很实心地把一个肥鸡翅递过来,请他品尝,他不知所措地拿在了手里。
赵公元和苏老师都在二中当园丁,苏老师教外语赵公元教的是体育。赵公元进校的第二年苏老师就办了退休。到底是教过儿十年外语的人,店前的招牌一望就和旁人不同。“肯特基炸鸡”几个中国字很小,上面的那行英文字却又大又长,乍看上去会让人以为是一家外国店。赵公元每次看到苏老师老板娘似的坐在店里,舌下便涌出些水津津的羡慕。
赵公元离退休还有三十年,到那时候再发财自然是等不得了。今年放暑假前,赵公元就和校里的几位老师议论过利用假期发财进宝的事。逢到这种时候,赵公元的嗓门总是最大智商也显得最高。前几年他就谈过辞职闯特区的事,特区会把特别的机会带给特别的你……当时听他演讲的刘老师去了深圳,现在已经是一家公司的经理。稍后,赵公元又提出过搞装修,经济回升建筑市场必定红火……受他点拨,林老师用侄子的名义开了一个光明装饰行,眼下生意光明得很。证券公司刚开张的时候,赵公元首倡炒股票,最大的收益与最大的风险共存_王老师受他启蒙,隔天就去开了户,听说现在已经坐在大户室里喝茶了。于是,大家都说赵公元是财神,把赵公元叫做了赵公元帅。炒股发了的王老师还送给他一个烧制的小财神瓷像,以表谢意。
可是,赵公元帅至今买凉糕只买半块。他私下里有些焦灼,这个假期无论如何不能白过。教音乐的小田办了个假期电子琴班,教美术的老李办的是国画培训,赵公元弄什么呢?总不能办个班教人跑百米推铅球甩铁饼。像老钱头那样推小车卖冰棍卖冷饮,赵公元当然不屑为之,当然要办公司当经理……于是就有了公元助帮公司。那名字蛮气魄,听上去有点儿像美国的杜邦公司。公元助帮公司无须注册无须执照,它只存在于赵公元自印的招贴上。试营业两个月,能捞着鱼就捞,捞不上便关门大吉。
赵公元这时手里拿着苏小茹递给他的肥鸡翅,吃又不妥还又不舍,一只手便在那里悬着。苏琴老师走出来,把他的胳膊推了推说:“苏经理,你就别客气了。我回头还要去找你哩,把小茹弄到你的公司搞个公关小姐什么的行不?一个姑娘家总不能让她老在店里油腻腻地卖鸡。”
“行呀,行呀。”赵公元满口答应。这才受之无愧地拿着肥鸡翅走。
炸鸡翅在齿舌间搅着,眼前就搅起苏小茹的影子,胸脯和臀都是厚的,和那些炸鸡一样鼓。二十九岁的赵公元至今独身,只在梦里摸过女人,恍恍惚惚地摸着肥鸡翅,心里就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公关小姐小姐小姐……
到了自家门前,这才看到停了车正在打问的董淑云。邻居指了赵公元道:“那不就是他吗,他就是助帮公司的赵经理。”
赵公元连忙用手帕揩了手,开门请客户进去谈。赵公元住着一里一外的套间,外屋摆了桌子,桌上一应文秘用品齐全,半壁墙贴的都是公司的宗旨、守则、精神,看上去挺像回事。
“我有一件事,你们公司能帮助办么……”董淑云说得有几分迟疑。
“我们就是助帮公司,帮助客户是我们的本分。”“那好,你看看就是她——”
赵公元接过对方递来的照片。那是个年轻女人,嘴角的笑还带着孩子气,眼里的光却有些媚了。
赵公元坐直了,望着客户的脸,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董淑云不能不讲的,来之前她就想好了只能在这种地方讲。她不能找公安局或者法院,自然更不能找丈夫的机关组织。
董淑云的丈夫林育民在旅游局当着个接待处长,悄悄地泡上了一个叫区玉芝的妞儿。区玉芝是天堂卡拉0K大酒店的女领班,这妞儿挂在林育民的脖子上,坠得他透不过气。每月介绍游客去天堂大酒店去吃去玩还是小事,顶要命的是隔三岔五地她就要去找林育民。接待处在三楼,区玉芝便在楼下对着窗户喊,林育民,林育民,一你下来不下来呀?你不下来,我就到你办公室脱裤子啦……
“我找小区谈过,你还年轻嘛,人生的路还长,应该有远大理想。再说,你这不是破坏别人家庭嘛。做人应该讲道德……她听不进去,这些女孩子只认钱!”客户气急败坏地胀大了鼻翼,把几根翘然的黑鼻毛显示给赵公元。
赵公元也没有听进去,他也在想着钱。这笔生意,看来能开高价。
“你要我们公司做什么吧。”赵公元直截了当地问。
“我要你们把这个小妖精从本市弄出去。区玉芝是暗娼,你们只要搞到证据,就能把她送去劳教,她就不会再来搅我们家。”
“没问题,我们能办。”赵公元急于揽下这活。
“你们……要收多少钱?”
赵公元顿了顿,要多了怕吓跑顾客,要少了自然不开心。
“一千,一次付清,完不成委托按百分之八十退回。”
“一千就一千,可不能拖久了。”女人爽块地应着,把厚厚的一叠钱放在桌上。
赵公元悔得拍了一下腿,早知如此,该要两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