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

林海涯准时抵达了练功房,这一次是华漓把他带进来的,没有其他人看到。

她也是这场战斗的唯一观看者。

踏入练功房的瞬间,林海涯便感受到了不一样,不是说场地有了什么变化,而是人不同了,气质也不同了。

昨日的华玉璋显得老态龙钟,全身都笼罩在一片药味里,呼出的空气都是老朽的。

而到了今天,他换上了另一套衣服,也刮掉了胡子,古铜的皮肤上有着岁月刻下的痕迹,脸上的伤痕更加清晰,更加的沉稳,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林海涯左手的刀不自觉的抬了起来,眼神也开始凝重。

见到对方这幅态度,他何须再问什么?

没有必要了。

如此态度已是最好的回答。

“武圣阁弟子,林海涯!”

“咫尺不破,华玉璋!”

两人各自报出来历和称号,彼此一个隔空抱拳行礼。

华漓在一旁紧张的看着他们,她虽然不认为爷爷会败给这个年轻人,却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手里抓着的橘子也稍微用力了一些,一滴果汁顺着她的手指滴落下来,橙黄色的**溅落。

仿佛一个发令枪的信号。

首先发动进攻的是林海涯,一抹几乎听不到声音的亮白色残影中,刀已出鞘。

左手鞘右手刀,一左一右的交错劈向华玉璋的左右两侧,在中间擦过一个十字。

“无声刀,杀人技……该说不愧是霍秋水的弟子么?”

华玉璋评价的同时,手臂上肌肉猛地握住,整条臂膀呈现出更加鲜亮的色泽,如同覆盖上了一层玄黄色的岩石。

刀鞘和刀刃劈在了他的双臂上,顿时迸发出一阵凄厉而尖锐的声音,使得华漓下意识的抱住脑袋,捂住耳朵。

这刀劈下去,硬生生没留下一道伤痕,甚至连白痕都看不见。

林海涯立刻往后拉开距离,他看向了自己的刀……这把刀名为‘芳草’,也是赫赫名刀之一,曾经是年轻时候的霍秋水的佩刀。

刀刃锋利度绝对足够,斩破一个少林武僧的铁布衫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在华玉璋的身上完全做不到破防效果。

“神秘?”

“不过是登峰造极境界的‘玄黄功体’。”华玉璋语气平淡的解释着:“天下武学,但凡入了品级,一旦练至大成,便可永久更改自身体质,形成特殊功体,我所练就的便是五行中土属性的‘黄龙决’,乃四象神功的内篇。”

天下五行,金木水火土,代表中央之土的便是黄龙,亦是老生常谈。

四象神功位于神功榜前十,也可以拆分为五种不同的功法,黄龙决便是其中之一。

四象神功有五种功法,这是正常的。

华玉璋的功体已经修行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功力运转,便身如铁石玄岩。

当然,既然是武功就有破绽,双眼、下阴皆是不可能练的,同时就和绝无神的不灭金身一样也存在罩门,不过罩门这东西是可选的……所以哪怕同为一种功体的修行者,也不知道罩门在哪。

林海涯转动手腕,否认道:“怕是不止于此吧,如果只是功体,不该有这种反震的力量。”

他故意拉开距离就是察觉到了这股力量。

华玉璋哈哈一笑:“这可是我的秘技,霍秋水想让你见识的兴许便是这些!”

林海涯不再多言:“再请赐教!”

挥刀而来,刹那间,刀光中夹杂起了一层连绵不绝的气魄。

林海涯是刀圣弟子,亦是刀术一道上的天才,早些年随着霍秋水走遍天下,他来到海岸边观潮,席地而坐一日便悟出了一套刀法和独特的运气法门。

其气绵长,刀法更是如同不断拍案的潮水般连绵不绝。

只见那刀光如影,潮汐刀法接连不断的招呼过来,一重又一重,仿佛只要时间足够,他能在这里劈上足足一天时间。

可华玉璋硬是一步都不退的站在原地,仿佛立在海岸边的礁石,任由它潮水连绵昼夜不息,礁石仍旧纹丝不动屹立不倒。

一攻一防,看的人眼花缭乱。

而华漓揉了揉眼睛,似乎看到了刀光之下华玉璋的吃力。

后者气息的运转出现了一丝停顿,被那刀光震的后退了半步。

不过下一刻又重新顶了回来,甚至往前一踏,右腿抬起,发动震脚。

轰——!

正前方的扇形区域,足足十米范围的地面搬砖直接崩裂破碎,石头飞溅出去两三米高度,有的落在天花板上,有的击穿了窗户,有的嵌入大门背后。

整个练功房都如同承受了一次地震。

这一招直接破坏了林海涯的平衡,他攻势如潮的刀法也出现了停顿,整个人被震的悬停于半空。

华玉璋自是还有连招,隔空挥拳,拳风落向林海涯的后背,他竟是举起刀鞘防御住了这一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华玉璋正要再度挥拳,却见到他翻转的身体下方掀起一抹凶狠的刀光。

拳刀碰撞,两者交错的同时,一抹殷红飞溅出去。

华玉璋的手背上多了一道五厘米的划痕,皮外伤,并未损伤到筋骨。

林海涯则是在半空转了三圈后翩然落地。

“刚刚的那一刀……”

“家师的得意招式之一·飘絮。”林海涯道:“不过我尚未掌握完全。”

能在完全失去平衡的情况下找到出刀角度,也算是舍身技的一种了。

华玉璋哈哈大笑,他毫不在意手背的伤势,只觉得痛快,许是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触了,受伤、疼痛,以及搏斗。

忍住肺腑之中的一阵刺痛,他朗声道:“继续!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刀!”

林海涯的眼神已不再平淡,而是透着一种饥渴之感,语气中也不禁流露出少许疯狂和中二:“芳草有些口渴了……我也是!华宗师,当心了!”

唯一的观众,小华漓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她看不懂那些刀光剑影的招式精妙,只能看得出这两人的可怕,攻击的锐利,彼此杀戮的狂放。

这一切都深深的冲击着她幼小的心灵。

这,就是超凡者。

这,才是超凡者。

丝毫不光鲜亮丽,而是一个力量为王的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是猛兽们彼此搏杀却也彼此享受的丛林。

这一战持续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渐渐迎来了尾声。

双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华玉璋不由得更加惊叹后生可畏,这个年纪已经是二阶巅峰的境界,距离三阶也已经不远,如果级别相同,他想必是赢不了的。

可惜,终归还是个少年人,过于稚嫩。

进攻路线过于单一,毕竟经验不足,倘若随意改变进攻路线,他会更容易被本能牵着鼻子走,从而完全错乱进攻节奏。

刀法可以狂,却不能乱。

若是控制不住手中兵刃,在高手眼前就会变得破绽百出。

又是一刀临面,看似无比精准的时机把控,看似无可挑剔的一刀,却过于鲁莽。

只需要接住这一刀,就可以结束了。

华玉璋抬起手扣向兵刃,他毫不怀疑自己能承接住这一刀,空手入白刃,对他这名防御宗师根本不算多么危险的行为。

即便是外行人华漓也看的明白,只要接住这一刀,就能锁死林海涯的兵器,没了刀的刀客就只能认输。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兵刃直接穿过了华玉璋的手掌,在他的虎口处留下三厘米的深的伤口,贯穿了他的胸膛。

华玉璋张开口,咳出鲜血,气势陡然颓丧。

不是因为这道贯通伤导致的咳血。

而是旧伤、暗伤的积累爆发,以及苍老躯壳的疲惫和虚弱抵达了顶峰。

他的功体解除了,就连视线也恍惚了一瞬间,没能扣住刀锋。

林海涯抽刀而退,血溅三尺。

他看向了自己的兵刃,又看向了华玉璋,眼里的炽烈缓缓退去,上扬的嘴角也开始下落。

武圣阁的弟子沉默不语的站在这里。

华漓再也忍不住,从角落里冲了出来,脸色发青的喊道:“爷爷!”

“别过来!”华玉璋低沉的咆哮道,压抑的吼声宛若一头老狮子,那声音使得华漓脚步僵住。

“还没结束呢。”华玉璋盯着林海涯缓缓道,他支撑起身体,让背脊重新挺直,死死盯着少年:“你该不会想收刀了吧!”

林海涯说:“不会,我还有一刀没出。”

“那就尽管用出来!”华玉璋扬起笑意:“让我看看极限在哪!”

林海涯应了一声‘好’。

他自是早已掌握了一招神通级别的刀法。

只是这一刀若是劈出去,华玉璋没有活命的可能,他已经到了极限。

出于尊重,他还是握住了刀,将刀刃归入刀鞘,开始蓄力蓄势,即便清楚的知道这一刀挥出去会是什么结果,仍旧是义无反顾。

华玉璋咽下鲜红的吐沫,他不知道自己老朽的身体还能否释放出来,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他宁可被斩于刀下,也不愿老死于病榻。

骨子里的尊严和骄傲,让他想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死法……便是以自己的名声成全后来者又如何?

他甘之若饴。

又何惧一死?

两个人对视,眼神里闪过同样凛冽的疯狂。

林海涯拔刀。

那时手里的早已不是刀刃,而是流光,倾泻而出的刀光如同开闸泄洪,呼啸而来,整个房间内都是密不透风的刀光。

“斩浪——”

他亦化作一道残光逼近,不过就在进攻抵达的瞬间,他停下了。

刀光悬停在了华玉璋的身前,招式随着停顿而中止,漫天散落的刀光如同被剪碎的纸屑般飘零洒落。

林海涯张了张口,化作无声的叹息。

华玉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若石雕。

眼里的光彩缓缓散去。

他的意识正在消解。

带着无法完成这一战的遗憾。

他声音无比虚弱而惆怅。

“真是可恨……”

“吾这老朽之躯,连做磨刀石也不够资格么?”

可恨的是自己。

可怜的是自己。

可叹的也是自己。

他仰面而倒。

华漓走到了老人的身边,抱着爷爷大喊着,哭的撕心裂肺。

对超凡者的种种幻想到这一刻便是彻底的粉碎,烟消云散。

她过去有多么憧憬,如今便有多么的痛恨和畏惧。

超凡者有什么好?

她只从中看到了一个老人的绝望。

华漓泣不成声。

林海涯沉默的收起刀,打算离开这里,他也没必要留在南陵了,心中并无太多喜悲,只觉得遗憾。

超凡者之间的比试,死伤乃常事。

华玉璋身亡,华家或许会仇视他,但他送来了信函,证明这是一次私下的挑战,因而长夜司也不会管。

怀抱着这个想法,林海涯踏向门外,旋即就听到了声音响起。

“——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