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137]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是日本唯美派作家,他的作品都是以对女性肉体的崇拜为主题的,常通过丰满艳丽而五彩缤纷的故事性叙述,追求从施虐与受虐中体味痛切的快感,在肉体的残忍中展现感官的女性美,又被称为“恶魔派”。其《春琴抄》在描写虐恋并将之提升到超越一切世俗之上的爱的境界方面,堪称一代名作。
《春琴抄》描写的是一个极为凄楚哀婉但又畸形的爱情故事。富贵人家出身的春琴九岁因病双目失明,但长得乖巧伶俐,潜心于学习古筝和三弦(三味线),由于心性聪慧和专心致志,在琴艺上达到了超群的水平。春琴因失明而带来生活上和外出学艺的诸多不便,都有赖于雇佣的一位比她大四岁的小伙计佐助的帮助。这位佐助来自偏僻乡村,对自己的小主人无限崇拜,奉为天仙,一点都不觉得小姐的失明是一种缺陷,反而由于因此能够陪伴小姐,觉得是自己的大幸。在工作上,他可说是任劳任怨,尽心尽意地服侍小姐左右,每日同出同进,除了充当引路人外,还要侍候小姐的起居,其细致周到,达到了不厌其烦的程度。由于长期相处,耳鬓厮磨,形影不离,两人如有心灵感应,春琴的一声嘀咕、一个动作甚至一个表情,佐助立即心领神会,熟练地上前服侍。佐助一直暗恋着春琴,但春琴由于出身高贵,更由于双目失明所导致的心理变态,对待佐助脾气暴躁,故意刁难,以折磨佐助为乐事;而佐助却并不以为苦,反而感到乐在其中。这一对少男少女,一个乐于施虐,一个甘于受虐,倒是相得益彰。佐助因为陪伴小姐学琴和练琴,耳濡目染,逐渐也爱上了琴艺,并显示出很高的天赋。他偷偷攒钱买了一把三弦,背着人刻苦练习,居然也能够出手不凡,甚至打动了春琴,同意收他为徒。于是主仆关系之上又加上了一重师徒关系。春琴在自己外出学艺之余,回来教她的徒弟,执教之严格,既打且骂,不近情理。春琴以此维护其师道尊严,也可说是超乎常规了,但佐助除了哀哭和努力练习外,决无半句怨言。后来佐助本人也成为春琴的同一个师父春松检校的徒弟,但在春琴面前仍然执弟子礼。
实际上,由于两人日夜相处,且志趣相投,随着年龄的增长,双方都渐渐产生了感情。大人们看在眼里,也从心底里默许了这桩婚姻。但奇怪的是,当春琴的双亲在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时候正式提出这件婚事时,却被春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她此生根本不想结婚。然而一年之后,她却怀孕了,但坚决不肯透露男方的姓名,尤其不承认是与佐助所怀的孩子。孩子生下来酷似佐助,春琴却仍然强辩,否认佐助与此有关,并将孩子立刻送了人。后来春琴自立门户开课授徒,也没有改变她与佐助的关系,而且严格按照主仆之礼、师徒之别行事。作者解释春琴这样对待佐助的原因,一是因为当时大阪地方严重的门第观念深深植根于春琴心中,再就是“盲人固有的乖僻心理,她不愿示弱,不愿受人嘲笑,这种任性好强的情绪在激烈地支配着她”。所以她认为承认佐助这样出身低微的人为自己的丈夫,“乃是对自身的一大侮辱”。
然而,佐助却丝毫不计较这些,反而自认卑贱,对小姐更加奉若神明,服侍周到,对小姐的那些超乎寻常的洁癖,以及生活细节上的讲究和奢侈,不怕麻烦地给予无微不至的满足。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春琴在这些方面的一些烦琐的细节,如让佐助冬天用胸口为自己焐脚,对自己外貌的保养和打扮的讲究,对饮食的苛刻要求,以及饲养名贵鸟雀所花费的心血,处处突出了春琴为自己的高雅享受而加于佐助的繁重的劳动。在作者笔下,春琴并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心女子,她除了外表上的美丽高贵和琴艺上的出神入化之外,在钱物方面颇为自私和贪婪,对下人和前来学徒的人极端吝啬和刻薄,甚至相当残忍,而且对同行也非常傲慢。由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并招致了飞来横祸。某一天夜晚,一盗贼潜入春琴房内,用一壶开水照春琴脸上浇去,就此使这位美丽的女子破了相。但此事过了不久,佐助也患了白内障,从此双目失明。佐助为什么恰好在这时双目失明了呢?他直到春琴去世十多年后才透露了这个惊人的秘密,原来是他为了不看见春琴破相的惨状,以免破坏他心目中春琴的美好印象,而自己用针刺入自己的瞳孔,故意弄瞎了自己的双眼。当然,这也与春琴要求他永远也不要看自己的脸有关,如此亲近的关系,只有弄瞎双眼,才有可能做到永远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就佐助而言,他由这一举动而获得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即终于可以真正进入到小姐的盲人境界中去,和小姐在同一个黑暗世界中相陪伴了。
当得知佐助真的成了盲人时,“春琴只问了一句:‘佐助,这是真的吗?’便陷入长时间的深思。这几分钟的沉默,乃是佐助这一辈子绝无仅有的愉快时刻”。“佐助觉得,迄今为止,他俩虽然有着肉体关系,但是师徒关系一直使他俩不能心心相印,而今才真的合二而一,汇到一起来了。”佐助的这一英勇举动终于融化了春琴心中的硬块,使她懂得了同情和爱:“春琴问:‘佐助,痛吧?’佐助把瞎掉了的眼睛朝着能感觉到有春琴脸庞存在的发出浅白色光晕的方向,答道:‘不,我没有感到痛。同师父的大难相比,这一点儿事算得了什么呢?’……”“春琴便说:‘你为我而下了如此大的决心,我感到十分欣慰。我不知得罪了谁而遭此灾难,若剖心而言,我宁愿让别人看到我现在的这副丑样,也唯独不能让你看到。你真是深知我心哪。”于是,“这两个盲人师徒相抱而泣了”。春琴终于在佐助面前放下了高贵的架子,不再讳言他们的真心相爱。
但他们仍然没有正式结婚。现在是轮到佐助不愿意和春琴成为正式夫妻了。因为佐助失明以后,“他看不见现实世界,而已进入了万劫不变的主观境界,存在于他眼底的世界,全是对过去的回忆。如若春琴因遭灾而变了性格,那她就不再是春琴了。佐助的脑海里如不能始终留存着一个傲慢不驯的昔日的春琴,现在印在他眼底的、春琴那美貌的形象就要被破坏掉。……对佐助来说,现实中的春琴乃是唤起他心中的春琴的一种媒介,所以他得提防别让自己同春琴处于平等地位,他不仅要严守主仆之礼,还要使自己比从前更为卑下地竭尽伺候之职,至少该让春琴早日忘却不幸而恢复昔日的自信,为之,他不辞辛劳。”伟大的爱情超越了顽固的门第观念,甚至把门第也用来铸成爱情中的一个成分,一味不可缺少的调料,而失去了它本来的歧视人的意义了。在这种旁人看来显得怪异而不协调的关系中,他们双方却只感到幸福。这是不能用单纯的“奴才性格”来解释和评价的。
当然,如果没有苦难,爱情的这种伟大的超越作用还是显不出来的。人生的苦难使爱情得到升华。如果春琴和佐助就像以往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说他们的关系不过是一种心理变态,我们顶多会可怜他们被困在施虐和受虐的循环纠缠中不得解脱。但现在,他们的爱情竟然是值得羡慕的了。如佐助所说的:“世人恐怕都以眼睛失明为不幸。而我自瞎了双眼以来,不但毫无这样的感受,反而感到这世界犹如极乐净土,唯觉得这种除了师父同我就没有旁人的生活,完全如同坐在莲花座上一样。因为我双目失明以后,看到了许许多多我没瞎之前所看不到的东西。师父的容貌能如此美,能如此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头,也是在我成了瞎子之后的事呀。……尤其是在双目失明以后,我才领略到师父弹奏的三味线,音色竟是那么美妙。……我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啊。所以说,即使上苍让我双目复明,我也要一口拒绝的。只有在师父和我都双目失明后,我才领略到了眼睛未瞎者所不能体味的幸福。”这里面没有丝毫做作,全是肺腑之言。
另一方面,苦难对春琴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它加深了春琴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使她在琴艺上大进。作者说:“春琴在技艺上的造诣,大概真是因为这一灾难而获得了明显的进步了。春琴纵然在音曲方面有不凡的天赋,如若没尝过人生的悲苦,她要领悟这艺术上的真谛又是谈何容易!她一贯养尊处优,对别人求全责备,自己根本没尝过辛苦和屈辱的滋味。对于她的不可一世的作风,谁也不会去碰一碰。但是上苍把非凡的苦痛降到她的头上,使她在生死的悬崖边徘徊,击溃了她赖以夜郎自大的基础。可见,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使她破相的这一灾难乃是一种良药。它让她在爱情上、在艺术上,都进入了不曾梦见过的三昧之境。”在这一段时间,春琴不仅弹奏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且开始尝试着作曲,创造出《春莺啭》《雪花》等优秀的代表作,达到了艺术上又一个新的高峰。
春琴五十八岁时因心脏病去世,佐助在她死后还活了二十多年,他弹着春琴留下的琴曲,一直活到了八十三岁。作者最后评道:“看来,他在二十一年的鳏居生活里,已经造就出一个与活着时的春琴迥然不同的春琴的形象,而且这形象是日益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了。据说天龙寺的峨山和尚知悉佐助自行刺瞎双眼的事后,对佐助这种能在转瞬之间分清内外而使丑的转化成美的禅机,激赏不已,赞道:‘是庶几可谓达人之为。’未知诸读者君子,尚能首肯乎?”小说用禅机顿悟来解释佐助的举动,实际上是对佛理的一种现代化的运用。佐助此举并不是要抛却尘缘,遁入空门,而恰好是要在内心中建立一个与自己所爱的人单独共处的情感世界。然而,在这种伟大的爱情面前,一切世俗的成见、算计、苦难和外在的美丑确实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有这些都在两人内心灵魂的结合中得到了净化,而显示出一种纯粹精神的永恒禅悦,这与禅宗中的顿悟成佛的确有某种相似之处。
(本篇中译文采用吴树文译文,见《春琴抄》,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