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洪水到来之前,奔向诺亚方舟求生一祥,旅客们一通过检票口,立刻蜂涌着跑向天桥。
装着红枣、花生、一条猪腿、两条鱼的纸箱压着我的前胸;塞着小皮鞋、“坦克帽”、拉毛围巾、羊皮手套的大旅行包撞击着我的后背。我弓着腰,就象那笑话中讲的,夹在两块门板中医治驼背的傻瓜一祥喘不过气来。有多少人从我身后赶上来,冲过去,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在候车室排队的时候,我仔细数过,在我前面只有十六个人。那就是说,如果这一节车上有第十七个位置的话,我就有可能安安稳稳地坐着熬过那晃晃****的九个小时啦!
唉,这一厢情愿的计算方法多么可笑呵!再过三天就是春节,站在天桥上向下望去,站台上的旅客多得象黑压压的蚂蚁。风,搅动着雪片,象洗衣机里的轮盘搅动泛着白沫的水一样。昏沉沉的天空,好似一整块厚厚的冰。谁在后面撞了我?我趔趄着碰在前面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立刻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眼。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空气,冷冰冰的雪……哦,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冻凝了!“下车!让我下车!——”
就象是公园里坐滑梯玩的孩子一样,下车的人几乎是着往上挤的人群的脊背滑了下来。
怎么办,挤?対于此道我并非不精通,我也会一手抓着车门的铁栏,挡住别人的路,然后捷足先登,我也会扒_敞开的车窗,探身而入。然而这次不行,我只有一个人,还带着笨重的行李。着来只有听天由命了,万一上不去车……唉,我和远在淄博市的妻子约定好了,明天要一齐到达南昌,和父亲团聚的!
上,一定要上去!我在站台上焦灼地走着,顺着车廂去,所有的窗口都关着,就象举先商童好了要防备“逾窗而入”一样。我失望地往回走,突然,前面的牟窗忽地打开了一半,一个五十多岁的“如来佛”似的胖男人探头探脑地露出他那光秃秃的脑瓜来。他是闷得发慌,要透透空气?还是饿得发急,要买点儿东西吃?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却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这个机会。:“啪!”不偏不斜,我的手坍包正好卡住了窗口。
“,干什么?”“如来佛”顿时变成了怒目金刚!“嘿嘿同志,麻烦您了,麻烦您了。”我陪着笑脸说:“我送一个老年人上车,人多挤不上,嘿嘿“…”“嗯?可是这里,也不能上车呀!”“如来佛”悠悠然地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他想关车窗,但却无法排除我设置的瘅碍.我向车厢里望了望,上车的人还没有挤过来,“如来佛”附近就有几个空位置。于是,我指指他身边的空位,用最动听的语气说,“请给占个位置吧,谢谢您了!”
“这里有人,下去买东西了!”他说。
“那边,那边还有空位。”我又指指他的对面。
“如来佛”未置可否地吸了吸鼻子,伸出脑袋来透气。这时,他忽然发现了站台上正向窗口涌来的人群。于是,他忙把我的旅行包往他对座的空位置上一放,随即关上了车窗。
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也随着落下的车窗变得沉稳了。提着一只纸箱,我没费多大劲儿就从车门口挤上了车,然后又象条鱼似地穿过人群的缝隙,向“预订”的座位方向挤去。唔,看到那颗秃秃的脑瓜了一“如来佛”,我的座位应该在他的对面。
可是,怎么回事?我的手提包被放在小桌上,而那个本来属于我的位置上却稳稳当当地坐着一个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年轻人!
他,穿着长长的大衣,皮帽子的护耳紧紧地裹着脸颊。头上、肩上、背上、胸前厚厚地,严严实实地包着一层冰雪。看来,他是刚刚坐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抖一抖衣服上的雪。
我走上前,挥了挥手,示意他让开。“这,是我的座位!”我说。
“你的?”他斜睨了我一眼,你不是刚刚才上来
吗?
“可是,我已经占据这个位置了”释着,一边看了看为我占位置的“如来佛句话可是,“如来佛”却故意闭目养神,俨然一副超脱红尘的样子。他不愿招惹是非,这个老滑头!
我只好耐着性子再说一遍:“这个位置是我的。喏,这就是我的旅行包。”
“坐座位的应该是人,而不是提包。”他眯缝着眼,身子纹丝不动。
什么?他不认账!他嘲弄人!我火了,浑身毛扎扎地发热,耳朵里轰隆隆直响。刹那间,候车时的焦灼、进站时的烦恼、上车时的波折,与寒冷、劳累合成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怒气。我猛地脱掉大衣和皮帽,把它们甩在行李架上,然后攥紧拳头,虎视眈眈地瞪着对方。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象脱掉铠甲似地使劲剥掉了大衣和帽子,也顺手甩在行李架上。然后,微微弓着腰和我对峙着。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呵!活象一个没有长熟就被人扯下来的荀瓜,灰蒙蒙的泛着青色。长长的鼻骨象一只尖尖的辣椒,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冷漠、凶狠而又疲乏、狼狈的神色。
打!我想象着自己的“第一次打击”!那拳头应该不偏不斜地打在这张荀瓜脸上,让那辣椒鼻子淌出几滴暗红
我的喉咙发干,两腿发抖,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和兴奋使我的神经感到惬意的震颤。
然而,这场打斗并未开始就宣告结束。身后,一双手把我拉退了,我感到屁股下面接触了一个软软的座位。
别,别打!这里还有位置,有位置!惶恐地摇着他那秃脑瓜,屁股往里挪了挪,给我留出了一个宽宽的位置。这个鬼家伙,他一直半躺着占据两个位置,他不是说“还有一个人下去买东西了吗?”这会儿,看我们要打架,大概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才做了个老好好。
我气乎乎地坐下后,两只眼睛仍旧盯着“荀瓜”。而他呢,却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打起磕睡来。
我这种怒目示威的状态没有多久就维持不住了。开动的火车象一个巨大的摇篮,晃得我也昏头昏脑。登车的前夜,妻子和儿子的面孔老是在梦中浮现,搅得我难以安眠。此刻,在列车的晃动中,我又缤起了昨夜的梦黑、白、红三色相间的拉毛长围巾轻软地围在妻子的脖子上,她温柔地笑了。哦,妻子是一朵三色堇花!红,是她自强不息的青春活力;白,是分居两地的生活给她带来的艰辛;黑,是病痛和劳累留下的阴影。弱小的三色堇,娇美的三色堇呵!
儿子!他会叫爸爸啦!“爸——爸!”“爸——爸9乖乖,叫得真象一只小青蛙!眼睛,那是妻子的一对凤眼,挂在他的小眉毛下边耳朵,那是我的两只招耳,
象小旗似地斜插在他的圆脑瓜两夯。喏,这是给你买的小皮鞋和“坦克帽”。想要?不行,先叫声“爸爸”。
“妈妈’》我的乖,叫错啦!
“妈妈——”这不是我的儿子。站在我旁边的,是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红红的小嘴,粉白的脸蛋,象只可爱的水蜜桃。她伸着两只手,要母亲抱。年轻的母亲,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吧?也就是我妻子那种年龄。母亲,应该是慈爱、温柔的,可她,怎么那么烦躁?“讨厌,自己站一会儿嘛,怎么老让妈妈抱!”话虽那么说,但她还是抱起了自己的女儿。
“妈妈,我要喝水,要喝水!”可怜的“小蜜桃”,小尖嘴千得发皱了。
“哪儿去弄水?人那么多,忍着吧。”母亲摇着头。
车厢里,人实在多。噃,干嘛要有一个春节呢?干嘛人人都要在这个日子和家人团聚呢?愚蠢的习惯,自己折腾自己!
水!罐头瓶做成的旅行杯里,盛着晶亮的水,从我面前经过,送到那年轻母亲的手里。啊?是那老头子,“如来佛”!
“快给孩子喝吧,喝吧。”胖老头频频地点着秃脑瓜,冷漠的“如来佛”变成了慈祥的“笑弥勒”。
“谢谢啦,快谢谢爷爷!”年轻的母亲晃着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却只顾低头喝水,细细的脖子一鼓一鼓地跳动着。
“别谢啦,别谢啦。我总是给我姑娘说,带我那外孙出远门时,别忘了给孩子带上小水壶。大人好办,别苦了孩子!”
年轻的母亲微红着脸说:“是呵,是呵……”
他们很快就象熟人似的交谈起来。我呢,只顾看“小蜜桃”啦。唉,我那脏小子要是个小姑娘,不也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味道吗?
这时,我发现对座的“荀瓜”也在盯着“小蜜桃”看。那眼睛深深地、呆呆地,象两汪冻凝了的水潭。
“从哪儿来?”他突然用沙哑的嗓音向那少妇发问。
“榆林。唉,坐了汽车又坐火车。你呢?”
“阿克苏。换了几次车,熬了几天几夜啦。”“荀瓜”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阿克苏!乖乖,从遥远的新疆来,真够折腾的!怪不得他的脸色象荀瓜似的黄里透青,我心里蓦地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哎,买饭啦,买饭啦!三毛五一份,请准备好零钱,买饭啦!”
车厢里人再多,餐车送饭的工作人员也能挤出一条路来。盒饭送上来了,“如来佛”显然对涨了价的肉米饭不感兴趣,他拿出面包啃着,吃起“斋”来。“荀瓜”只願打磕睡,大概是困乏压倒了食欲。而我,在上车前已用过饭了。
“同志,要两份!”那少妇买了饭,将手伸在“荀瓜坐的长椅下推着:“快,醒醒,起来吃饭!”
呀嗬,就象变戏法似的,从“荀瓜”的椅座下面又钻出一个小姑娘来,宛如另一个映在水里的影子!
我忍不住惊奇地问那少妇:“这个,也是你的?”
“双胞胎。唉,‘两千金”那少妇的表情与其说是懊恼还不如说是母亲的自豪,“这个,一上车就要睡觉。我只好用塑料布垫着,把她放到椅座下面。”
好象是为了证实那椅座下面是个颇为舒适的地方似的,小姑娘象只小猫一样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唉,多么拥挤的车厢,多么有限的生存空间呵!
一对小姐妹急不可耐地要吃饭,年轻的母亲忙用手绢包了一个饭盒,递给了刚刚钻出来的姑娘。另一个呢,吵着嚷着把另一个饭盒拿了过来。她的小手扒拉着筷子,是饭盒太烫?是车厢太晃**?是人们太拥挤?孩子一失手,半盒饭菜不偏不斜地正好泼洒在“荀瓜”的身上!
“荀瓜”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愠怒地四下张望着。少妇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高高扬起手,使劲儿打了几下孩子,小姑娘惊恐地哭了。
“荀瓜”沉着脸,缓缓地站起来。
年轻的母亲、“如来佛”、我。我们都直瞪蹬地望着他,他要干什么?
他两手伸向那孩子,孩子胆怯地向后躲着。
—下子,象老鹰捉小鸡似的,他抓住了那孩子。
捏紧拳头,我也站了起来。
奇怪!“荀瓜”将小姑娘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又把饭盒放在小桌上。然后,他捡起地上的筷子,在自己的手帕上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檫拭着……
不知为什么,我站起来就再也没有坐下。从少妇的身边抱起另一个孩子,我放在自己的位置上。
“妈妈——”小姑娘伸出手来,要自己的母亲。
来,快来吧。”“如来佛”象要压缩自己肥胖的身体似的,抱着小姑娘使劲儿往里边挤了又挤,请那少妇也坐过来。
紧挨着自己的女儿,年轻的母亲很不好意思地坐下了:“谢谢,谢谢你们!”
“如来佛”又一次笑了:“哎,别谢了,他们这是做好人好事呢!”
我的脸象烤了火似的发烧。哎哟,我可是没想到做什么“好人好事”,!我只是觉得,做为一个人(!)我应该站起来而已。
列车晃动着。我和“荀瓜”的肩膀时不时地互相碰撞,他却毫无觉察,仍旧栽着脑袋打瞌睡。
掏出两支烟,我给自己点上一支,另一支递给了他。淡蓝色的烟雾中,他微笑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上哪儿去?”他问我。
“南昌。”
“回家?”
“嗯,看老婆孩子……”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神湿暖的、想和人们攀谈的欲望。我从皮夹里拿出了妻子和儿子的照片。
“嗬,是个儿子,革命事业后继有人呐!”他开了句玩笑,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模样和列车上的这对孪生小姊妹长得非常相象。
我又回身望了望那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女儿们。她们正嬉笑着要看我们的照片。我的心在笑声中忽然抖动了。哦,此刻,我的妻子和小儿也在一辆晃晃****的列车上吗?愿她们平安无恙!
家庭、孩子……是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年轻的母亲和做了外公的老人也加入了我们那畅快的、亲密的叙谈。
忽然,小姑娘们指着行李架说;“妈妈,天上下雨啦!”
水,在滴滴嗒咯地流。我扒着行李架寻找那滴水的缘由。呀哈,原来是那两件鼓鼓囊囊的大衣!唔,那硬壳一样的厚厚的冰雪哪里去了?
在温暖的车厢里,它们默默地融化了……
“立正——”
“立正——”
“向右转。跑步——走!”
费博文被一种略略嘶哑的喊口令声惊醒了。五点四十分,他不用看枕头下面的手表,就知道准是这个时间。自从新来的剧目组副组长黎政搬进这个院子里以后,他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摇笔杆的人容易“神经衰弱”,一醒了就很难再睡着。“形象思维”与衰弱的神经联系起来,并不总是让人愉快的。尽管费博文使劲儿闭着眼睛,可是那联翩而至的形象却不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个瘦精精、身材笔直的高个子,象是一段被用来做落地灯柱的细细的铁水管。那脑袋,相形之下就显得有些大。平而齐的短头发茬,宽而直的下颌骨,组成了一个有棱角的长方形,因而那整颗脑袋也就成了落地灯柱之上的长灯罩了。此刻,他在带着自己的队伍出操哩。他曾经当过营长,带过一营兵。而今,归他麾下调遣的却只有三个不起眼的小
卒:上高二的大儿子、上初三的二儿子和上小学的女儿。
“一二一,一二一立定。稍息,立正”
费博文用手指塞住了耳孔。他怕听“立正”二字,因为那是与一双大皮鞋猛烈的磕碰声联系着的。唉,让人无可奈何的黎政,“立正——”哟!
费博文睡得很不安稳,他那“草木扶疏”的光脑袋痛苦地使劲往两个蒲绒枕头之间拱动。“砰”,撞着床头了,他苦笑着坐起身,再睡下去徒増烦恼,索性起来吧。
费博文拿着脸盆到院子里,在公用的水池前洗漱的时候,黎政一家已经开始吃早饭了。厨屋小,天热,他们一家在一张摆在院子里的小桌前围坐着。见到费博文,黎政个标准的立正姿势,说道:“早呵,你早!“早,早!”费博文笑容可掏地应答着。嗨,还“早”哩,弄得人睡不好觉。他大概以为别人都象他一样,晚上十点钟准时就寝,早上五点多钟就能爬起来吧。
八点钟以前,黎政一家分头“执行任务”去了。儿女们开进高中、初中和小学;老婆琼枝去占领十字街口的糖烟酒小店的柜台(她是多年的随军家属,一直在部队的“军又服务社”卖百货用品);黎政呢,象是到司令部听命的传令兵,匆匆地赶往文化局。剧目组的创作人员不用到局里坐班,只在家里写作。黎政这个不懂业务的外行千部,就成了剧目组的“常驻联合国代表”,担负着诸如通知开会啦、发送戏票电影票啦等等任务。
静谧是灵感的摇篮,费博文铺开稿纸,准备续写昨晚的剧本《巧夺桃山寨》。可是,他在桌前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却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其原因,一是因为“立正”的缘故。费博文听人事科的同志说,黎政是属于病残转业干部。组织部门从照顾他的身体考虑,才将他安排到了文化部门这种“轻闲单位”。可是,当个喝茶水泡时间的行政干部容易,剧目组长是好做的吗?他懂得唱词的平仄声韵,他晓得“生、旦、净、末、丑”这些行当的特色吗?前年,费博文因为一出新编历史剧在省里演出走红,而从县里调到地区文化局剧目组的时候,局长亲口许愿将来派他做副组长。而今,此位已属他人矣,局里肯再申报一个副组长吗?
这写不下去的第二个原因嘛,乃是因为他感到《巧夺祧山寨、》能否成功吉凶难卜。省里此次调演听说只准去一个剧而剧目组却准备了两个本子,另一个由剧目组长老廉挑头,配上了组里的创作人员“小说家”和“戏篓子”。谁能独占鳌头,赴省调演,并非完全取玦于艺术上的优胜劣败。自己的一片心血不会付诸东流吗?
“三十不名,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寻死路……”费博文如今已是五十岁往上数的人了,功不成名不就,岂不着恼?
剧目组创作人员这圈子,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比如,费博文不喜欢看文化局自己出的刊物《群众文艺》,因为那上面常常有“小说家”编造的荒诞不经的故事;在“小说家”面前万万不可谈及“舞台调度”啦、“蹉步”啦、“扇子功”啦之类的戏剧术语,因为那是“戏篓子”自我卖弄的行话,而“小说家”是只对“意识流”有研究的“戏篓子”怕给下面来的作者改稿子,因为那还要请他上学的儿子给他读来听;廉组长呢,最讨厌别人谈论费博文写的戏前年在省里得奖的事,因为他自己虽说是从省团下来的“编剧”,还从来投有享受过此类荣誉的福份哩。
“立正”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很英勇地在局长办公室与廉组长打了一场“遭遇战”。
“田局长,老费写的《巧夺桃山寨》那个戏,昨晚内部演出,效果还真不错哩!”
“嗯?”正在和田局长商量问题的廉组长,立刻盯住了“立正”,用老师提问小学生的语气说道,“你说说,好在哪里?”
“感动人,连我都忍不住掉泪了。不是我说你,老廉,你们那个《绣楼梦》比起来可真有点儿那个……”
“什么?”廉组长的油脑门和眼睛一起放光了。
“用我们当兵的话说,那叫搂火打不晌——臭子儿。”尽管“立正”善意地笑着,老廉却绷着脸站了起来:“嗨呀,你这是山里的老鸹白脖。对戏呀,你不懂,不懂!”
“哎,两台戏对着唱,看观众反映嘛!”黎政的态度,象他那立正的姿势一样一板正经。
“唉,阳春白¥,曲高和寡呀。”老廉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不肩地瞥了黎政一眼。
“噢,你把群众都看做下里巴人呐?”“立正”越发认真了,他到文化局工作后,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重温了好多遍,此时正好应对自如,“你去听听反映,大家都说《巧夺桃山寨》应该进省哩!”
“什么,什么!”廉组长要发火了,“省里有专家来看戏,你知道他们的看法吗?”
“哎,别争,别争嘛。”田局长拍着两人的肩头,他那一左一右伸开的双臂,宛如一架天平在寻求平衡,“专家的意见要听,群众的意见也要参考嘛。”
田局长所说的这两个“专家”,是老廉打电话从省里请来的,他们是老廉在省团工作时结识的老朋友,那态度和倾向,也就可想而知了。田局长呢,是位颇有长者之风的老同志,温厚得近乎软弱,随和得一如可欺。且不说专家的意见了,只要廉组长硬撑着组长的牌子要自己的戏去省里,田局长是不会不勉强同意的。
这一切情况,对于一个善于洞悉人物心理的剧作者费博文来说,自然是了如指掌。单就写戏而论,他并不把廉组长放到眼黾,廉组长走通“戏路子”需要借助两个拐棍:“小说家”的故事和“戏篓子”的舞台经验。至于专家的经验嘛,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大主意最?还是田局长拿。可田局长很可能屈服于廉纽长的压力,那么,自己呕尽心血雕琢的艺术品岂不就此埋没了吗?
费博文在焦灼中蓦地想到了“立正”,他对“立正”
敢于在局长面前仗义执言为《巧》剧鼓呼的行动十分感激。于是,他那创作人员特有的灵感使他想到了一个既能报答“立正”,又能挽救自己的万全之策。那策略之精妙,称得上是另一出精心构思的戏剧。
“黎政同志,您在局长面前对我的拙作说了那么多溢美之词,使我感激之余,又十分惭愧!”费博文登门造访,那欠身的动作,颇似深深的一躬。
“哎,哎,别这样说,你那戏就是好,就是好嘛!”“立正”赶忙让客人落座。
“哪里,哪里,很不成熟,很不成熟。那是一出描写战争的戏,我对战争是门外汉,闭门造车,谬误难免。黎政同志戎马半生,还不吝指教。”费博文说着,掏出笔记本来,俨然是一副士耳恭听的模样。
“立正”见对方尊重[3己的态度如此真诚,也就拉着木杆擦炮膛——直来直去地提上了意见。什么步兵应该在炮火延伸的同时发起进攻,而舞台上炮击停止了步兵才上场啦,什么六零炮是曲射炮而演员拿着当初;枪平射啦,什么拚剌刀是些“花花动作”,不合规范啦,等等。费博文非常虚心,未作半点解释,——记了下来。末了,他合上笔记本,感叹地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呵!为了使这个戏能臻于完美,我提议,咱们合作来写它好不好?”
话说到这儿,费博文的来意才真正挑明。一出精心构思的戏,“起、承、转、合”,至此开始了“起”的阶段。为了“起”得自然,前面做了不少铺垫,问题的提出应该说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立正”听了,很不好意思,忙说:“哎呀,不行不行,我可没那本事。我初到这种业务单位,对文化工作完,全是门外汉。今后,还要好好向你学习。”
“哪里,哪里,互相学习,互相学习。比如这个戏吧,我缺乏军事知识,希望您一定参加合作。”
“立正”再要推辞,费博文已经将《巧》剧文字本捧在手上,认真地说:“黎组长,您常说文学是党的事业,您来参加这次创作。也是义不容辞的吧!”
黎政听了,神色庄重起来。他双手接过剧本,鞋后跟“嚓”地响了一声,那是个标准的立正动作。
出了“立正”的家门,费博文又去了田局长家。他精心构思的这出戏向“承”的阶段发展了,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必不可少的情节。
“田局长,去省里调演的剧目定下来了吧?”费博文知道田局长的弱点,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问题“那只是初步想法,初步想法。”老实的田局长猝不及防,果然一下子证实了“初少想法”的存在。《绣楼梦》代表地区到省里去,是早已悄悄内定了的。费博文心里很是气愤,又说道:“群众议论纷纷,意见很大呀!”
“唔?唔?”局长听说意见很大,心里有点儿慌乱。
“《绣》剧是廉组长挑头写的,我知道田局长很为难。可是,我们这台戏,是黎组长挂的帅呀!”
“嘿嘿,有那个事吗?”田局长宽厚地笑了,“黎政写戏?他可是个外行呀!”
“唉呀,正因为是外行,才要变成内行嘛。这您还不理解?你捧一个,压一个,得罪了老黎,今后工作恐怕就田局长立刻想到了那天办公室里黎、廉二组长的争执,噢,原来是这样!大概是耳蜗神经失去了平衡感的缘故吧,他感到有点儿眩晕。
“唔,我们再研究研究吧,再研究研究。”
费博文走了。“起、承、转、合”,这出戏的情节已经发展到了“转”的这一步,事情有了转机。费博文此时是心安理得的。“为艺术而争”,“为正义而争”,他觉得这样做无可非议。
然而,他糈心安排的这一“转”,可把“立正”转苦了。“立正”一连几夜通宵未眠,把《巧》剧本从头到尾读了好多遍,果然发现了许多大谬不然之处。他决定,自己要象一个名副其实的作者一样,把所有不妥之处修改一遍,然后再请费博文审定。
那时正值三伏酷暑,“立正”挥着大芭蕉扇在灯下苦战。剧本中那些说话一样的道白还好改一些,可是唱词寘使他作了难。他觉得,那些唱词长而罗嗦,比如“人迹稀鸟飞绝肃杀景象”,倒不如改作“人稀鸟少真偏僻”直捷快当。可是这样一改,那些韵脚就更难以捉摸了。他听说戏词要讲什么平仄,于是就借了一本《中华诗韵》,象小学生查字典一样认真翻了起来。坐得久了,只觉得暑热难耐,头昏目眩。于是,他就打来一桶凉水,将双腿直浸在桶里,头上顶着一条湿毛巾,苦熬苦撑。
看着在灯下挥笔疾书的丈夫,妻子琼枝又自豪又心疼。哼,廉组长有什么了不起!听说五三年在乡公所当个小通讯员,还不是因为编了个小快板在省报上登了登才出了名。老黎那时已经在部队立过三等功了,军报上也登过他的一段《战士诗抄》哩:“大炮轰轰震天响,战士杀敌向前方……”这张小报,如今还珍藏在皮箱里呢。老黎如果一直写诗的话,他如果不是老呆在部队里的话,保不准现在也是一位大诗人哩!
哼,老黎在部队二、三十年,关节炎、胃溃疡、腰肌劳损……部队的“职业病”哪样没沾上?什么苦没吃过?如今,却落得个“外行”、“万金油”受人嘲弄。嘻嘻,这回瞧吧,老黎也是会写戏的,从今后他要变成内行啦!
琼枝尽心地照料着老黎,虽算不¥“红袖添香夜读书”,但也确乎是夫妻恩爱、体贴备至了。她不但为丈夫换头上的湿毛巾,换桶里的凉水,并且还买来鲜鱼,细心地剔掉尖剌和骨头,用大米煲成烂烂的鱼粥,为丈夫作夜宵,然而《巧夺桃山寨》修改完毕之际,“立正”还是发烧病倒了。琼枝捧着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亲自送给了费博文,一切崇拜丈夫的女性都喜爱宣传自己的丈夫,琼枝也不例外。她就象一场战役胜利结束之后的广播员,把“立正”的“英雄事迹”喋喋不休地四处传扬。
这一来,“立正”马上成了文化局的“新闻人物”。田局长确信费博文反映的“黎、廉之争”情况属实;“小说家”喜滋滋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生动的“细节”;》“戏篓子”在全局会议休息间隙,用炉火纯青的舞台艺术手段夸张地表演了黎政“头悬梁,锥剌脬”(头顶巾,脚
浸桶)的情景……
四费博文觉得,这出戏的情节发展至此已出现**,“转”机之后,该出现“合”的局面了。但是,作品中的人物各自沿着自己的性格逻辑发展,使情节又出现了一串跌宕。
剧团的导演忽然找到田局长,要求把自己撤职。因为,在排《巧》剧的时候,团里居然出现了另一位新导演。
费博文陪着局长到剧团排练场去,果然见到那导演正在给演员们“讲戏”。那备演不是别人,正是抱病亲临排练现场的黎政。他已经示范了剌杀、擒拿等动作,直弄得—身尘土,满脸臭汗。此刻,正在排《突破封锁线》一场的过场戏。
他一边说着,一边伏身在那“铁丝网”上,要一个演员来演练。费博文和田局长未及阻拦,那演员已遵命冲了上去。只听“咚”的一声,痩弱的“立正”即刻倒在舞台上。局长大惊失色,亲自登上舞台搀扶起黎政,好言劝慰他休息,派人把他送回家里去了。
费博文见到此情此景之后的面部表情十分复杂,说不出是乐,是敬,抑或是怜。他悄悄拉着导演,向他透露了自己这出戏的“创作意图”。导演心领神会,答应一切照办。于是,费博文精心构思的“作品”终于到了尾声,出现了“合”的结局。
五田局长眼见“立正”对《巧》剧如此尽心尽力,大有拚上命干的劲头,于是从维护“安定团结”出发,他马上派人打电话给省里,谈及地区欲派京剧、豫剧两个团同时赴省演出。省里那个“一个地区一个戏”的通知,只不过是“原则上如此”而已,执行起来却是可以变通的,当即答复批准了。
于是,《绣》、《巧》两个剧组一边分头赶印剧本,一边做赴省前的试验演出。可是,《绣》剧的文字本送到印刷厂排字,却迟迟未能付印,因为作者名字的排列次序一直定不下来。廉组长提议用“廉习袁”倣笔名,那是用三个作者的姓拼组成的。可是“小说家”和“戏篓子”坚决反对,因为这个名字很容易使人误解为廉组长一个人的笔名。争论的结局,大家都赌气要推倒重写,每个人都分别写自己的《绣楼梦》,然后从中择优。这样一来,赴省调演他们就被排在了第二轮,《巧》剧自然当仁不让,首先赴省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三个人终于清醒了。他们互相抱怨了一番之后,就开始骂起费博文来。进而再一推敲呢,一个小小的费博文决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能量,关键在于有“立正”做后台。于是,他们就将一腔怨气发泄在“立正”身上。他们扬言,要写一出讽刺剧来嘲弄“立正”这个想当“内行”的“外行”人物。
而“立正”呢,自从当了一回导演之后,就大病了一场,一直卧床不起。但是,《巧》剧赴省之前的演出他仍然坚持去看完了。戏散场之后,他由爱人搀扶着到了费博文家里,激动地对老费说:“戏演得不错,观众‘说,到省里一定能打响的。”
费博文悠然地笑了:“当然,这里面也有您一份功劳。”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散发着油墨芬芳的剧本递给了对方。彩印的剧本封面上,“费博文”三个字后面,赫然地署着“黎政”两个字。
黎政看了一眼,摇头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这里面并没有我的东西。看完演出,我在剧院里就对田局长说了,我不能挂这个名。”停了一下,他又诚恳而惋惜地对费博文说,“你们这些文人呐,就是太固执、骄傲。如果你能采纳我的修改方案,这个戏本来会锦上添花的。”虽然由妻子搀扶着,但黎政脚下仍“嚓”地响了一声。一个立正,他转身回去了。
费博文疲乏地仰靠在躺椅上,苦笑了。他知道,自己构思的生活中的这出戏也到此唱完了。在这戏里,黎政是个“本色演员”,他毫不做作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而费博文自己,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内疚带来的酸涩。
不知道在廉组长要写的那出讽刺剧里,黎政会被归入“生、旦、净、末、丑”中的哪个行当。也许,他们会给他涂个小丑那样的“二花脸”。但费博文知道,即使那样,黎政也会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因为他有一个“立正”站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