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仍旧笑语喧哗,大人吼、小圈嚎。电视机的各种声音互相打架,还有无线电里的弹词开篇和尹派何文秀。
宋洁跳起来,关上窗,拉上窗帘,打开电风扇。
宋洁铺开信纸给丈夫写信。她拿起丈夫寄来的照片凝神观望,丈夫在摩天大楼前站着,笑得很潇洒,宋洁不觉莞尔。
宋洁抬腕看表,表不动了。她解下表带,放到耳边听听,表摔坏了。这是一只精巧的女式金表,丈夫托人从美
星期天,喧闹的马路,人群像马上就要决堤的潮水涌动着。经济状况与观念层次最直接地从妇女的服饰上表现出来,那些鲜艳的,如蝉翼又袒胸露臂的衫裙给逐渐老化的街道增添了现代化色彩。商店门口,各种商店展销和削价酬宾的标语搅得人神经兴奋而蠢蠢欲动。
宋洁走进一家钟表店,穿过金光闪闪的橱窗,走到写着“修理部”字样的柜台前。宋洁将手表递过去,头上戴着修理镜的老师傅接过表看看牌子,将它还给宋洁,又点点墙上贴着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专修各类国产钟表。
宋洁一连去了三四家国营钟表店,都不修外国表。
宋洁推着自行车走进了自由市场。
自行车摊位上,大朱只穿件汗背心拆洗一辆旧车,他那圆浑浑的面孔上出现了少有的阴沉的表情。在他身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为顾客的轮胎打气。
大朱心思不定,活不顺手,他朝隔壁的韩百龙一伸手:“表兄,给支万宝路提提神,人要瘫掉快了。”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点事体就弄得像个偎灶猫。”韩百龙丢给他一支烟。
大朱狠狠吸了两口:他妈的,天下最毒女人心。没有那么便当的,写封信来讲离婚就离啦?我为她出国惯掉的几百张大团结总要她呕出来的。”
“她这么辣得下手,恐怕总有后台老板撑着的,一个女人在那种地方,你想想嘛……”
大朱蹲在地上只顾吸烟。打气的男孩跑过来:“爸爸,我嘴巴干煞了,授张分出来。”
“跟你娘讨去!”大朱吼起来。
“不管怎样讲,你不能把小固带到这里来,心弄野了,读书更读不进了。”韩百龙一边修表一边说。
“黄鱼脑袋,读短命的书,能认得人民币兑换券就不错啦!”大朱把烟损在地上。
宋洁推车过来很客气地说:“师傅,我的自行车被人撞了一记,钢圈老是呕当响,你帮我绞绞行吗?”
“没问题。”生意来了,大朱马上拎起了精神。
宋洁弯腰看大朱做活,顺便打听:“师傅!隔壁那位修钟表的技术好不好?”
“没得话讲,你要修钟表找他就是。”
“他修不修进口表?”
“表兄,问你修不修外国表呀?”大朱大声问。
“凡是表都修。”其实韩百龙早认出了宋洁,也听见宋洁的问话了,“什么毛病,拿过来看看。”
宋洁将表递给韩百龙,她进出家门总是抬着眼,所以不晓得这表匠便是楼下人家。
韩百龙反反复复地察看这精美的小表。宋洁却感到他的目光老是偷偷咬向自己。宋洁有些恼火,背过身摘下遮阳帽挡着脸。
“这表是受了剧烈震动,零件有些松了,你大概摔过一跤吧?”韩百龙抬起头直视着宋洁。
“师傅,能修吗?”宋洁见他诊断得准确,便有了信任。
“三天后来取货。”韩百龙说。
“能不能快一点?”
“我晓得,你们做学问的人时间看得生命一样,我特殊优待啦,明天早上我把表给你送去。”
宋洁疑惑地看看这位表匠,他对自己似乎很了解。宋洁警觉地说:“不麻烦你送,明天中午我来取。”
韩百龙狡猾地笑笑,“好吧。”
宋洁推着自行车走了。老龟悠悠地**过来,用拇指点着宋洁的背说:“表兄,不要神智无知,这种喝墨水的女人没什么搭头的。”
“修只外国表工锢翻倍,我只认钞票不认人。”韩百龙说。
“兄弟帮你接来一桩赚大钱的生意,”老龟掏出一张纸放在韩百龙的台子上:“这是地址,武康大楼里的户头,肉膘厚得很。装空调,室内线路统统要换,可以辣手点斩他一刀。”
韩百龙接过纸头:“什么时候?”
“明朝上午。赚头好的话给兄弟一点买几包香烟。”
“表兄,你十八般武艺样样会,索性打出招牌开个修理行,顾客肯定踏破门槛。”大朱见老龟敲竹杠,有点气不过。
“大朱木赚嚎的,怪不得连老婆也拴不住。我讨这点信息费,总比你交税省得多吧?老龟眨着小眼睛说。
韩百龙把地址塞进口袋里。
阿珊头把小方桌端到门外,将小菜碗筷一一摆好。
韩百龙和儿子一起挤在大脚盆里洗澡。韩百龙用橡皮管子浇毛头,毛头哇哇叫着双手掬脚盆里的水泼父亲。水淌得满院子都是。两只猫被水淋得“瞄瞄”直叫。
阿珊头笑着冲上去把龙头关了:“不要闹了,没大没小的。统统爬出来,吃饭了。”
韩百龙和毛头湿淋淋地站起来,韩百龙穿着游泳裤,毛头赤条条一丝不挂,两个跑进汽车间换衣服。
阿珊头收拾脚盆,擦地上的水。
小佛牵着因围走进院门,阿珊头欢喜地说:“信箱里有你的信,我看的清清楚楚,是写你的名字。”
小佛愣了一下,忙跑着去开信箱。她取出信,抱起固固猛亲一口,踏踏踏地上楼去。
阿珊头叹了口气:“真作孽呀。”
韩百龙和毛头换了干净的裤衫出来,毛头头颈里痒子粉涂得白花花一片。一家人围着小桌吃晚饭,绿豆稀饭鸡蛋饼,熏鱼白切肉凉豆腐。韩百龙说:“倒杯啤酒来,今天要开夜工,有桩生意急着要交货的。”阿珊头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酒。毛头说:“我也要喝。”韩百龙扇他一记背脊:“小赤佬,样样要学老子腔调。去,把写字本拿来,我看看你写得怎么样了。写得好,有奖。”毛头进屋取出本子,韩百龙一边喝酒一边翻看,本子里写满了“寅”字, 已经写去半本了。韩百龙摸摸毛头的脑袋:“还不错,字写得蛮登样的,不是你妈帮你写的吧?”阿珊头说:“我还没有毛头写得好看。”韩百龙说:“毛头你耳朵竖起来听着,你爸爸小时候读书脑袋灵光得不得了,可惜碰着短命的**,跑到乡下修地球去了。现在爸爸到处在动脑筋寻路子,爸爸一定要把你送进头牌的小学,你可要替爸爸争气。读书读得好,你要什么爸爸都会给你买的,晓得吧?”毛头一边点头一边大口嚼肉。
夜深了。
满天繁星。
二楼晒台上,花影婆婆。宋教授和宋师母并肩坐在藤椅里,脸朝着敞开的落地窗,屋里一台彩电在放原版的《鹰冠庄园》。
宋教授打了个呵欠:“这部电视剧看到后头也开始胡编乱造了,不看了不看了。”说着立起了身。
宋师母端着藤椅进屋,唠叨着:“这只淋浴器真是上当了,保修期么老早过了,动不动就漏电,也不晓得哪里有会修这种老爷货的。”
宋洁的房间里漫着绿盈盈的水似的灯光。宋洁在灯下修改她的专著《宗教与文化》,写字桌上堆满了书。
宋师母问:“小洁,你的表找到地方修了吧?”
“嗯,是个个体户的表匠,国营的表店都不肯修。”宋洁一边答一边仍不停笔。
“你怎么可以找个个体户去修呀?他们会把你的零件都换掉的。可以叫人带到香港去修嘛,明天去拿回来。”
宋洁回头看看妈妈,想了想:“嗯,明天中午我去取。”
宋师母端了一碟西瓜放在宋洁的桌子上。
窗外,半圆的月亮很红,像熟透了的橙子。
三楼,小佛坐在因固的小床边哄因固入睡,固固热,吵着要到弄堂里去,小佛一边替她打扇,一边哼催眠曲。固固扭着身子嚷嚷要喝水。小佛倒来一杯橙汁,因固又嫌不是冰的,一抬手,把杯子打翻了。小佛气得用扇子打因固的屁股:“小冤家,讨债鬼,都是为了你,妈妈从早忙到晚,没有空闲,不看电视不看戏,好多年都不翻一页书,你还闹,你还吵……”因囿哇地放声大哭。
“作啥作啥?作啥拿小因作出气筒呀?”小佛的婆婆跑来,一把抱起固囿“固因不哭,跟奶奶睡去。做娘的不作兴这样的,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我二十八岁守寡,一个人拖着小因爸照样把个人家撑得蛮像样的。”
婆婆抱着固因走出房间,小佛伏在枕头上,捏住丈夫的来信,呜哩呜哩地哭得好伤心。
起风了,树叶沙沙沙,沙沙沙,树影摇曳,月影模糊。
汽车间那扇小小的窗口黄莹莹地亮着灯。
韩一百龙伏在台子上,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只亮晶晶的小表。
站在弄堂口往里看,小楼缀着三朵灯花像童话一般。
又是一个清新洁净的早晨。
阿珊头往炉子上压一壶水,拎着菜篮出门。韩百龙正在收拾工具包,冲着她背影说:“今天我在武康大楼里干活,大概要回来吃中饭的,弄点凉拌面。”阿珊头应道:“晓得了。”
韩百龙背上工具包走出家门,轻轻将门掩好。他抬头看看,二楼晒台上没有宋洁的影子,只有宋师母在浇花。
韩百龙略略犹豫了一下,下决心跨上楼梯,用力想着门铃。“来了来了。”里面有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宋师母惊讶的眉眼:“你……找谁?!”
“我……宋洁小姐在吗?”
“这么早,她还没起来。你是哪里的?”宋师母警惕而审慎地盯住他。
韩一百龙从衣兜里取出小金表:“我是替宋小姐送表来的,表已经修好了。”
“哦”宋师母接过表:“这样快呀,还送货上门,谢谢啊。”她反反复复看看表,“哎呀,宋洁昨天晚上开夜车写文章,快天亮才睡的,你,要么进来坐一息息?”
“不坐了,我就是送表给她的。”韩百龙转身下楼。
宋师母追到楼梯口:“小师傅,向你打听一下,有没有人会修淋浴器呀?”
“是什么型号的?哪家厂子出的?”
“你等等,我拿给你看。”宋师母进屋找出一张淋浴器的使用说明书,韩百龙记下了型号与厂名。
“宋师母,过两天我找人来帮你修。”
“谢谢啦。你这个小师傅态度真好。顶好快点来修呀!”宋师母眉开眼笑。
宋洁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睁开眼,看见枕边的手表,奇怪极了。“妈我的表,谁拿来的?”
“哦就是那个修表的小师傅嘛,他还答应找人来修淋浴器。难得碰到这样老老实实的个体户。”宋师母说。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宋洁怔征的。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告诉他的?
“你付给他工钱了吗?”
“没有,他没有问我要,我还当你先付过了。”
宋洁跳下床。宋洁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宋洁骑车进了集市贸易街。韩百龙的摊位空着。
宋洁问修车的大朱:“师傅,那个修表的到哪里去了?”
大朱抬头看看她:“是你呀,表兄今天到外面干活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这表修得不灵光?”
“不,我要付给他工钱。”
“咦”大朱挑起眉毛,“表兄说的,你就住在他楼上嘛!
“啊?J宋洁愣住了。片刻,她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着。
阿珊头站在门外的煤炉边烧菜,铁锅里正在煎一条大扁鱼。毛头伏在桌上写字,毕端毕正地写“韩寅”两个字。
宋洁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盯着阿珊头看。她第一次清楚地看清了汽车间主妇的容貌。阿珊头被她看得莫名奇妙:“你……找我么?”
“你的丈夫,他就是修表的?”宋洁问。
“是啊,你找他”阿珊头看见了宋洁手腕上的金表:“噢他为了修你这只表,差不多一夜没睡。修得不好?”
“修得很好,我是来付给他工钱的。早晨他来送表,我还没醒。五块钱够了吗?”
“哎呀,这么急做啥。我家百龙做生意最讲信誉,他修的表从来没有打回票的。要是在公家厂里,保险年年可以评劳动模范了。暖,你坐一会儿呀,他说今朝大概要回来吃中饭的。”阿珊头从屋里拖出一张椅子。锅里冒烟了,她连忙揭盖盛鱼。
宋洁坐在门口边,煤炉的热浪一阵阵扑上来。“你们为什么不装煤气灶呢?”她问。
“煤气公司不让装,说是煤气灶安在卧室里太危险。我们想自己搭间小屋做厨房,跟房管所提了好几次,好比棒褪敲在破鼓上,一点声响也没有。”阿珊头放下鱼碗,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口可乐塞给宋洁:“喝,喝吧。小宋同志,都说你在外面很兜得转的,房管所有熟人帮我们催一催好吧?”
“房管所的门朝哪里开我都不晓得,其实你可以给晚报或电视台写信反映情况,报上不是经常有群众来信选登吗?电视台还有群众中来的专题节目。”宋洁诚心诚意帮她出主意。
“我家不订报,不晓得这个路道。小宋同志,谢谢你呀。喝,喝可乐呀。”
“不喝了,工钱要不够,叫我一声好了。代我谢谢……师傅贵姓?”“我和爸爸都姓韩,我叫韩寅。”毛头蹿出来说。宋洁笑了:“你的儿子挺机灵的。”
韩百龙回家吃中饭时情绪很好,让毛头坐在自己膝盖上,父子俩抢喝一瓶可口可乐。
“武康大楼这桩活接对了,要好好谢谢老龟。那家老太太蛮有花头的。方方面面人认得不少。手脚不停做了半天、只喝了她一杯桔子水。我索性大路一记,只收点螺丝钉电线的成本费。老太太欢喜得要命,拍胸脯答应帮我托人去疏通渠道,让毛头进市重点小学。小赤佬,成不成就看你的运道了。”韩百龙心里高兴一点没注意阿珊头神情有变化,她鼓着腮,抿着嘴,垂着眼皮,把碗筷碰得叮叮当当。韩百龙搭住她浑圆的肩说:“今天我劳苦功高吧?来点什么搞劳搞劳?”
“滚远点!”阿珊头使劲甩开他的手,“嚎头好哩,谁晓得究竟是老太婆还是小姑娘!”
韩百龙嘿嘿笑着坐回桌边:“毛头,你妈妈又打碎醋罐头了。”毛头说:“我喜欢冷面里倒醋。”
阿珊头往韩百龙面前一站:“我问你,昨天晚上精神憋足觉也不睡修只表,今天一大早又急猴猴地送去,连工钱都不收,这么殷勤,被白骨精迷住心窍了,是吧?哼,可惜人家不领情,唠五块钱打发了你!”小楼的日子 然
“哎呀,你为什么收她的钞票?”
“我为什么不收?五块钱还算便宜了她。”
“你呀,一天到晚只晓得鸡狗肚肠,鼠目寸光。”
“我再慷慨大方,说不定把自己男人丢掉了也不晓得!”
“你懂个屁1人家宋教授是名牌大学的教授,一家门里里外外都是知识分子。”
“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人家女婿老早招好了,出国留学生,讲起外文来,像炒豆一样。你呀,不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晓得我是不及人家。”韩百龙的脸阴沉沉的,愈发显得刚硬自信,“不过我们毛头将来一定要超过人家,毛头要升中学考大学读研究生,这一路上去,就像打仗一样,要拚命的。所以我们现在要不惜工本结交知识分子的朋友,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到用场的。人情这种东西,比什么都值钱,也要“点一点积累起来,懂吗?”
阿珊头被韩百龙说服了,无限崇拜地看着丈夫说:“嗬,就属你肚肠弯弯绕绕的,歪门邪道多。”
“告诉你,我答应宋师母帮助他们修淋浴器,今天下午先要到浦东那月厂里去摸摸产品的性能,全是卖力气动脑筋的事情,你不好再后院起火,消耗我脑细胞了。”韩百龙正色道。
“滚远点你。”阿珊头娇慎地说。
这时小佛用童车装着一大袋米吃力地推进院门,阿珊头迎上去说:“哎呀,这么重,你扛得动吗?”
小佛小小的脸蛋上都是汗,喘呼呼地说:“没关系,走两级楼梯息一息。”
“百龙,你帮小佛扛上楼。”阿珊头大声命令,显得特别大方。
小佛连忙说:“不用不用。”
阿珊头啪地拍了丈夫的背脊说:“你看他有多壮,叫他背嘛。”很骄傲的样子。
韩百龙把米惯上肩,一手夹着童车,噎噎噎地上楼去。阿珊头拉住小佛问:“喂,先生来信有好消息吧?”
小佛眼圈陡地红了:“这次又泡汤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调的位置,手续都开始办了,又被人家开了后门。”
“真的?去找那开后门的人,给他两记耳光!”
小佛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下来:“我的命不好。”
“你的命还不好?住洋房,捧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愁吃不愁穿的。暖暖,别老哭丧着脸,好运道也要被你愁坏了。机会还会有的,嗯?”
小佛抹抹眼睛:“阿珊头,谢谢你,被你一说,我的心总归好受些。”
“走,跟我到布店里去。我们店里来了一批涤弹绸,又便宜又舒服,我给你剪两段零头,你和固固一人做一条裙子。”
“不,我不要,姆妈又要烦,又要说打扮给谁看呀卫”
“别理她,她那么老了还把眉毛拔得像根铅丝。走,走呀。”阿珊头硬拖小佛到布店里去了。
宋家的一切都是宁静的,除了思想。宋教授在看书,宋洁在写文章,宋师母在读报。天蓝的活页窗帘遮断了褥夏酷暑,乳白的吊扇无声无息地旋转着。
突然间门铃叮吟咯咙地响起来。
宋师母拉开门,门外站着韩百龙。“你……?!”
“宋师母,我是来替你修淋浴器的。”韩百龙说,他背着工具包,上衣口袋里插着曲尺和铅笔。
“嗯请进请进。”宋师母眉开眼笑,倒了一杯凉茶水,拿出一包牡丹烟:“喝茶、抽烟、请坐。”
“不了,让我先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韩百龙把烟搁在桌上。
“好好,跟我来。”宋师母先轻轻地将宋教授的书房门关上。她正想去关宋洁的门,宋洁却已闻声走出来了。
“咦,怎么又是你?你究竟是修表的还是修电器的?”宋洁不无怀疑地问。
“怎么,修表匠就不能修电器了?现在离休老干部开公司做生意,越剧演员唱流行歌,体操王子李宁还去当推销员呢。”韩百龙说着,爬上浴缸的边沿,将淋浴器取了下来仔细查看。
“小洁,你写你的去吧。”宋师母示意女儿进屋。
“我想松松脑筋。”宋洁到客厅将茶与香烟拿进卫生间,放在小凳上:“韩师傅,你抽烟。”
韩百龙接过一支,看看,点起来叼在嘴上。
“问题不大,主要是继电器散热不灵光。”韩百龙抬起头说:“我打算将这只继电器重新改装一下,你们想简单装装还是装得考究点?”
“简单点好了,只要能用。”宋师母忙回答。
“我看还是装得考究点,一劳永逸,反正一样做的。”
“这个……好呀好呀,就依师傅的意见。嘿嘿,大概做做要多少工钱呀?”宋师母问。宋洁连忙拉拉母亲的衣襟。
“等修好了再讲,宋师母你放心,我不会敲你竹杠的。”
宋洁狠狠地翻了母亲一下白眼。
韩百龙攀高落低量尺寸,在一张白纸上记下。
“韩师傅,刚刚才晓得你就住在楼底下,你爱人倒是认得的,怎么不大看见你进出呀?”宋师母说。
“你们都是大忙人,进进出出都在思考问题,当然不会注意到我哆。”韩百龙笑笑,将螺丝旋开。
“真看不出你还有那么多手艺,是在哪里学的呢?”
“广阔天地中呀。”
“什么?”
“在农村插队落户时,老乡家里半导体坏了,来找你修,在人家眼里,你初中毕业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了。后来生产队的脱粒机出毛病来叫你,生产队长的手表不准了也来叫你。那时候招工上学讲究贫下中农的推荐,所以岂敢不接?不会也拿下来,回去自己琢磨,到处找了书来看,这样逼逼倒也逼出来了。”
“这也要你脑瓜子灵光才行呀。”宋师母拚命灌蜜糖:“有种人拜师傅学也学不到你这样呢。韩师傅这两年钞票一定赚一了不少吧?”
“钞票是身外之物,还是你们好,学问是吃到自己肚子里去的。”韩百龙跟宋师母说话,手却不闲地做着。
厨房间传来叫壶的鸣声:“哦哟,水开了。”宋师母连忙跑到厨房里去。“
宋洁不时地相帮韩百龙传递榔头、旋凿什么的,一听他也插过队,倒有了兴趣:“韩师傅,你是哪一届毕业生?”
“六七届初中生,六八年到江南插队。”
“哪一年回城的呢?”
“说来话长。我结婚太早,上学没我的份了。只怪自己意志不坚强,毛头他妈妈挑河泥小产了。我这人书读的不多,良心还是有的,一个男人不能眼看着女人独自受苦呀,当天就打了结婚证。”韩百龙说得很坦率:“后来县里工厂招工,队长推荐我去了,哪晓得等到大返城时我又被轧出知青范围。这真叫福兮祸所依呀。我这个人命里注定就是多灾星,偏偏我又不服命。为了调回来,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和钞票,等我调回上海,我姆妈也病死了,我晓得她是被我拖死的。”韩百龙的脸上有一丝凄凉。
“恢复高考时你为什么不考呢?我也去过农村,后来就直接考上了大学。”宋洁挑战似地问。
“那时候一门心思搞调动,没工夫复习功课。回到上海,
又有了毛头,一拖就把年龄拖过了。”韩百龙盯住宋洁说:“不过你相信吧?要不是上山下乡我一定会读书读上去的,高中、大学,我一向成绩不错的。”
宋洁点点头,人确实不笨,看他样样都能修嘛。
“我现在钱是能赚的,但心里总归空落落的。唉,我这辈子是无法挽救的了,希望只好寄托在儿子身上。我现在拚命积点钱,将来一定要培养他读书,读大学,读研究生,还要送他出国留学。”韩百龙讲得很自信。
“听讲有些个体户为了赚钱,让孩子小小年纪退学做生意,想不到你倒还是唯有读书高啊。”
“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狈。算算韩姓在古代也出过一些大文豪的,韩愈韩非子,文魁星总不见得与我们无缘吧!”
宋洁不觉笑了起来。韩百龙发现她的笑竟然很美。
说话间淋浴器又重新装了起来。
宋师母背着韩百龙朝宋洁抬抬手,把她拉到客厅:“小洁,快中午了,看样子总归要留他吃饭了吧?该添点小菜吧?”
宋洁说:“有罐头开一听,再炒两只鸡蛋。”
韩百龙在厕所间大声说:“好了,你们来试试看。”
宋师母和宋洁一起跑进去,韩百龙在改装过的继电器外面安了只盒子,很精致。打开开关,小红灯亮了,水泪穿日地流出。
“哦哟,韩师傅这么一修,这只淋浴器比新的还灵光。了。”宋师母欢喜得很,又是递烟,又是请茶,“韩师傅,吃了便饭再走,家常便饭,随便得很。”
“不啦,阿珊头等我回家吃饭的。”韩百龙收拾着工具。
“韩师傅,那么,工钱是多少呀?”宋师母寒丝丝地问。
韩百龙背上工具包,将杯子里的剩茶水喝干了:“宋师母,这半天活对我来说小动动,楼上楼下,有道说远亲不如近邻,还要付什么工钱?”开步要走。
“那怎么行?我们不能剥削你的劳动啊!”宋洁横身拦住他,宋师母也说:“人家亲兄弟还明算帐呢,韩师傅,多少总要拿点辛苦钱的。”
“就算我学雷锋为人民服务嘛。”韩百龙绕过宋家母女的阻拦,走到门口,又转过头:“为你们服务我心里痛快,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以后有什么小修小补的尽管找我就是。”说罢开了门走了出去。
“看看那个阿珊头喳啦十三点兮兮的,她的男人倒文质彬彬蛮有人情味的呀。”宋师母心安理得地说:“小洁,叫你爸爸休息一会儿了,准备吃饭。”
宋洁突然问:“妈,我的那些旧杂志放到哪里去了?”
“床底下,壁橱里,到处都是的。”
宋洁趴到床底下把一捆捆杂志拖了出来。“妈,我记得有《儿童时代》和《少年文艺》,在哪里?”
“你翻嘛,我哪里记得清爽。”
宋洁踩着凳子到壁橱上去翻,翻着了。
“嗯,送给楼下人家的小固是吧?也好的,省得占我地方。吃了饭再拿下去吧。”宋师母把小菜端出来。
吃过午饭,宋洁拎着两捆杂志下楼。阿珊头正收拾了碗筷要到布店上班。
“韩师傅呢?”宋洁间。
“哦,他做生意去了呀。有啥事体跟我讲好了,一样的。”
“这些书,我想送给你们儿子看的。”
“哦哟这么多呀,毛头,快来呀,看小宋阿姨送你好多书呢"阿珊头叫着。毛头跑过来,拿起一本就翻。阿珊头骂道:“小赤佬,毛手毛脚,撕坏了敲你的手心。坐到房间里看去,今朝下午好定心了吧?又笑着问宋洁:“淋浴器好用吧?
宋洁说:“韩师傅真是好手艺。”
阿珊头又说:“小宋同志,谢谢你,上次你叫我写信给报社,我寄出了。”想想还不尽意:“暖,你要买什么布,到布店来找我,我卖给你零头料,折让二十公分呢,”
几天后的下午,集市贸易街。
大朱的儿子很卖力地给顾客打气。一位顾客说:“怎么打次气也要五分了?老早只要一分钱。”大朱的儿子振振有词地说:“老早上公共厕所不要钞票的,现在也要五分钱了。”顾客看看他:“小赤佬蛮懂行情的。”
大朱靠在韩百龙的工作台边上抽香烟。
一大朱说:“我老早晓得老龟不是好料,他退了执照,借别人的牌子租柜台,想赚大钱,听说一下海就收到网里去了,正撞上税务大检查,翻船了,弄不好要吃官司的。”
韩百龙修好一只表,交给顾客,那顾客说:“不要开发票了,韩师傅修的表我最称心了。”韩百龙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跟老龟讲过,现在政策允许个人开业,蛮好了,不要嚎头太大。他不相信,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朱吐出一串烟圈:“我现在是想穿了,钞票有的用就可以了。我写信去跟她讲,同意离婚。想想她也难呀,要在外头蹲下去站牢脚,只有嫁个外国老板。我不跟她断叫她怎么嫁人?不管怎么样,儿子总归是我们两个人的,要叫她姆妈,叫我阿爸的,对吗?”
“是嘛,大丈夫男子汉,拎得起,放得下。”
大朱眯起眼,用手肘顶了韩百龙一下:“表兄,你们楼上那位女才子小姐来了。”
韩百龙抬起头,看见宋洁骑着车翩然而至。
“韩师傅,你忙吗?”宋洁笑盈盈,很熟稳地招呼。
“你有东西要修,再忙也优先照顾。”韩百龙说。
“老要求你也不是好事,说明又有东西坏了。”宋洁从皮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今天是来慰劳你的,要看电影吗?今天晚上,新光剧院,法国的塔伞中情》和美国的《雨人》。”
韩百龙有点受宠若惊:“你不看吗?”
“我有。我们室主任晚上有外事活动不去看,我向他把票讨来了。”
“那就谢谢你了,多少钱一张票?”
宋洁摇摇手,蹬上自行车走了。
韩百龙把票抽出来,大朱凑上去:“哦哟,是非卖品。表兄,当心嫂子醋罐头打翻!”
晚上,新光电影院门口,灯火璀璨。
韩百龙换了件挺括的银利来衬衫,热得难受。他四周望望,不见宋洁,有两个小青年拦住他:“票子有多吧?票子有多吧?”韩百龙拨开他们,走进剧场寻到自己的座位。
韩百龙坐定后,前后望望,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宋洁坐在他后面一排稍旁边的位子上。他站起身想走过去,却见宋洁只朝他点了点头,便自顾与边上一位女士热烈地谈着什么。韩百龙颓然坐下,意识到她并不想在这公开场所与他交谈,有些烦躁地把衬衣的扣子解开了。
传来宋洁的声音:“……书稿大约年底能完成,什么时候能出版我就没把握了, 出版社今年砍了一大批计划
杨枫的声音:“还记得那个小宁波吗?在学校里时话也讲不大清楚的。现在当厂长了,效益还很好。我来牵头,你请他到红房子吃一顿,让他给出版赞助一二万,早点好出书。”
宋洁的声音:“我可做不出那副面孔,装模作样地热情却为着一个实惠的目的,讨钱,太掉价了。书写的有内容,总归会出的,我不急。”
杨枫的声音:“毫无价值的清高!经济是基础,中国人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昨天我到教育局采访中小学的第三产业,实质上就是绞尽脑汁弄点钱,改善一下人类灵魂工程师们的生活待遇嘛。”
韩百龙侧过头,从眼梢里打量着那个与宋洁谈话的女人。
剧场暗了下来,银幕亮了起来,活动着另一个世界里人们的生活。
韩百龙常常走神,常常侧过脸去看宋洁和杨枫。
黑暗中,宋洁的眼镜片随着银幕的光线时亮时昏。
电影结束了,音乐缠绵,银幕上播映出演职员的名字,观众纷纷离席。韩百龙站起来往后排看,看见宋洁和杨枫朝出口处走去的背影。
宋洁从存车处推出自行车,跟杨枫挥手告别。
宋洁骑车在夜晚显得清凉的马路上行驶,短发飘起像漆黑的翅膀。
宋洁的车拐弯驶进一条僻静的小路,突然从路边树影中闪出个人影横在她车头前。宋洁惊吓地刹住车,差点从车上掉下来。定睛一看,宋洁轻轻地叫:“韩师傅,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等你一起回去,很晚了。”韩百龙说。
宋洁很恼火:“你怎么……吓我一身冷汗。我骑车,我惯了,我认得路。”她要蹬车,却被韩百龙捏住了龙头动弹不得。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韩百龙盯住宋洁的脸。
“有事明天再说,都快十一点了!”宋洁有点紧张,前后看看,这条小路很僻静。偶而有辆自行车驶过。
“你干吗怕我?我真有要紧事。”韩百龙故作轻松地笑笑。
宋洁看了他一眼,下了车,推车往前走。韩百龙追上两步:“我来帮你推车。”宋洁把车交给韩百龙。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宋洁的高跟鞋敲击着柏油马路。韩百龙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两条影子并排着,渐渐地长了,又渐渐地短了。树荫中,有恋人们亲昵的呼吸声。迎面走过一对互相依偎着的男女。
“究竟什么要紧的事,你快说呀!”宋洁气自己怎么会答应跟他同行,问话声音冲冲的,吵嘴一样。
“我……”韩百龙很为难,搜寻措词。
“太晚了,我得赶快回家。”宋洁去抢车龙头。
“我真有事要求你,为了毛头。”韩百龙见宋洁误会,脱口而出。
“毛头?”宋洁站住了。
“毛头就要上小学了,按地段分,得进兴国路小学,大家都知道那个小学质量不好,小学很关键呀,就像盖房子打地基一样。毛头将来是要读大学读研究生的。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想办法让毛头进一个档次高一点的小学。”韩百龙一口气说了出来。
宋洁松了口气,却又为难地皱起眉头:“我有什么办法让你儿子进好的小学呢?”
“刚才,你那位朋友,好像是报社记者,是吧?听她说采访教育局什么的。记者最有面子了,她肯定会有办法的。”韩百龙胸有成竹地说。
“好啊,你会偷听别人说话!"宋洁叫起来,显得很轻松。
“我又没偷听,那声音自己钻进我耳朵的。”韩百龙搔搔头皮,偷偷看宋洁,宋洁忍耐不住璞嗤笑了出来。
“好吧,看在你为了下一代的一片苦心上,我去找杨枫想想办法,不过,不能打保票的。”
“太谢谢你了。”韩百龙朝宋洁背上猛拍一记。宋洁哎哟叫了起来,白了他一眼。
“我要骑车了,你呢?”宋洁问。
“我,去赶赶末班车看。”
“算了吧,坐在我车后。”宋洁拍拍书包架。
“这哪行,八十公斤的料,你驮不动的。还是我来骑,你坐在后面。”韩百龙说。
宋洁跳上书包架,韩百龙把车蹬得飞快,宋洁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腰。旋转的车轮在夜幕中一闪一闪。
弄堂口。
乘凉的人渐渐稀少了些,仍有赤膊的汉子躺在门板上,闲话的妇女把蒲扇扇得璞嗒嗒响。
“毛头,这儿风太大,乖乖屋里睡去!”阿珊头抱着儿子往弄堂里走去。
阿珊头把儿子放在小**,替他在肚子上盖了一块毛巾,然后关了屋里的灯,走到院门口。阿珊头站在黑暗里,两只眼睛像猫一般亮晶晶,不断地用蒲扇扑打自己**的双腿。
一辆自行车从弄堂口驶进来,由远到近,阿珊头奔上前两步,忽然又站住了,眼睛忽闪忽闪。
自行车在院门口刹住了。宋洁从书包架上跳下来,甩一下头发:“你这家伙,简直玩命。”
“你说稳不稳?从前在农村羊肠小道上练出来的。”韩百龙把车还给宋洁:“刚才说的事,别忘了。”
“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宋洁锁了车,上楼。
韩百龙一回头,看见阿珊头雪亮雪亮的一双眼。“你还没睡?!”他说着,走到水龙头前,脱了衬衣和汗背心,又剥下长裤,只穿一条平脚短裤,他用只脸盆舀水,夹头夹脑地浇去。
阿珊头默默无声地站在他背后,盯住他健壮鼓突的肌肉,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小楼沉浸在月色溶溶中。
三楼是一片沉寂。语桐叶子沙沙响。
二楼,月影在花枝间移动。窗口映出淡绿的灯光。过一会,灯熄灭了。
底楼汽车间,小小的窗口黄莹莹一点,像深夜的眼睛。门缝里传出呢呢的哭泣声。
阿珊头伏在枕头上哭得很伤心。
“你怎么搞的?无聊透了!跟你说了嘛,我和她根本不在一块,是路上碰到的。”韩百龙点了支烟。
“算我瞎了眼,嫁给你这种没良心的!我跟毛头等了你半天,毛头穷叫爸爸爸爸的......”阿珊头硬咽住了,换了口气:“你倒有心思跟白骨精看电影**马路!”
“轻点,深更半夜,给人家听见难听吧?”
“我不怕家丑外扬,做人凭凭良心,当年我跟你好,背脊骨上都被人戳烂了,我图什么呀?呜”阿珊头越哭得起劲。
“不要哭了,你听我说嘛。”韩百龙将阿珊头扳起来,“我是为了毛头进小学的事特地等着她,求她帮帮忙。她有许多记者的朋友,路道很熟的。”
“你上回说武康大楼的老太太已经答应帮毛头进市重点小学了嘛!”阿珊头半信半疑:“还求她干吗?
“现在做事哪里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万一武康大楼那一头落空了你怎么办?狡兔三窟,兔子也晓得筑三只窝呢!”
“她肯帮你忙呀?一天到晚板起只面孔,像欠她什么的。”
“我帮她们家修淋浴器不是白做的,她一口答应了。”
“真的?”阿珊头擦干了眼泪。
“不信你去问她。”
“我怎么会看上她:”韩百龙一把搂过阿珊头:“你总不愿意我们毛头长大了再蹲在汽车间里吧?”
阿珊头拱在韩百龙怀里,韩百龙吻她的头颈、额头、眼睛,然后把她抱到**。
毛头在小**翻了个身,小床咯吱一响。
“毛头还醒着!”阿珊头轻轻地说。
“妈妈,爸爸,我没有看你们。”毛头用手遮住眼睛说。
宋洁第二天上午就给杨枫打电话,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对韩百龙的事如此尽心尽力。
杨枫在电话里问:“这韩寅是你的什么人呀?”
宋洁迟疑了一下:“一个亲戚的孩子。你看,这事能行吗?
“我去找教育局小教部的人说说看,尽力而为吧。”
“我千年难得求你帮忙的,无论如何,你嘛,神通广大!”
“三天内给你回音,好吗?”
“越快越好!宋洁说。
集市贸易街。
宋洁骑着车在人群中穿过。
宋洁站在韩百龙的摊位前,她看看围在工作台前的顾客,对韩百龙说:“韩师傅,你过来一下好吗?”
韩百龙对顾客打个招呼,走了过来。
大朱朝韩百龙意味深长地挤挤眼。
韩百龙深深地望着宋洁:“好消息?坏消息?"
宋洁取出一张纸在他面前一晃:“这里是新华小学教导主任的名字,你只要带毛头直接到学校去找她就行。破例录取韩寅,这新华小学在整个街道算头块牌子了。”
韩百龙喜怒不露于形,拱手朝宋洁作个揖:“感谢,费心了。”伸手去取纸条。
宋洁偏着头说:“有些情况想了解一下。”
“关于我?还是毛头?”韩百龙问。
“听说你熟悉的一个外号老龟的,偷税款数目巨大,被拘留了,是吗?”
“你倒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这老龟和我只是市场上的点头朋友而已。”
“据反映老兄你也并不是那么出污泥而不染的,譬如你经常替人家装修家用电器,可申请执照的经营范围中却没有这些项目,另外还有发票的间题……”
“你凭什么调查我监视我?!谁给你的权力?”韩百龙愤怒地打断宋洁。
宋洁一甩头发:“既然韩寅是作为我的亲戚介绍到新华小学去的,我当然要了解他的家庭背景。”
韩百龙阴沉着脸,慢慢地将手中的纸条一撕两半,丢在地上,转身走去。
“你等等!”宋洁有些激动,追上两步。
韩百龙站住了,背对着宋洁。
宋洁冲着他的后脑勺说:“你对韩寅期望甚重,你要让他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文明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给他做榜样的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流霞飞旋。
韩百龙推着工作台进了院子,阿珊头迎上前:“今天收摊的早么。”
“爸爸,我要这个红旗。”毛头踞起脚去拿挂在工作台上的一面三角旗。
“这是什么东西?阿珊头取下来看着:“流动红旗,谁奖给你的?”
“给毛头玩玩吧。”韩百龙抬起头看看二楼的晒台:“阿珊头,你把宋教授的女儿叫下来好吧?”
“要叫你去叫,发神经啦!叫她做啥?”
“你又要拎不清了!”韩百龙皱起眉头。
阿珊头仰起脸,对着二楼的窗户喊“小宋同志”
宋洁从窗口伸出脑袋:“叫我?”
“小宋同志你有空吧?下来一趟好吧?”阿珊头笑眯眯地说。
宋洁满腹疑惑地下楼来。阿珊头正在摆饭菜。
“小宋同志你坐呀!”阿珊头递过一张竹椅。
“你叫我,什么事?”宋洁站着问。
“我找你。”韩百龙瓮声瓮气地说。
宋洁不语,等着他开口。
韩百龙用手掌抹了一把脸说:“昨天,我上税务所去了一趟,把漏交的税都补上了,要看收据吗?”
宋洁很灿烂地笑着:“不不,我相信你。”
“我们百龙顶多零打碎敲来一点的,你看,百龙今天还得了红旗。”阿珊头在旁插嘴。
“给毛头盛饭,你们先吃。”韩百龙喝斥阿珊头。
“你什么时候带毛头去新华小学报名?我陪你们去。”宋洁说。
“我不想让毛头上新华小学了。”韩百龙说。
“为什么?!”宋洁挑起眉毛,大吃丫惊。
“我打听过了,新华小学好虽好,但并不是区重点小学。这重点与不重点可相差得多哪小学脱了一截,中学,大学就赶不上趟了。我想,你是不是能跟你那位记者朋友说说,想办法让毛头进区中心小学。帮一步和帮两步都是帮,只要多用一把力,送佛送上西天吧!”韩百龙又作了个揖。
“你真想上西天取经啊!”宋洁看看阿珊头,看看毛头:“我去试试看,还是那句话,不打保票。”
宋家客厅里。
宋洁在拨电话,宋师母愤愤然地说:“这种人真正得寸进尺,他们那种小孩能进新华小学蛮不错了。小洁,你不必有求必应的,不就修了一次淋浴器吗?给他工钱好了。”
宋洁不和母亲搭腔,只是拨电话:“喂,杨枫吗?”
锦江《梦》咖啡厅一角,灯影迷蒙,音乐流淌。
宋洁和杨枫面对面坐着,吸着奶油咖啡。
杨枫望着宋洁笑。宋洁被她笑得不自在了:“你干吗?故作神秘的样子。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肯就肯,不肯就直说嘛卫”
杨枫靠在椅背上:“你宋洁托的事我哪有不肯之理?我只是想不通,那样清高的宋洁,从不求人的宋洁,这次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个体户的孩子而低声下气求人了呢?”
杨枫用咖啡杯里的小勺点着宋洁:“你呀你呀,你还挺感情的,我现在是只剩下理智了。”
几天后的早晨,宋师母在晒台上浇花。
阿珊头拎着煤炉从弄堂里走进院子,抬头喊:“宋师母,怎么好几天不见你冲晒台了呀?”
“我们小洁说,天热得很,你们要在院子里吃饭的,弄得地上湿嗒嗒不好。”宋师母说。
“没关系的,晒台多冲冲**凉些的,宋师母,今天中午我来帮你冲晒台。”阿珊头说。
“哦哟,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毛
“我是做惯了的呀。”阿珊头讨好地笑笑。
客厅里电话铃响了,宋师母正欲去接,宋洁蓬头散发地从卧室里跑出来抓起话筒:“喂,杨枫吗?成不成呀?
杨枫的声音:“看你急的。告诉你,事情很麻烦,区中心小学报名的轧扁头了,你们又离得远,根本谈也不用谈了。我拖着小教部的头头跑到学校找校长,磨破了舌头,总算答应跟你面谈一次,今天下午两点,在区中心小学校长室。记住韩寅是你的外甥,你要带些有你文章的杂志去送给校长,这叫名人效应,懂吗?我替你搭了桥,接下去要看你能不能打动校长的心啦!”
“杨枫,感谢你!”
“要有实际行动,别忘了,写信给你先生,让他替我找个经济担保。”
“忘不了的,你放心!”宋洁放下电话,双手拢了拢头发,拉开门跑下楼。
韩百龙正推着工作台要出门,看见宋洁便站住了。
“韩师傅,区中心小学的校长今天下午要我去面谈,我想大概有点希望了。”宋洁说。
韩百龙显得十分高兴:“我看十有八九是成了,现在要进区中心小学的人很多,而且都是有来头有背景的,那校长怎么肯随随便便跟人面谈呢?你等等。”韩百龙跑进汽车间:“阿珊头,快把钱给我。”
阿珊头拿钥匙开抽屉取出装在信封里的一沓钱。
韩百龙拿着钱塞进宋洁手中。
“不,我不要钱,这算什么意思?”宋洁涨红了脸。
“这钱不是给你的,只是托你转交给区中心小学的校长,你对他说,这是一个学生家长对学校的一点赞助。”韩百龙说。
宋洁一场虚惊,不禁笑了:“你还蛮周到的呀。我会带些去见校长的,但愿这金钱加精神的力量足以攻克堡垒!”
夕阳西沉,但天空仍像擦得铿亮的铝锅底般刺眼。
“小朋友,你是哪个国家的人呀?”
“上海人。”毛头说。
“不对,应该说中国人。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赚钞票,给爸爸妈妈用。”
“不对,应该说当科学家,当医生,当作家。”
“赚钞票有啥不对?毛头良心好,还想到给爸爸妈妈用。”阿珊头在房插嘴。
“你那个是鳖脚小学学生的水平。”韩百龙说。
这时宋洁推车走进院门,韩百龙一家像迎贵宾似地迎了上去,又是端椅子,又是开可口可乐,又是切西瓜。
“怎么样?校长怎么说?”韩百龙问。
宋洁渴坏了,也不客气,将一瓶可乐一气喝干,然后说:“一言难尽!”
“慢慢讲,百龙你不要着急呀!”阿珊头说。
“区中心小学的校长是个女的,大概五十岁光景,蛮文静的模样。我说话是拐不来弯的,开门见山提出韩寅入学的问题,我添油加醋把你们夫妻在农村的经历告诉她,尽力把毛头说得聪明无比。她则向我诉说了许许多多的难处,报名人如何多,托关系的人如何不可抗拒。见她不松口,我就把钱和我的作品送给她,并且向她许愿,以后我可以到她小学讲讲哲学课什么的。我也是头一次如此慷慨地卖自己呀。校长把钱退回了,书收下了,她说心意领了。最后她终于松了口,说正在讨论要增加一个班级,等定下了便可考虑韩寅入学,到时会直接发通知给你们的,我把地址留给她了。嗒,这是你们的钱。”宋洁一口气说完,又咕咕地喝了一瓶可乐,直打嚼。
韩百龙想想,说:“行了,没问题的。校长总不会空许愿的。谢谢你,毛头,谢谢宋阿姨。”
宋洁说:“慢点谢,等毛头拿到录取通知再谢吧。”
阿珊头说:“谢总归要谢的,不管事成不成。”
二楼晒台。宋师母从花盆里拣出几片枯叶。宋师母看见阿珊头拎着煤炉到弄堂里去,忙叫住她:“阿珊头,嘿嘿,我们家一只闹钟发神经病一样,不到时间也会叫的,请韩师傅看看好吧?”
“宋师母,你拿下来好了。”阿珊头说。
“还有一只马桶总滴滴嗒嗒地漏水,韩师傅马桶会修吗?
“宋师母,等息息我叫他上去看看。”
“谢谢你们啊。”
“没有关系的。”
宋洁隔着玻璃门听到母亲的说话,宋师母一进门,宋洁就说了:“妈,你不要老去叫楼下做这做那的,他们又不肯收钱,欠了那么多情,还也还不起。”
“这有啥关系,你帮他儿子弄进区重点小学,好比一步登天!"
“现在通知还没来,万一不取呢?”宋洁优心仲忡。
杨枫:“问你讨债来了。教育局小教部的头想请你给小学教师进修班讲一课,宗教啦哲学啦随你讲什么。”
“最近我抓紧时间写文章,没心思。”宋洁皱皱眉。
杨枫:“你可不能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呀!宋洁,你现在懂了吧?这关系网你一撞进去就很难再钻出来的。”
宋洁叹口气:“好吧,什么时间,你通知我。”
杨枫:“关于我的担保,先生有回音吗?”
宋洁用手揉眉心:“还没有,我再写信去间。”
宋洁放下话筒,吃力地靠在沙发上:“妈呀,头痛死了。这样拉拉扯扯,我哪里还写得进去?”
宋师母说:“楼下人家的事你算帮忙帮煞根了,通知来不来,看他们运气了。你就关在楼上安安心心写你的文章!”
花盆里的几片落叶簌簌索索弯弯曲曲地飘到院子里。
早晨、黄昏、夜晚。 日子一天天过去。
饭桌上,阿珊头对韩百龙说:“听说兴国小学已经发通知了,我们毛头的通知怎么还不来?”
韩百龙挟着菜:“那种整脚小学通知是发的早,重点小学大概要到最后再发通知的。”
阿珊头说:“要不要叫楼上的再去问间,敲定一下?”
韩百龙想想:“这几天好像没看见她,早上也不出来念洋文了。”
“她会不会存心躲避我们?事体会不好吧?”
“你要看见她姆妈,问问看。”韩百龙说。
阿珊头舀水、洗碗、扫院子,出出进进不时往晒台上望。阿珊头终于看见宋师母到晒台上浇花了,她笑容满面地说:“宋师母,你的花倒是越长越好看了。”
“是呀,你不在院子里生炉子嘛。”宋师母点点头。
“宋师母,这两天怎么不看见小宋同志呀?她又回公婆家去啦?”
“小洁么,”宋师母盯了阿珊头一眼:“她生毛病,太吃力了,躺了好几天了。”
晚上,韩百龙回家,阿珊头告诉他:“楼上那位病了,她姆妈亲口说的。”
“应该去看看。明天,你去买只童子鸡,清蒸蒸,端上去给她。”韩百龙说。
第二天中午,阿珊头把蒸好的鸡放在小篮子里,拎着走上楼梯。她住进汽车间七八年,从没有踏过楼梯,所以现在有些惶恐。
阿珊头站在宋家门前,迟疑着,不敢德门铃。
三楼一声门响,小佛从楼梯下来。
阿珊头高兴极了:“小佛,今天你没上班?”
“姆妈有点不适意,中午我回来看看她。”小佛说:“阿珊头,你在这里作啥?”
“好小佛,帮我一个忙好吧?”
“什么事体介为难?”
“陪我到宋家送鸡汤去,宋家姑娘病了。”
铃声叮铃冬咙唱起来。
开门的正是宋洁。她见是阿珊头和小佛,怔住了。
“小宋同志,听说你病了,我家百龙叫我蒸了一只童子鸡给你补补元气。”阿珊头说。
“我病了?”宋洁奇怪地问。
“哦哟,病了三四天,今天刚刚爬起来。”宋师母在厨房间大声说。
“那……你们进来坐吧。”宋洁恼火地朝宋师母瞪一眼,“我只能闲谈半个小时,每天必须完成三千字。”
“我们坐一J息息就走了,小佛还要上班去。”阿珊头坐在沙发上东看看西看看,客厅周围都是书橱,“小宋同志,你们家里虫多不多?我们床底下塞了一捆百龙的旧课本,后来出了一地的蛀虫。”
“常翻的书是不会蛀的。”宋洁答道,回头对小佛:“你丈夫他们地质队最近找到稀有矿石对吗?报上报道了。”
小佛点点头。宋师母端来两杯凉茶:“阿珊头,你的鸡蒸得嫩的,谢谢了。”
“小佛你男人调动的事有什么新户头吗?”阿珊头问。
“没有。”小佛神色黯然地低下头:“他说,他不愿再求爷爷告奶奶地调回上海了,精力都耗费了。他和我商量,要不就跟他去……”
“发神经病!”阿珊头骂道。
“小佛的丈夫有事业心,不愿把精力化费在无聊的关系学中,这是值得钦佩的小佛为这样的人奉献爱情,宁愿牺牲城市优裕的生活条件,这是值得赞美的。”宋洁说。
“不,我还没有答应他,我,下不了决心。”小佛说。
“当初你怎么肯嫁给他的?”宋洁想启发她。
“那是当初呀。爱情就像山脊上看到的美丽佛光,你真想跳到它中间去。可是,一旦雾散了,光环消失了,你看清山谷中的荆棘乱石,你就没有勇气跳了。”小佛说。
阿珊头把手往大腿上一拍:“无论如何不要调到山里去,我们老早吃过苦头了,插队落户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来。现在再也没有这种屏头了,一只城市户口就是无价之宝,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前途呢。”
“人活在世上,总该有点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吧?”宋洁说。
“小宋同志,你不愁房子间题,不愁煤气抽水马桶,你当然有心思去追求这个追求那个哆。像我们整天被房子孩子炉子什么的搅得乌七八糟,哪里还能追求什么呢?”阿珊头有点愤愤不平。
儿天后的上午,韩百龙把工作台推进房间,对阿珊头说:“今天我给自己放假了。”说着漂膘二楼的窗户。韩百龙已经留意好几日了,宋洁的人影常在晒台上晃动,就是不下楼来。他也开始疑心宋洁是不是躲着自己。“难道她一辈子不出门啦?”他说,今天他决定守株待兔。
大概十点钟光景,宋洁从楼上走下来了,她以为韩百龙夫妇都不会在家,所以脚步轻快如飞。
韩百龙用锐利无比的目光咬住宋洁的背影:“小宋同志"
宋洁一回头,像被法海和尚的金钵罩住一般动弹不得。
“小宋同志,其他学校都发了通知,你是不是去问问区中心小学的校长,他们的通知什么时候发?”韩百龙说。
宋洁的脚尖在地上画来画去:“韩师傅,要不,你先领毛头到新华小学报上个名,也好心定些。”
“可是,总该到区中心小学去讨个确切音讯呀!”
“韩师傅,上回找那校长谈话我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了,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事这么求过人。要有通知,总会发给你们的。再说,新华小学已经够好的了。”宋洁有点不耐烦了。
韩百龙目光阴沉起来:“当然,像我们这种人的儿子,能够进新华小学是够好的了。要是你的小固呢?你会甘心他进新华小学吗?你必然是要他进市重点的吧?实在是很麻烦你的了!”韩百龙脸上出现了冷漠与自信。
隔日,宋洁接到去北戴河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的通知,她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她如释重负,总算好逃脱韩百龙的质询了。
宋师母忙着帮女儿理箱子。
“妈,以后有东西坏了,不要拿到楼下去修,还是不要太热络的好。,宋洁关照宋师母。
马路上有了第一批焦黄的枯叶,入秋了。
宋洁从北戴河回来,人晒得很黑,也很精神。
宋洁下了公共汽车,踩着落叶走着。
宋洁经过集贸市场,犹豫了一下,拐了进去。
大朱正拿着一张从国外寄回来的支票给韩百龙看:“我说过吧,儿子她总授不掉的,你看看,抵得上我做三个月了。”
“以后她会把儿子接去吧?”韩百龙问。
“不去管她了,只要她有钞票寄转来。”大朱把支票收好,“表兄,你有嚎头,毛头进了市重点,将来赚大钞票了。”
韩百龙突然愣住了,他看见风尘仆仆的宋洁远远地站在那里。他们的目光对峙了片刻,韩百龙决断地挪开了,顾自对眼前的顾客说:“老伯伯,你这只钟怎么不好了?”
宋洁默默地朝前走去,穿过嘈杂的人群。
宋洁走到弄堂口,朝弄堂走去。
前面有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慢慢地行走。
“小佛”宋洁追了上去。
“宋洁,你出差回来啦!”小佛的神情似乎很开朗,双颊有了点红色,“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去哪里?
“我们到爸爸那里去。”因固抢着说。
“你决定调过去了?”宋洁很惊讶。
“不,我们是去探亲的,去看看。”
“去看看也好。”宋洁点点头。
“真的?”宋洁瞪大眼睛,简直不相信耳朵。
“韩师傅真是神通广大,他手艺好,做生意也公道,结识了三教九流许多不可等闲视之的人物。听说是住在武康大楼里的人家帮了这个忙的。阿珊头说,韩师傅也托人再给固固的爸爸找对调户头。”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院子门口。
院子里,毛头趴在小方桌上做功课,阿珊头正在炉子边忙东忙西。
“小佛东西买齐了没有?哦哟,小宋同志出差回来啦?晒黑了,蛮健康的。”阿珊头仍旧快人快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