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梅莉在电话机边上愣怔了半天,直到话筒里传出电话局发出的嘟嘟嘟的盲音信号,她才把话筒搁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上车子,怎样走进办公室门,怎样坐在椅子上的。她的耳边一直响着那姑娘的声音:“我和沈易冰吹了……”原来她不是他的表妹!胡梅莉像读了一部恐怖的惊险小说那样毛骨惊然:沈易冰曾经设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圈套让自己去钻呀!她像吞了只苍蝇般地恶心,真想痛痛快快地吐上一气。不过,她终于可以不再为沈易冰被退回车队的事而感到内疚了。沈易冰呀,你是自己误了自己!
只是房子问题又像船上沙滩般地搁浅了。她贴出的调房启事要求太高,所以没有人上门联系,哪怕你是诚意的。母亲、继父、小撷,一步步逼得真紧呀。不管怎样要把房子换出去,哪怕降低条件,缩小面积……对,今天再重新拟一张调房启事,刻不容缓!她不能让沈易冰看笑话,不能让继父的美梦变成现实,她胡梅莉不是橡皮泥,让你们想捏扁就捏扁,想捏圆就捏圆的。
胡梅莉强打起精神,她要让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精力充沛、容光焕发,步步青云的胡梅莉。
科长是难得到教研组的办公室里来的,他一进来就双手摆动着招呼大家:“来来来,都围拢来,坐得拢一些。有一件事要宣布一下……”
“难道是盼望已久的那件事吗?”胡梅莉心里一阵兴奋一阵紧张,拖椅子时手都抖了。她看看科长泊勺脸,科长今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对自己眉开眼笑,是的,这原本是一桩公事公办的事情嘛。
科长清了清喉咙说:“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局为了加强职工业余教育,决定办一所职工业余大学,现在已经成立了局长亲自挂帅的筹备小组”
果然是这码事!胡梅莉心里**漾开一股明媚的暖意。她不让自己显出太高兴的样子,只是很矜持地笑着,倾听着,等待着。
“由于我们学校这次统测的成绩还不错特别是胡梅莉同志和陆大荣同志教的几个班级,平均分数已经接近八十分了,所以,局里领导决定从我们学校的教师中抽一名去参加筹备职工业余大学的工作,这是我们集体的光荣。”科长带头鼓起掌来。有好几个人都扭回头看看胡梅莉,胡梅莉兴奋得脸都红了,她使劲地拍着手掌,借以发泄内心的激动。
“经过局领导的研究决定,调陆大荣同志去参加职工业余大学筹备组的工作,…”
什么?!胡梅莉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她看看科长,科长不看她,继续说:“……陆大荣同志的工作成绩是突出的,工作态度是勤恳的……”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许多人把手伸到陆大荣的面前使劲地拍。
胡梅莉像被人猛地推下悬崖,整个身子迅速地在幽暗的深渊中下坠、下坠……五脏六腑被人扯出来撕碎了,神经脉络被人抽出来割断了!
“……当然锣,不是说没有去参加筹备组工作的同志就是成绩不突出了。像胡梅莉同志,作为数学教研组组长,她做了许多工作,大伙都是有目共睹的嘛。只是分工有不同,留在本校和到职工大学,都是形势发展的需要,都是为四化建设服务……”
胡梅莉的耳朵失聪了,听不见科长的话,只看见科长的嘴很古怪地变着形状只看见周围一张张像是映在哈哈镜里的笑脸只看见陆大荣涨得通红的宽鼻子……胡梅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胡梅莉,你怎么啦?”有人推了她一把。
她睁开眼,发现散会了,科长已跨出办公室的门了……
胡梅莉跳起来追出去。
“科长……”。
科长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小胡呀,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陆大荣是局里点名要的呀Jff
“可我……”胡梅莉委屈得说不出话了。
“小胡呀,跟你说一件事,你别声张。有人到局里告了你一状,说是你统测前就偷看了考卷的…”
“啊!”胡梅莉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棒,沈易冰!
“这事我替你遮盖过去了,所以,也不便为你再争取。好好干吧,小胡,在这里也是有前途的呀。”科长拍了拍她的肩膀。
下班了,同事们都回家了,胡梅莉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
冬日短,下午五点多钟天就擦黑了,办公室里暗黝黝的,胡梅莉没有去开灯,此刻,在她心灵的每个角落,都是一片灰暗。
她颓然地靠在椅子背上,浑身像刚刚卸去刑具般地疼痛她好像一个从昏迷中刚刚醒来的病人,头脑里一片混沌她不再注意自己的仪容和姿态:她的头发凌乱地披在两颊她叉开双腿,脑袋垂在胸前她聋拉着嘴角,眼睛眯缝着。她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暴露出来了,她一点不美,甚至是丑陋的,她的脸上已经有许多皱纹了,她的身体生过两个孩子以后,胖了又瘦,显得很干瘪。她的形态让人觉得她是多么的脆弱和孤单,多么的可悲而可怜
她像一尊雕像,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没有感情、没有生命。
她不恨不怨了,她恨得怨得实在太累了。
她甚至想笑:这样蝇营狗苟地忙碌、挣扎、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啊,她也曾有过天真纯洁的岁月,有过光明美好的向往,有过高尚正直的心灵…
朦胧中,一个少先队员向她招手,向她跑来。碧绿的草地、鲜红的领巾……代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难道那就是我吗?无声的泪水在她脸上流着,流着天一李一卿:客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红楼梦葬花词》
我们将去美国访问的消息在报纸的一个小角落里登了一下,于是家里便热闹起来,电话铃、门铃此起彼伏地响,都来托我带东西,亲戚、朋友、同学、同学的亲戚、亲戚的朋友,凡能拐弯抹角与我联系上的都来了。
或几件内衣,或几双鞋子,或几瓶药,或几盘磁带……“就这一点点,你随便塞哪都行,谢谢,谢谢……”眼睛里都是思念,语气委婉恳切,不容你不应允。
一个人不多十个人不少,只好一件件地抽出自己想带的衣服,腾出那只带轮子的双层旅行袋,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塞得实足满,那袋硬梆梆地立着高及我腰,丈夫见了不忍,吼着:“你看你的手腕细得像芦柴,你能拎得动吗?我替你退回去。”
“要死了,你想把人都得罪完呀?”
“莫名其妙,这些东西那里到处有得卖的。”丈夫在美国住过两年,他有发言权。
想想也是,平常遇见家有出洋的,往往拿出国外寄回的照片或国外带回的物品,无比荣耀无比光采地说:他在那边如何如何了不得,她在那边如何如何适意畅快 …
“人心嘛,当初你在国外,我也托人给你带人参的
丈夫不响了,横七竖八地帮我扎行李,并示范着,教我如何拖它们最省力。
直至临走前一晚,想着大概能太平了便锁了箱子和旅行袋,丈夫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着要当心什么什么,要注意什么什么……时过十点,不料那门铃又闹了起来。
“无论如何不能再加东西了,这次我来推辞。”丈夫抢着去开了门,却尴尬地愣住了。
来人是父母老战友沈伯伯的小女儿,手里果然拎着鼓囊囊的提包。
丈夫脸皮比我还薄,只会在背后发牢骚,碍着父母的面子,又对着个姑娘,推辞的话他是说不出口了。
还是我说:“哎呀,包都塞满了,实在对不起…”
“小鹰姐姐,就十盘磁带,爸爸妈妈要我谢谢你。”小姑娘嘴巴甜得很,话说得很巧。
“美国的磁带又便宜又好……”丈夫旁敲侧击。
“是《90句》全部课程的录音,朝红写信来说要。”
“朝红去了两年多了,还学900句?”我满腹疑惑。朝红是她姐姐,听说是去伴读的,我在她们父母处见过照片,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
“她说要嘛……小鹰姐姐,谢谢、谢谢。”
我和丈夫相互看看。我开了旅行袋的锁,对她说:“东西实在太多,你若能塞得进,我就替你带去。”
小姑娘也真有本事,七弄八弄把那十盘磁带都塞入旅行袋中。我无可奈何地笑了。
“小鹰姐姐,这是朝红住宅的电话,这是我姐夫公司的电话,你让朝红上你旅馆来取。哦,你要有空,上她家玩,要她请客,姐夫毕业后在一个公司工作,年薪有两万多呢。”她乐滋滋地说着,告辞了。走出门,又折转身,放低嗓门求我:“小鹰姐姐、代我催催朝红,叫她快点替我找个经济担保人……
黑洞洞的楼梯把她的身影吞没了。一片冰,心在玉壶西经七十五度北纬四十度左右,幽邃的莫霍克河谷。大雪和夜幕在风的裹挟下一起降临雪片在车灯的光柱里疯狂地翻腾着,高速公路仿佛一堵黑白交错的墙截断了。“我们像在撞墙。”小叶想。共天羹廷涯一扮客城:207
风在抽,雪在刮,夜在压,老航的这部可怜的丰田牌轿车浑身上下吮嘟吮嘟地作响。小刀片似的雪片从那扇关不紧又开不开的前车门缝里挤进来,钻入小叶的领口和袖筒。尽管暖气已打到最高档,她还是觉着冷,身子和车壁一起咪嘟吮嘟地抖。
老航两个月前替公司到纽约办事,车过哈莱姆黑人区,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越野车擦了一下,前车门瘪了,扭了,卡在门框里,开不能,关不能。老航白天到公司上班,晚上读博士课程,不得一丝空闲,顾不上修车,将就着开。
离开波茨坦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小叶刚刚替大学生们上完实验课,气不喘一口就催老航上路。
“走哪条路?”老航问。
“随你便,只要快。”小叶说。
老航这个人太把细,伸长头颈东看看,西望望,还像模像样地撑着巴掌试风向,末了说:“爱普兰湖边上的公路尽在高山里穿,我这破车怕爬不动,我们擦安大略湖走吧。”结果就闯进这风雪网中,车行如钻墙般的慢,刚刚过了沃特敦镇,距奥尔巴尼还远,离纽约就更远了。
“明天早上能赶到纽约吗?”小叶眼睛瞪着车前盘旋着迎面扑来的雪雾,问。
“怎么会赶不到呢?老航瓮声瓮气地回答。
“一定要赶到啊!”小叶心里说。
老航是拍了胸脯打了保票的,否则小叶不会把预定的飞机票退掉的。老航想帮小叶省这一百多元的机票钱。让人家美国人听了会笑掉牙的,一百多元?嗤可是小叶现在急巴巴需要一笔钱,翎儿已经到亚特兰大了,三月底就要去学校注册交学费,钱小叶每月的助教金是五百元,勉强够维持自己的读书和生活。
车灯的光被雪墙反射到车内,小叶从反光镜里看见老航谢了顶的前额上爬着几条纹。小叶在老航身上看到了一个人如何从年轻变得老成。从前在大学里读书时,老航是蛮秀气的,他们的专业是计算机,可老航还喜欢轻轻地哼歌和欣赏印象派的画、小叶在美国与老航重逢的第一面,她觉得他添了几分稳重。前两个月,老航接到国内姐妹挂来的长途电话,一米七十的男子汉泣不成声,他母亲病危了!那两天老航像落入樊笼的狮子要发疯。父亲早亡,他是长子,理该回去为母亲送终,可是……老航拿到硕士学位,在公司里找了份工作。老板很欣赏他,答应尽快为他办“绿卡”。老航一直打算领了“绿卡”就把母亲接出来养老。为了那张“绿卡”,老航已经把两项技术发明的专利奉送给老板了,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哪!正当老航在归与不归间迟疑得心神欲裂时,接到一份母亲具名的电报,母亲要他安心念书,说她只是偶感风寒,不必牵挂。老航半信半疑,回挂了一只长途电话,家中无人,邻居告诉他,母亲三天前咽了气,临终前只捏着他的照片不放。老航在公寓里关了三天,小叶再见到他时,发现他前额全秃了,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叫人心酸的老成,从前的老航没有了。生活会埋葬一个入。
小叶是三天前接到小鹰姐从纽约打来的电话,其实小叶十天前就知道小鹰姐到美国了,《华侨日报》上登了她和另一位女作家访美的消息,还有照片。小鹰姐似乎没有老,奇怪,在国内生活,人总是不老,过几年看看还是原样。小叶出国两年,脸小了一廓,皮肤都毛糙起皱了。
那天小叶和同蜘艾琳轮流着上电子计算机操作,电话线过了十二点才有空。小鹰姐在话筒里责问道:“小叶,你的电话怎么老占线?你跟谁打电话?简直是马拉松电话了!”
小鹰姐不信任的口气让小叶沮丧而且气恼,她回去会告诉妈妈,我一直在跟老航打电话呢!从前小鹰姐家就住在小叶家的楼L,待小叶像亲妹妹一般,小叶什么话都愿意对小鹰姐说,她记忆中的小鹰姐说话从来不这么酸溜溜。
小鹰姐肯定是领了妈妈的圣旨,替阿威来审察自己的。小叶给家人写信,常提起老航对她的种种帮助,小叶什么事都没有隐瞒阿威,她爱阿威,更爱军军,儿子满五岁了,生日之际,小叶寄去了一百元钱。
可是,小l突然接到妈妈的信,妈妈在信中大谈特谈共产主义道德情操,列举许多伟大人物的婚姻故事来说明对爱情忠贞的必要然后,又大谈特谈阿威如何老实,如何能干,如何辛苦(我嫁给了他,我还比你不了解他吗?)最后,妈妈严肃地批评她:不应该和老航如此接近!
小叶捧着信,越读心越凉,捂着嘴蒙在被窝里,委屈得哭了一夜。
从前阿威写信一是一,二是二,很少缠绵词汇,小叶很知道他的心如今阿威频频来信,满纸恩爱情长,弄得小叶反而摸不透他的意思了。除了信,还有长途,一个月里挂了两次长途电话,教军军对着话筒喊:“妈妈,你别忘记我们呀!”那儿日正值数理工程课考试,小叶熬得双眼凹陷,嘴唇焦裂,选修这门课的女同胞寥寥可数,小叶必须考个A,至少也是B十,否则,她就不能保证明年的助教金。阿威的声音越过一个大洋仍旧那么刺耳:“小叶,最近怎么信少了?你究竟在干什么呀?读书读得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小叶累得几乎捏不住话筒,她哀求地说:“阿威,别再干扰我……”
小叶刚到美国时,遇到许多麻烦,想到家乡的亲人,就像背靠着一座大山般心定。如今小叶觉得背后那座山在渐渐地风化、塌陷。她和家越来越远,一个大洋、两个大洋、三个大洋……
“小叶,我可以在纽约待三天,每天的访问活动排得满满的,实在抽不出空到波茨坦看你,还是你到纽约来一趟吧,我真想见你。”小鹰姐在话筒里说。
小叶的鼻根忽然一酸,她忍住了。“小鹰姐,我天天有课呀。”“不能请两天假吗?”“我学得很吃力,脱了课,补回来要付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再说,我拿助教金,要带大学生做实验,要批阅他们的考卷......”小叶能得到这份助教金真是非常不容易的。眼下电子计算机专业成了大热门,凯觑这份奖学金的颇多英雄志士,有持清华、交大甚至麻省理工学院等等名牌大学毕业证书的高材生,都以为波茨坦这偏僻小城中的三流大学混奖学金、助教金容易,纷纷鸽望而至,云集于圣劳伦斯河畔。小叶只有大专文凭,而且是个年过三十、已当了母亲的女子,她那时刚刚被餐馆的经理炒了鱿鱼,急得走投无路,没有钱,她如何去付学费?是老航鼓励她到波茨坦来竞争助教金的。老航是系主任的得意门生。奖学金每学年评一次,必须颁给各科成绩优良者,小叶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她是把自己的血和肉、脑力和体力、青春和美貌统统拚上了,“等我念完书,肯定会变成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的!”想到这一点,小叶常常不寒而栗。
小鹰姐沉吟了片刻,委婉地说:“小叶,我们无论如何得碰一次头呀,阿威托我给你带了许多东西,还有军军的照片。我有要紧话和你说,否则……”
否则,她回去如何向妈妈和阿威交待?小叶明白。“小鹰姐,我来。你什么时候离开纽约?”
“我们订了星期六下午的机票。”
“哦,正好是周末。星期六早上你在旅馆等我,我们有半天时间说话,我请你吃午饭。”小叶用计算机的速度盘算好了:星期五下午四点半下课,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到纽约。下午送小鹰姐上飞机后再往回赶,能赶上星期一上午的课。她把睡觉的时间忽略了。
“只有半天时间,你尽量早点来呀!”小鹰姐叮嘱,她哪里知道这一路上的艰难哟!
雪愈来愈稠密,愈来愈厚重,从前车窗望出去,世界已经是浑白一片了。窗玻璃不时地被雪蒙住,雨刷费力地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车行的愈来愈慢,愈来愈慢。
“老航,汽油不足吧?”小叶担心地问。
没有回答,车忽地朝左,又忽地朝右。
小叶抬起眼皮,反光镜里映着老航布满汗粒的光额。小叶扭过脸,看见老航消瘦的脸青灰青灰的歪扭着:“你怎么啦?”
没有回答,车猛地煞住了。老航把前胸压在方向盘上,他的胃病又犯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
“能赶得到的……等一会儿 …”
“我是说你的胃怎么办!”小叶气得吼,我就那么没人情味吗?
“总是一阵一阵的,过一会就好了。”
小叶把老航从驾驶座前拉开, 自己坐了上去,她早学会开车了,本来该买一部车的,现在不行了,钱要留给翎儿。在大雪天从来没开过车,不过等老航胃痛过了再开车简直太残酷了。老航蜷缩在车座里像一团瘪塌塌的棉絮,小叶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歉疚。
昨天老航打电话给她:“小叶,我想去纽约买书,正好带你去。”
小叶知道他骗人,他愿意专门送她。可是她能让小鹰姐看见老航送她吗?
“小叶,我把你送到旅馆门口就去办自己的事。”老航见她犹豫就知道她虑着什么,他太把细了,男人少有的细腻。
小叶跟阿威结婚的时候,请了一大帮大学里的老同学来闹新房,老航没有来。小叶很奇怪,同学的时候老航跟她最谈得来了。老航无声无息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在小叶家门口出现了,无论如何不肯进门,只站在门口对小叶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美国留学去了。本来我发誓一辈子不再见你的,可是这一走恐怕真的见不着了,所以我还是要来告别一下的。”老航说完握了握小叶的手就走了。
老航的神态把他的心思都告诉了小叶了,小叶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惆怅。她想,这不能怨我,你从来没表露过什么呀。
过了两年小叶也至美国来读书了,她没有与老航联系,她干嘛还要去触动人家的心病?
第一个暑假小叶到大金楼餐馆打工挣学费。老板娘年纪跟小叶相仿,也是从上海来的,见了小叶欢喜得要命,于是小叶便当上餐馆的Cashe(出纳),这可比托盘子做Waess(女招待)惬意,不用跑断腿,不用赔笑脸,一日三餐吃店里的。每月净挣一千美元。来打工的留学生都妒忌小叶福气好,好就好在脸模子漂亮。老板娘大概前世里欠了小叶的,竟许诺说,等小叶开学上课,仍雇佣她每星期周末来干两天活,既不影响她学业,又替她保着个财源。小叶无法谢老板娘,便与她认了个干姐妹。
然而,坐账台的日子并不尽如人意。 日子一长,小叶渐渐品味出单调和沉闷。餐馆每天营业十二个小时,小叶就得钉子般地钉在账台上,钱进钱出,脑神经不能有分毫松懈,嘴里还得百来遍地重复: "hank you, you ae welcome!"账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只老式的中国壁钟,据说是老板的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它能保佑生意兴隆、财源亨通。小叶觉得自己就像那悬挂着一枚铜球的钟摆一样,机械而无聊。客人多的时候索性忙它个晕头转向,生意闲淡时干坐着看钟,那根黄澄澄的时针原本就懒得动一动,此刻愈发地像是被胶死了一般,小叶总怀疑那钟是不是坏了?她害怕这么脑空空地坐着自己会变成泥塑木雕。
那段时间小叶情绪低落,给家人写信愈来愈少,愈来愈短,有什么好说的?每天都是一个样!拿自己的青春年华换钱!
使小叶最难堪的是餐馆那位精干而有城府的经理,他像是与小叶有什么宿怨,从第一天起就没给小叶好脸色看。听厨师们议论,这Cashe的位置经理原本打算让他的一个亲戚来干的,因为老板娘喜欢小叶,经理只好作罢。
小叶头一天上班,诚惶诚恐,眼不斜视,手不闲置,生怕出半点差错。她总感觉到背脊上火辣辣的有东西在灼,她稍稍扭过头,发现经理就站在她背后,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张四方脸像石头般没有表情。“他在监视我!”小叶暗暗提醒自己。
小叶像走钢丝似地小心翼翼地干活,活干得溜光锉亮的漂亮,让经理挑不出任何毛病。经理还是常常盯着她看,不过眼光从恶狠狠的变成阴郁的了。
小叶每天下工都过十点了,坐地铁回住处,有一次被两个酒鬼缠住,吓得魂飞魄散。餐馆里有个绰号“卷毛”的Wae(招待),天天送小叶,说是顺路,其实要绕一个弯。小叶知道“卷毛”有三个孩子,由他陪着,心定得很。
那天小叶收拾了东西在大金楼门牌下等“卷毛”,经理驾着他的车停在小叶面前,对小叶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小叶讨厌经理居高临下的态度,冷冷地回答:“谢谢经理,我乘地铁很方便的。”
“上车,我有话对你说。”
“经理有话明天说好吗?今天时间晚了。”
经理脸黑沉沉的看着她:“你要当心,卷毛不怀好意。”
小叶耸耸肩,不响。
经理砰地关上车门,走了。
“卷毛”坐在地铁上曾经想用手搂住小叶的腰,被小叶狠狠地甩开了。小叶对他说:“你再要这样,请你不要送我了。”“卷毛”赶紧道歉,发誓再也不动邪念了,于是小叶原谅了他。小叶没有其他亲友,漂亮而孤单的女人没人帮助不行。
“卷毛”犯了店规,收账时接了两位客人的支票,结果那两张支票的银行户头上根本没有钱!经理大发雷霆,马上叫“卷毛”滚蛋。“卷毛”让小叶代他向老板娘求情,他说经理是为了小叶才恨他的。
小叶不愿借势压人,她自己去找经理,说:“卷毛收支票,先来间我,我说行他才收的。”
“你知道餐馆的规距吗?”经理熊她。
“你解雇我好了。”
“那两个客人从前和卷毛合伙犯过事!”
小叶吃了一惊,她为“卷毛”揽祸,不为别的,为他的三个孩子。
“你想嫁给卷毛吗?”经理阴沉沉地问。
“我不会嫁给他的。”小叶懊悔进餐馆时假称自己没结婚,都听了有经验的留学生说,打黑工千万别露出自己的底细。没结婚的漂亮女人就像没有保护层的带电体般危险。
经理叹口气(小叶从没见经理这付软弱的样子)说:“从大陆来的人没见*你这样傻的。”
经理留下了“卷毛”,罚他到后面洗三个月的碗。
“卷毛”不敢得罪经理,再也不陪小叶乘地铁了,经理天天晚L亲自开车送小叶回住所。有一次经理把车开到酒吧间,让小叶陪他喝酒,喝着喝着经理就对小叶诉说离婚后的苦闷。经理说得动情了,要拉小叶的手,小叶憋不住甩开经理抽身跑了出来。过几天小叶突然发现账台的抽屉里出现一根极贵重的金项链,抬起脸正遇上了经理的眼睛,那眼光已是万般情意了。不久餐馆里的人都轧出苗头了,对小叶也就疏远了起来,小叶又慌乱又恼火,她不知如何摆脱经理的纠缠,苦于无人商量,只得去找老板娘。
老板娘有点酸溜溜地笑着与小叶打浑:“哎哟,我也该算半个红娘吧?事成之后别忘了谢我。”
“我根本不打算嫁给经理!”小叶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老板娘惊讶地挑起两根描细了的眉毛,“他这人相貌好,又有才干,我们雇佣他经营这月餐馆,生意一直不错。他呀,若回上海,二十左右的小姑娘笃定讨得到。小叶你不要架子拿得太大……”
小叶无可奈何了,只得向老板娘透露了真情:“老实告诉你,我是做了母亲的人,丈夫孩子都在家等着我呢。你可别告诉人家,随便找个理由与我去回绝了经理。我叫你声姐姐的,不是吗?”
这回老板娘吃惊得半天出不了声:“乖乖,小叶,你哪像生过孩子的人?你是哄我去回绝了他吧?”
老板娘对经理去说了,叫他别再打小叶的主意了,人家已是有主的人了。
经理盯住小叶的眼光重又变得阴郁而恶狠狠,小叶常常毛骨惊然。她想辞工,但想到找工作的艰难和那一大笔学费,便又忍住了。小叶活了三十岁头一次知道为什么“忍”字要在心上加把刀。
“卷毛”又犯事了。那天警察把餐馆团团围住。铐住了“卷毛”,并且把与“卷毛”常来往的人都带到警察署去了,小叶被说成是“卷毛”的“情人”,当然逃不脱的。小叶跟警察提抗议,向警官申辩,全都无济于事。同伴告诉她,快218沐容襄外:鬓死、欢朴一找保人。只要有保人,花些钱,就没事了。
天晓得,让小叶到何处去找保人?谁肯为她花这笔钱?那个作经济担保的远房亲戚若听说小叶进了班房,保险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还会借口取消对翎儿的名义担保。小叶的心绝望得凄凉,那本随身带着的小通讯录被她翻来覆去地读得稳熟,竟然找不出一个人能够信托的。她把通讯录重重地合上……突然间,她的心猛地一跳,眼光被封底上用铅笔草草描着的一个电话号码吸牢了,她的记忆如此清晰:临出国前,有位老同学告诉她的老航的电话号码,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去找他,便马马虎虎在通讯录的封底记了一下,如今那笔迹已模糊,仔细分辨还能看得清:21273713280
老航是可以信赖的,老航一定会帮助自己的。直觉告诉小叶。小叶抖索着手拨通了老航的电话,…
呵,老航,老航,分别数年,在异国他乡重逢竟像昨天刚见面似的。他没有推辞,没有迟疑,立即去找了他在大学当教授的姨夫,为小叶作了保人。
餐馆经理藉口小叶背景不清爽把她辞退了,老板娘哭着缠着老板为小叶叫屈,大骂经理无耻,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要老板留下小叶,辞退经理。小叶感谢老板娘一片好意,她说,我原本就想离开餐馆了,留下经理吧,经理能为你们赚钱。小叶不想连累好心而可怜的老板娘。
小叶孑然一身,生活拮据,她不能拒绝老航的友谊,否则她会憋疯的。她就像一个在大海里飘浮的人抱住一块求生的船板那样依赖着老航。老航说,去波茨坦竟争助教金!小叶便去了。老航说,必须拿优秀,小叶便拚命了。白天,从教室到图书馆到实验室,小叶觉得自己像一架连轴转的机器,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半夜里,当小叶精疲力尽地把自己抛在**,却一点儿也睡不着了,思念、感叹,千头万绪涌至心间,她的心堵得慌,她总是无可奈何地拨通老航的电话,把郁在心头的闷气朝他倾吐……
阿威,军军,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时时刻刻想念你们,盼望重逢的一天。
有一次,小叶对老航说:“多亏遇见了你,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呢!”
老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说:“什么都不用谢,只求你一件事,下辈子……嫁给我。”
小叶征怔地看他,心头滚过一阵酸楚。
天隐遁了,地也隐遁了,只有卷着舞着的雪片,多极了,填满了宇宙每一线空间。小叶仿佛自己也是一片雪,透心的冰凉,浑身的轻飘,遍体的纯白,连血也是白的……
咔喇!
老航从座上腾起来,一把捏住小叶的手,把方向盘拚命往右打。
晚了,汽车的前轮已经陷入深深的雪坑,轮子空转着,溅起许多晶莹的冰珠。
小叶辨不清路,把车开到路边的林子里去了。
“怎么办?!”小叶吓惜了。
老航从车门里爬出去,围着车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完了,怕要陷在大雪中了……小鹰姐见不到我会怎么想呢?"小叶的心一阵阵地收缩,此刻,亲人们的面容随着夹头夹脑的雪片涌到她的面前,翎儿就等着她寄钱去交学费呢,阿威煎心熬肺地盼着她回家重续恩爱,还有军军,倘若她被暴风雪吞没,军军就没有妈妈了!想到这一点,小叶悲沧欲绝。
雪雾像沉重的山压下来、压下来,不一会,汽车便被雪覆盖了,只见一片雪原上,微微隆起了一杯雪丘”…少年不识愁滋味
纽约。曼哈顿岛。
我们下榻在列克星顿大道和第五十一街交口处的索米特旅馆。
参观访问活动从早安排至晚。一侯空隙便拨电话号码盘,替人带东西不仅行李添了重量,精神上也加了负担。下飞机取行李时,发现那只双层旅行袋已被撑破了。
与小叶在电话里约定了,她星期六从波茨坦赶到纽约与我碰面,说实话,我以为她会当下就来纽约与我聚上两三天的。、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太冷静,丝毫无久别重逢的狂喜,从前的小叶可是感情外露,易喜易恼,丁点事也会让她激动半天的人哪。
给朝红住处挂了好几次电话均无人接。有一次是在深夜十二点挂的,仍无人接。难道他们睡得那么死?又给朝红丈夫的公司挂电话,总说人不在。我留下了索米特旅馆的电话号码,希望他归来后给我回电话。
吃过晚饭,翻译安先生问我们,附近有个自发的朗诵诗会,愿不愿去参加?我极想去看的,偏偏已和伊蔓约好今晚见面了。伊蔓在纽约市三大学读心理学,边读书边打工挣钱,唯有这个晚上抽得出空。若是别人,我可以把东西放在旅馆服务处转交,可是伊蔓,我无论如何得当面谈谈的。伊蔓的姐姐伊荣和我是一块儿从汹猛的山洪中死里逃生的“铁姐们”,在农场,咱俩全部财产共有,并且互相不隐瞒心事。临出国前,伊荣千托万托,让我一定得看望伊蔓,拍一些她的生活照带回家。小伊蔓家信写得蛮勤,伊荣给我看过几封。信中的伊蔓开朗乐观,对什么都充满信心,生活学习得很愉快。可是伊荣却总是担忧,说得天花乱坠,为什么总不寄几张照片给家人看看?不免令人疑惑。
近八点,伊蔓在旅馆底层的大厅里给我挂了个电话,我赶紧下楼迎她。此刻纽约繁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大厅里来往的人很多,都衣着华丽,风采翩翩。我在人群中转了两圈,没见着伊蔓的人影。这时,有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消瘦的女子朝我走来,及至跟前,她叫了声“小鹰姐”,我愣住了,她是伊蔓?!
我记忆中的伊蔓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黑黑的、胖胖的,扎着一对扫帚辫,两只眼睛又大又亮,清澈见底。而眼前这位姑娘,苍白而沉静,垂至背脊的长发使她显得妩媚,眼圈青青的,眼神模糊而朦陇,很美,美得不像伊蔓。
“小鹰姐,你不认识我了?”
“你变了,简直重新投了次胎。”
“你是说我老了吧?”她咯咯地笑了。这笑我是熟悉的,然而笑的时候,她的嘴角边出现了两道八字形的纹,叫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快上楼吧,你姐姐给你带东西了。”
“姐姐也是的,我这儿啥都不缺。”伊蔓撅了下嘴,这调皮的神态我也熟悉。我尽量在她身上找以前伊蔓的影子,我注意到她仍旧穿着那件胸口有只大米老鼠花纹的粗毛衣,这毛衣是她出国前伊荣替她赶织起来的,那米老鼠的花纹还是我和伊荣一块设计的呢。
待伊蔓拆开伊荣带给她的纸盒,却又叹了起来:“哦哟,姐姐真是及时雨,我正想要这东西。”那是整整二十瓶专治妇女月经不调的妇科十珍丸。
“你给家写信,这也好,那也好,你姐姐不知该给你带什么好。幸亏有封信里你说了,考试得了B一,都是因为痛经,坐都坐不住,只好提前交了卷的。”我说
“我姐姐就是婆婆妈妈……”轻松话说得一点不轻松,伊蔓还想笑给我看,我连忙调开眼睛,我害怕看见她的八字纹。
“伊蔓,你来美国快三年了吧?”
“嗯,我是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二日离开家的。”离家的日子记得真牢,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的,这是一二天燕涯冬容扮::223小伊蔓生命中一个多么重要的转折点啊。那时,二十二岁的伊蔓爱上一个不能爱的男人,他才华横溢、知识渊博,可是有妻有子,长伊蔓整二十岁。倒霉的爱情来得那么迅猛,以至伊蔓对它完全失去了抵御力哥哥的暴跳如雷、姐姐的苦苦相劝,一切都无济于事。远在大西北工作、身为高级工程师的母亲果断地认为:唯有继续求学,才能解脱伊蔓。于是母亲十万火急地写信向侨居美国的姨母求援,姨母的女儿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替伊蔓办妥了所有入学手续。倘若伊蔓所爱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伊蔓决不会离开他的,幸亏他很软弱,他只想获取伊蔓的感情,并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伊蔓终于下决心斩断情丝,她把初恋埋在太平洋底了。我从伊蔓平淡的口吻中辨出了一缕悲哀。
“想收集小说素材吗?"她有点警惕。
“不尽然。从前的你,信中的你,和眼前的你太不一样了,你姐姐很聪明,她不信你信中的。”
“你起誓,回去不对姐姐说,我讲给你听。”
“我起誓,用我的人格,可惜我不信上帝。”
“好,有饮料吗?最好有啤酒。”
女孩子要从爱情中挣扎出来真是很勇敢的,伊蔓告别亲人踏上飞机的时候没有流一滴泪。她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似的显得非常干净,这样干净的心是可以重新汲取许许多多新鲜的东西的。伊蔓渴望新生,渴望单纯的学习生活,她发誓要拚命地学,读完大学,再读硕士,再读博士,甚至可以去竞争诺贝尔奖,做一个当代的居里夫人!事业是治愈失恋的一贴良药。
异国他乡并不是那样地陌生,那儿有亲爱的姨母和表姐。听妈妈说,她和姨母姐妹情深,当年,姨夫留洋在外,是妈妈东奔西走筹措路费送姨母去和丈夫团聚的。伊蔓兜里有姨母的来信,拳拳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来吧,小伊蔓,姨会像亲生母亲一样待你的。于是,即将开始的留学生活像彩霞一般在伊蔓眼前铺展,她像一只小鸟,决然振翅,毫不留恋地离开旧巢,朝那片霞光飞去。
伊蔓以为一出机场就能看见姨母慈爱的面容了,可是姨母没有来,什么人都没有来,机场出口处晃来晃去的都是陌生的蓝眼睛高鼻子。也许是姨母记错飞机的班次了?电报是姐姐去打的,姐姐那么婆婆妈妈的人不会出差错的。那么,或许是姨母病了?伊蔓相信姨母就是病也会来接她的,她等着,守着一大堆行李。一位黑皮肤的小伙子推着辆行李车走到她身边,热情地问她 "Can help You?”她紧张得拚命摇头。
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伊蔓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恐惧。
有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直逼至伊蔓跟前才咔喇一下刹住了伊蔓下意识的往后倒退了几步,茶色玻璃的车窗摇下了,探出一张端正的女人的脸,叫了声:“伊蔓!”
“表姐?!”伊蔓一下子欢喜起来,虽然与表姐只是在照片上见过面,然而伊蔓此刻真想扑上前勾住表姐的头颈撤撤娇。
“脱不开身,我来晚了。快把行李搬上来。”表姐没有说一句客气话,也不下车帮伊蔓搬行李,平淡而随便,像是接常来常往的熟客。
伊蔓很稀奇地看着表姐熟练地开着车,表姐眼正视前方,丝毫没有跟伊蔓攀谈的打算。伊蔓觉得表姐比照片上苍白了。
“表姐,姨妈怎么没来?她好吗?"伊蔓问。
“母亲到圣路易斯大哥家去住了,昨天走的。”表姐淡淡地回答。
表姐迅速地咬了她一眼,那眼光中有一种责备。伊蔓不响了,心里堵满了疑惑。
汽车默默地行驶了好一会。
“伊蔓,赞表姐突然开口,“我想有些事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什么?表姐!"
“不是我愿意担保你来留学的,是母亲硬要叫我担保你,这点你应该清楚。”
表姐话声不响,态度也平和,然而却像猛地起了一阵台风,把伊蔓满腔希望和兴奋刮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头哄地一下涨得斗大,里面像有架风车在呼呼地转。
“我丈夫半年前失业了,现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在美国,钱赚得多,但花费也大得吓人”…”
哭穷伊蔓不由对表姐起了疏远和厌恶的感情。她真想推开车门跳下去……上哪儿去?!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跑得流星一般,伊蔓觉得自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化石,茫茫然不知要被带到何方。
伊蔓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表姐安排她住在二楼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她沮丧地一头扎在**,不想去洗澡,也不想理行李,多么希望这么睡过去,醒来时一切只是一场梦!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表姐六岁的小女儿像只猫儿似地钻了进来,她走到伊蔓床边,伸出小手摸摸枕头。伊蔓俯下身,讨好地摸摸她的头,说:“娅娅想和蔓姨一起睡觉吗?”不料娅娅竟逃避地把头扭开了,瞪着伊蔓看着,突然蹦出一句:“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床。”伊蔓打了个寒嗦,娅娅的眼光里有一种敌视。
“娅娅,你怎么赤脚跑到这里来了,快,到妈妈房里去睡觉去!"表姐来抱起娅娅往外走,:娅娅拚命地跺脚,拚命地哭喊:“我要在自己的**睡觉嘛,我的房间嘛……”娅娅的哭声像钢锯扯着伊蔓的心。
伊蔓从来没见过表姐夫的笑容,他总是阴沉着脸,眼皮浮肿,下巴青碴碴的,脸皮上的疙疙瘩瘩里盛满了优郁和失意。表姐夫每天一大早出门,总要弄到很晚回来,一回来就和表姐关到他们的卧房里去了。偶尔,从门缝里传出表姐抬高了的责难声和表姐夫闷雷似的叹息声。伊蔓和表姐夫仅有的对话是:“表姐夫……”伊蔓叫一声。“唔……”表姐夫喉节动了动。
伊蔓记得照片里的表姐夫是个长相清秀、面容可亲的人,他和表姐在大学同学时自由恋爱而结婚的。
自打伊蔓来了,表姐便辞退了保姆,把娅娅交给伊蔓。伊蔓在家是众人宠惯了的大宝宝,如今却要领小宝宝。她不会管孩子,也不喜欢管。小娅娅因为她占了自己的房间,始终对她持敌对的态度。她俩成天就像在打仗。伊蔓给娅娅喂饭,娅娅偏不吃,偏要吃ce Ceam(冰淇淋)伊蔓叫她尿尿,她偏不,偏要尿湿裤子,让伊蔓洗不及。伊蔓恨起来揍娅娅的屁股,娅娅不哭不叫,待表姐下班回来就告状,说蔓姨穷打她。表姐给伊蔓的脸色就很难看,整个晚上不同伊蔓说一个词眼。幸亏亲爱的姨母从圣路易斯给伊蔓挂来了长途电话,伊蔓听见姨母的声音,眼泪呼地一下涌出眼眶,她赶紧背转身,不让表姐看见。(“我到美国后,只哭过这么一次。”伊蔓对我说。)
伊蔓的心像房子忽地开了扇窗:原来表姐夫失业是真的,原来他死沉沉的脸不是摆给自己看的。伊蔓为自己怨恨表姐感到无地自容。表姐在困境中还为自己做担保,那么自己是应该报答表姐的!应该帮助表姐,伊蔓很有气度地想。她开始拚命地帮表姐干活,打扫房间,到花园里锄草,替表姐熨衣服。不管表姐夫如何阴沉着脸,她总是冲他温和地笑,甜甜地叫:“表姐夫。”每天晚上,她抢在表姐下班前把晚饭做好,想起了许多点子翻新食谱。中午,表姐表姐夫都不回家,她除了给娅娅弄点吃的, 自己几乎不吃,她要为表姐省着点,自己年轻,身体壮,挺得住饿。娅娅是愈发猖狂了,甚至敢用脚瑞伊蔓,伊蔓忍着,不再揍她。夜深人静,伊蔓用冰水德着脑门死劲读英语,她悄悄地酝酿着一个伟大的计划:开学后,要拚命读书,门门考A,争取奖学金。放暑假,就去打工,拚命挣钱,把钱都给表姐。这样想着,伊蔓的心便轻松一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已到了开学的时间,伊蔓已准备全力以赴去夺A,可是,表姐没有提去学校注册的事。
又过了一些日子,注册的限期快要过了,再不去学校报到,伊蔓的入学通知书将要作废。她再也按捺不住,觑着表姐面色稍平缓的时候,鼓起勇气问:“表姐,我什么时候到学校去呢?”
表姐叹了口气,“我已经替你办好了注册,选了下半学期的一门课,读书嘛,性急不得。”
“表姐,我记性好得很,英语单词记了不少,马上去听课能行,多选几门课也能行……”
表姐挥了挥手打断她:“我知道你能行,可是”…我只能替你付半学期一门课的学费!你应该懂得,留学生几乎都是靠自己打工挣学费的。”表姐说完,把那张学费的收据悄悄地留在伊蔓的枕边。
伊蔓啊伊蔓,你好傻,在表姐家你永远是个多余人,你早应该去餐馆托盘子赚钱,你早应该搬出去自己找房子,让什么伟大的计划见鬼去吧!小伊蔓仿佛洗了个凉水澡,头脑特别清醒,她镇静地收起那张收据,义无返顾地想:明天就开始找工作,挣钱, 自己靠自己!
伊蔓终于离开表姐的家了,靠哥哥的一位老同学的帮助,伊蔓在一家中国餐馆找到了活,而且还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间。她没有打电话告诉姨母,姨母知道了会责怪表姐的她也没有写信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了会责怪姨母的。她用轻松的笔调给哥哥、姐姐写信说:一个人住着快活,在表姐家小娅娅吵死了。
我独立了。伊蔓凄凉而骄傲地想。梦里不知身是客
周围比梦里还要黑。在家里的时候,半夜里,从稀奇古怪的梦里醒来,第一眼总能透过宽敞的窗户看见满天闪亮的星星,星星的晶莹能为她驱散梦境中的恐惧与晦涩。可是这儿看不见星星,这儿没窗户。准确地说,这儿只有一扇小小的、只能看见地平线的窗户。窗户外就是潮湿的泥地,那里传来唯喂唯的虫鸣。倘若天亮了,可看见蹦跳着的蚌锰,也可以看见来往行人穿着的皮鞋和健身鞋。
“我们那幢房子是紫罗兰色的,两层楼高,像一座小宫殿,房子外还带个小花园,园子里有两棵樱花树,非常漂亮。”这是伊蔓在家信中描绘的,于是哥哥姐姐逢人就说伊蔓住在高级住宅里啦,他们万万没想到,伊蔓只是住在这幢房子的地下室里。
房东是个精明的犹太珠宝商,他把地下室用薄板一拦两间,以每月三百二十美元的低价租给了两个收入微薄的中国人。伊蔓住了其中的一间,宽正好能横着塞进一张床,长还能摆下张写字桌,满不错啦。伊蔓的邻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带着她十岁的女儿。她姓龚,伊蔓就喊她龚大姐,她的女儿叫妮妮。龚大姐比伊蔓先住进来,她买了墙纸,把装着电表、火表、水表的窄廊布置起来,还捡了一张旧的三人沙发和断了条腿的长几,用旧花布做了套子,啧啧,蛮像样的一间会客室,连房东看了都惊讶,兴头上送了一盏落地灯,连声夸中国妇女聪明、勤俭、会持家。地下室里冬暖夏凉连空调都不用,省了许多电费,况且房钱还算便宜,唯一不足的说是见不到阳光、月光、星光。
重重的黑暗像巨岩般压着伊蔓,挤着伊蔓,伊蔓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血管都快要迸裂了。
“呵”她狠狠地翻了个身,想把那重负推开,她的脸朝着门了,薄板的门关不严实,她瞥见矩形的门缝是橙黄色的,她想那一定是外面会客室里的灯光映成的。她仰脸望了望桌上的夜光钟,半夜两点了。她轻轻地下了床,拉开了门。
落地灯被橙色的纱罩笼着,圆形的灯影里坐着瘦削而疲惫的龚大姐,她正仔细地把紫红色的丝绒粘到木头的镜框上去,她的身边已挥起一厚叠粘好的丝绒镜框了。
“龚大姐,你还干?天都快亮了。”
“伊蔓,是我吵了你吗?龚大姐仰起脸,焦黄的脸上带着歉疚。
“哪里呀,睡不着……我来帮你粘吧。”
“不用不用,你明天还要去上课,还要打工。”
“不,我不困。”
“好了好了,都快完了,我也要收摊了。”龚大姐硬把伊蔓推进房门。
伊蔓听得妮妮在梦中唤妈妈,那细细的声音像根游丝在寂静的黑暗中飘浮,伊蔓想起母亲柔软的胸脯,鼻根酸滋滋的。
妈妈在医院里当药剂师,爸爸在大学里教书,还有爷爷和奶奶,那时候可快活呢。妮妮说起她的家,大眼一闪一闪,盛满依恋。两年前,妈妈带妮妮到美国看病重的外婆。外婆死了,妮妮记得妈妈和舅舅大吵了一场,妈妈就带着妮妮住到这幢紫房子的地下室来了。妈妈给人做些手工活,织毛衣,粘丝绒镜框。妈妈不让妮妮帮她干活,只要妮妮读书,狠命读书。
“你不想爸爸吗?”伊蔓问妮妮。
“想死了,妈妈晚上睡觉,枕头巾总是湿的,妈妈也想爸爸的。妈妈说,等我在这儿读完大学,我们就可以回家看爸爸了。”
妮妮今年刚满十岁。
伊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她醒着,却又做起了乱七八糟的梦,弄得她头晕心虚,神志恍惚……
“妮妮,好起床了。怎么这样懒?快广啪地一声,是龚大姐用巴掌刮妮妮的屁股。
“呜呜一一”妮妮哭了。
“……哭,哭,我还没死呢!这么大的人还不晓得用功!昨天五十个单词还没背熟,快起来读“…”龚大姐压低了嗓在训斥,“不是妈妈不疼你,你要体谅妈妈的苦心,妈妈惯下爸爸,让人指着脊梁说三道四,放着好好的药剂师不干,跑到这里来低声下气地求人,都是为什么呀“…”龚大姐的声音硬咽住了。
妮妮一边吸着鼻子,一边ABCD地读起英文字母来,读得极努力。
四周仍是重重的黑,夜光钟指着五点。
伊蔓瞪大眼望着望不见的天花板发呆。
凌晨透明的寂静中,裂帛般地划过一串弯弯曲曲的音符,一个女人极其清丽的嗓音在依依呀呀地唱着什么,那声音像是一种压抑着的呜咽,十分凄凉,闻之心颤。
“她又在练嗓子了……”伊蔓把头缩进毛毯中。初来时,伊蔓曾为这声音胆战心惊,住久了,也听惯了。这幢房子的阁楼上,有一对年轻的音乐家夫妇啊。
龚大姐轻轻叩击伊蔓的房门:“吃早饭了!”
三百二十元房租,伊蔓与龚大姐对分,龚大姐说他们是母女俩,应该多付,伊蔓执意不肯,龚大姐就把伊蔓的早饭包下了。
伊蔓喝着牛奶,吃着鸡蛋煎面包,对龚大姐说:“妮妮真用功。”
龚大姐惨惨地笑了一下。
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擂响了,妮妮跑去开门,惊恐地大叫:“小坤叔叔,你怎么啦?”
被称作小坤的男子衣冠不整,面色青灰,脸颊上有两道血痕,他急火火地跳下四五级楼梯,一把拽住了龚大姐,嚎着说:“大姐,又犯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求求你,只有再来求你啦!”
“真要命广小坤吼了声,冲上前捉住那女人的双手,那女人便用脚狠命地踢,小坤当胸给了她一拳。那女人用凄厉的声音哀叫了一声,跌倒在地板上了。
“小坤,快去煮针筒。伊蔓,帮我一把。”龚大姐双手匝住那女人的腰,拚命把她拖到**,真看不出瘦得竹竿似的龚大姐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那女人对着龚大姐笑,眼泪却决堤般地淌。龚大姐替她将开额前的头发,好一张轮廓秀美的脸,却如死灰一般惨淡。
小坤拿来了针筒,龚大姐叫他按手,伊蔓按脚,麻利地替那女人打了针镇静剂。
“好了,让她静静地躺着吧。小坤,你还没吃早饭吧?走,到我房里去。”龚大姐说。
“不,我不饿。龚大姐,我该怎么办呀?”小坤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挤出来。
“带她回去吧,回到国内总有办法的……”龚大姐轻轻地说。
小坤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她母亲不允许她回去,她母亲不要她了,她母亲说,我交给你好好的一个人儿,你怎么能还我一个疯子?龚大姐,我还有什么脸皮回国去见亲人呢?”
龚大姐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阁楼内凌乱不堪,**的被褥已经很脏了,水池内浸着一大堆碗碟,甚至连墙上挂着的照片也是歪斜着的。伊蔓帮着扫了地,又把碗碟捌净了,她踩在椅子上去扶正那张照片的镜框,心像被刀猛地荆了一下。照片上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小坤在拉提琴,一缕微曲的额发披在眉骨上,神情崇高而专注一位着白纱裙宛若仙子的女子正在引吭高歌, 目光灿若晨星。这帧照片大概是经过二次曝光的艺术处理的,光线处理把人衬托得如同浮雕一般,很有感染力。
这照片上的一男一女难道真会是眼前的小坤和**躺着的形同搞木的女人吗?
小坤和他的妻子原本同在国内某歌舞团工作,伊蔓记得,那个歌舞团到上海演出时,在一长串演员的名字中见过小坤和他妻子的名字。
“伊蔓,谢谢你,把那张照片取下来吧。”小坤失神地抬起眼,那眼像两只无底的黑洞。
小坤在歌舞团乐队里拉提琴,他的妻子在合唱队里唱二声部,偶尔也有独唱的任务。然而他们向往更辉煌的成就,向往更自由的艺术天地。于是,小坤带着妻子,双双来到了美国。
小坤的妻子怎么会神经失常的?伊蔓不知道,龚大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痛苦,中国人要闯入西方的艺术宝殿,谈何容易。
小坤把那张照片藏进抽屉。他现在在一家大饭店舞厅的乐队里觅了一席提琴手的位置,收入还是可观的。“挣钱而已,还提什么艺术呀!”他自嘲地说。
“你放心,我隔一时会上楼来看看她的。”龚大姐说。
镇静剂的药性发作了,她死死地睡过去,眼窝和双颊塌陷成小酒盅一般。小坤凑到枕前无限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便走出门。但愿她在梦里能唱首欢乐的歌。伊蔓想。
早晨,伊蔓喜欢绕爬满白色蔷薇花的篱笆散步。踱到花园的后门口,她看见了容先生。
容先生是这幢紫房子的房客中最阔气的了,他租了两层楼的一个套间,房内布置非常讲究,讲究得有点俗气了。容先生说他是为着接他太太来才花大价租下这套房子的。
“容先生,今天你好早哇。”伊蔓说。
“唔唔…,”容先生神色很尴尬。
伊蔓蓦地看见了容先生身后的树影里还藏着一个女人,非常娇艳,像是个混血儿。伊蔓明白了。这女人昨晚准又在容先生房里过夜了。
难怪妮妮问伊蔓:“容先生的窗户上天天有女人的影子,是不是他的太太来了呢?”
可是容先生的太太昨天刚从上海给容先生寄来一封厚厚的信,容先生捧着它像捧稀世珍宝一般。
伊蔓认识容先生就是从信开始的。伊蔓刚搬来不久的一天,她去信箱取信,取出一封蓝信封的信,不是自己的家信,不免有些沮丧。龚大姐说:“这是二楼容先生的信,快给他送上去,他盼望了两个多月了呢。”伊蔓给容先生送信去了,这个四方脸、宽肩膀、长相很精干的男子汉捏住信像孩子似地手舞足蹈,硬拉着伊蔓坐下,像待贵客似地给她吃这吃那,并且谢了又谢。伊蔓喝咖啡,容先生便看信,看着看着,那两条眉毛飞舞起来,满脸的喜气看着看着,那两条眉毛又锁起来了,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那信很长,容先生看了很久,脸部表情是喜怒哀乐都经历过。了,像走过了一辈子。容先生看信看得把伊蔓给忘了,看完了信,一个人把身子埋在沙发里,灵魂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也许去和太太相会了)。伊蔓默默地坐了一会,悄悄地站起来,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容先生读家信时的模样给伊蔓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听龚大姐说,容先生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他也是来美国探亲后赖下来的非法移民,在餐馆当过招待和调酒,还跑过外卖,现在已被一个大老板聘为一家餐馆的经理,攒了一笔不小的钱,他正在千方百计地搞“绿卡”,然后,把他的太太和还未见过面的儿子接出来团聚。他离开家时,太太刚怀上孕,如今,儿子快要读小学啦!
就因为容先生读家信时的那股专情,伊蔓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好感。每天去信箱看信时,她甚至更希望看见一个蓝信封,如果拿到了它,她便会立时三刻地跑上楼送给容先生,她非常爱看容先生读信时的表情。日子久了,熟了,她就会好奇地问容先生:太太好吗?你儿子好吗?容先生也渐渐地把家信中的事一点一滴地讲给伊蔓听,伊蔓看到了容先生太太和儿子的照片,太太真是个绝色的女子,只是眼睛有点忧郁,儿子长得就像容先生脸上的皱纹用橡皮擦去一样。伊蔓也知道了,太太是在十年动乱中嫁给容先生的,那时容先生合家被扫地出门,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元生活费,那么太太一定是个情操高尚的人,容先生和太太的感情一定是非常笃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