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静静听曹瑞宣读了圣旨,也不谢恩,只是取过琉璃瓶,轻轻一笑。曹瑞的神情分明有些焦急,近乎催促地说:“请摄政王遵旨行事吧——”
聂震笑道:“小琰他还说甚么没有?”
曹瑞一横心道:“要我给你一些树叶。”
聂震看着曹瑞不情不愿拿出来的那叠树叶,嘴角扯动,似乎是笑了,可神色居然有些悲伤惆怅的意思。
摄政王一声不响地接过那些树叶,一张一张地看。是天高海阔。是宝卷香帘。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是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然而——都过去了。过去了,所以,都不用悲伤。
摄政王就这么笑吟吟地一张张看着那些陈旧的字迹,随手取过油灯点燃,看一张,烧毁一张。于是那些褪色的树叶便一点一点地散为空烟。
曹瑞觉得难受,忍不住说:“摄政王,你,你还是快些——”
聂震本来就觉得他神情有些异常,此时越发感到不对,盯着曹瑞,缓缓问:“曹公公为何如此焦急?”
曹瑞无奈,只好说:“我出来时候,陛下神情十分可怕。我担心他未必熬得过去,你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就得赶紧回去看看。摄政王,你是他命里的魔星,你若不死,我怕陛下早晚会毁在你手上。还好他肯下决心杀你……所以,你不要再拖延了,否则,否则别怪我!”说到后面,眼中便带上凶狠的神气。
聂震大笑:“你倒是忠心耿耿。”信手把树叶都放在书案上,打开琉璃瓶,就这么一饮而尽。
宫灯摇红,天地万物,都在旋转**摇。犹如毁灭,犹如沉沦,犹如腐朽,犹如——解脱。
曹瑞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剧烈毒发而陷入昏沉迷乱的男子,一声不吭。药名牵机,发作起来当真是肝肠摧折……想不到聂震竟然主动选择这样痛苦的死亡方式……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震的挣扎停止了。
曹瑞默默上前,擦干净他双目、口鼻、耳朵流出的鲜血,尽量让他死后现出平静温和的模样。可怎么也抹不平聂震嘴角那丝笑意,似乎是在讥诮着什么,又似乎是解脱后的欢喜。
不知道怎么的,外面起风了,尖锐凌厉的风声在重重宫阙间炸响,似乎是什么力大无穷的巨人在愤怒地咆哮着。门窗都被吹得格格作响,好象随时会被这大风击碎。
猛然一声大响,门被狂风刮开,书案上的树叶被卷起,顿时飞舞不已。死去的男子衣袍狂舞,嘴角噙着一角树叶,神情宛然还是当初。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忽然一阵心悸,曹瑞再也不愿看下去,踉踉跄跄起身,顶着大风,逃一样离开。迎面正好撞到一个小太监,曹瑞惊魂稍定,怒道:“怎么走路不长眼睛?”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曹公公快回去吧,陛下,陛下——”
曹瑞大惊,急忙赶回,看到薛远之正在满头大汗地指挥众人忙来忙去,又是姜汤灌救又是推拿,面色惨白的皇帝却安静地躺着,一直没甚么反应,只是眉头微微锁着,像是晕迷中也不能放下心事。
曹瑞一阵心寒,想起死去的聂震倒是嘴角带笑,这两个人,怎么活着的如此死气沉沉,死去的反倒解脱了似的。
聂震宁可忍受肉身之苦,选择那样惨烈的死法,是不是存心要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呢?
没有一桩爱情可以永恒,但如果死在最珍爱最折磨的日子,用最决绝最干脆的姿态离开,便是时间也不能完全淡去当初相爱的感觉了……聂震是这么想的吗?宁可死得折磨不堪,也要给皇帝留下最深的记忆……其实也是一种固执,痴情,独占罢。
大费周章了好一阵,皇帝慢慢苏醒,迷茫无神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到曹瑞衣袖上的血迹,低声问:“是他的血?”
曹瑞“啊”了一声,看着自己染红了的衣袖,擦了擦冷汗,连忙低头:“是。”
皇帝点点头:“他……死了罢?”口气甚是平静,只是声音发哑。
曹瑞硬着头皮又说:“是。”
皇帝默然,出神一会,摇摇晃晃坐起来,说:“起驾和芳斋。”
曹瑞大惊,不住磕头道:“陛下,你还在生病。”
“死不了。”皇帝扯动嘴角,算是一笑,**颤抖的手抓紧了曹瑞的肩膀,竭力站直身子。他虽然病中,力气大得惊人,曹瑞的肩膀被他抓得剧痛无比,犹如骨头都要碎裂了,忍不住呲牙咧嘴。
薛远之一看,连忙抢步上来,壮着胆子说:“陛下,小臣一起过去。”伸手扶住歪歪倒倒的皇帝,虽然手腕骨都差点被抓裂,也不敢哼出一声。
就这么,一行人侍奉着皇帝,匆匆赶到和芳斋。
因为无人下令处置,和芳斋的宫奴们暂时不敢收敛聂震的尸体,他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笑意似讥诮也似解脱。
曹瑞临走时候明明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血迹,想不到又冒出一点,看着倒像一滴无法克制的心血。一片带着字迹的树叶顽固地留在他嘴边,风一过微微飘动。
曾经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现在……甚至再不能江湖夜雨十年灯了。
聂琰一阵头昏,仓促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的脸。心里明白,再待下去,只怕难以克制心情,真要死在这里了。不能……好不容易彻底打赢了这个人,怎么可能又把自己赔进去……一定不能……
他勉强站起身,摇晃着想要离开,无意中视线扫过聂震平静微笑的脸,心血一动,再难克制,一缕殷红滴滴沥沥从嘴角蜿蜒而下,滴在聂震的脸上,让死者苍白的脸多了一道醒目的颜色。
曹瑞大惊,和薛太医一左一右抢上去扶住昏昏沉沉的皇帝。曹瑞眼看聂琰气息浅短,吓得心惊肉跳,一叠声说:“陛下,陛下!”还是薛远之镇定,用力掐住聂琰虎口,扶着他慢慢坐下。
皇帝略一定神,就这么微阖着眼,吃力地一字一字下令:“曹瑞,你亲自处置摄政王后事,切不可轻慢。”
曹瑞看着皇帝惨白如死的脸,不安地说:“不如,老奴派人去办。陛下,你这个样子,老奴,老奴实在不能放心。”
“怕我一口气过不来就死了?”皇帝微微一笑:“不会。我,还有那么多大事没做……”
他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凌厉如电,直直盯着聂震的尸身,张狂地切齿而笑:“聂震,我不会为你死……我不会——”
曹瑞只是擦汗,就是不吭声。咬着牙,皇帝借着曹瑞的扶持,奋力站直。曹瑞只觉他一身滚烫如火,偏偏手掌却冰冷得可怕,心下打了个突,知道皇帝病得凶险。
薛远之见状,越前一步劝道:“陛下还是回宫静养罢,让和芳斋的下人先暂时收敛了王爷。待陛下情形稳一些,曹公公也好为王爷办理后事。”
聂琰定定神,点头道:“好。”他着实头晕目眩,也待不下去了,曹瑞伶俐,早已着人抬来软榻,急送皇帝回到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