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对杨弩叮嘱一番,让他到上书房等候寒铁旌。聂琰左右已经起床,也不想再躺着,索性拄了一根藤杖,慢慢走到屋外庭园中。他自从那日受伤之后,一直在碧甯宫养病,这还是第一次走出户外。

这是初夏天气,群芳漫漫,纹锦流霞一般,十分好看。碧甯宫阶前那几株雨霖铃过了花期,只有星星点点的残蕊,倒也楚楚地薄有风致。聂琰看着,眼色有些恍惚,犹如失魂落魄一般,缓缓走到树下。

风动云轻,吹得枝头伶仃雪白的花瓣悠悠飘落,他仰着头,神情迷茫地看着那慢慢飞落的花瓣,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似乎又听到有个声音对他嘻笑。

我想为你折一枝雨霖铃。你喜欢雨霖铃,是不是?

我不是喜欢雨霖铃,只不过喜欢折花送给你。

花瓣终于落下,轻轻粘在皇帝额头,柔软冰凉如一朵雪花。

皇帝一阵头昏,耳边那个嘻笑的声音更快活和清晰了,对着他嘈嘈切切地说着,热切温柔的口气。

殿下,你笑了。果然你还是开心笑起来的时候好看。以后,不要皱眉。

聂琰果然轻笑出声,忽然心血上涌,一下子呕在树干上,斑斑驳驳地十分难堪。

左右侍从大骇,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曹瑞本来在后面小心翼翼看着,眼见皇帝如此,不禁额头冒汗,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聂琰咳了一阵,慢慢开口:“起驾和芳斋。”

曹瑞听得心惊,一下子跪下,颤声说:“那种地方,陛下还去做甚么。陛下还是养病吧!”

聂琰嘴角微弯,竟然是一个淡淡笑意:“总得看看。”神色疲乏平和,又有点自嘲之意,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众人不敢抗令,曹瑞只好吩咐宫奴准备了软轿,把皇帝送到和芳斋。

自从聂震逃走后,曹瑞严审和芳斋宫监,果然掀出内贼,早就把和芳斋的宫奴流徒打发了,只弄了个又聋又瘸的老宫监看门。因为没人手照应,昔日精致清雅的宫苑,已经变得十分荒凉。

聂琰要宫奴停轿,自己拄着藤杖慢慢在青灰色细砖地上走着,看到昔日光洁的地面已经有了薄薄的青苔,零零散散洒着满地枯黄的竹叶。

桃花早就落尽,稀稀拉拉结了几个青色的小桃,院中荒草丛生,宫墙转角处一簇青竹大约因为缺乏照应,已是半枯的模样。庭前的雨霖铃倒是疯了似的茁壮着,梢头尚有花开,枝叶繁茂,就这么郁郁葱葱地压得整个庭院几乎漏不进日光,变成有些迷蒙惨淡的淡青色。连少年皇帝秀丽的面容也变得雪白恍惚,犹如不在人间。

聂琰一步步走入房中,房门已经有些朽坏,被他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分开,落了一层细碎的灰尘,倒像是某种**彻底焚毁之后的余烬。

皇帝面无表情,也不擦去手上灰土,就这么走了进去。

每一样东西其实都很熟悉。案上的青龙分水砚台,墨玉笔架,还有聂震最喜欢的竹刻笔筒,以及沾了一点墨迹的大白云笔。

笔筒里还胡乱插了一枝枯干的雨霖铃,大概是聂震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聂琰走到案前,沉默地看了这些琐物一会,又慢慢走开。

书架上那些书,多是兵法战阵之类,那是皇帝为了聂震喜好,令人特意搜罗的,其中不少珍本,甚至有几册孤本。当初收集起来还是费了点事情,不过聂震走后大概没人看了,书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书架侧面随意挂着一件披风,也是聂震的,已经结上了蛛网。聂震贪凉,初春时候就喜欢衣衫单薄地跑来跑去,所以皇帝要人特意准备了几套披风,随身伺候着,只要聂震觉得凉意就可披上。不过,现在没人需要它了。

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他,这里曾经有个人存在,只是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皇帝甚至看到,地上也是灰尘。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行明显的脚印,犹如某种无可磨灭的印记。

聂琰闭了闭眼睛,冷嗤一声,掉头离去。

曹瑞本来心惊胆颤守在和芳斋门口,见皇帝很快出来,又惊又喜,低声说:“陛下,你……”

聂琰口气平淡地说:“把这里烧掉。”

“啊?”曹瑞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眼巴巴看着皇帝。

皇帝目光阴沉,似乎有某种嗜血之意沉沉压着,口气倒还是冷静如恒:“树木砍光,房屋和杂物全烧掉。”

曹瑞不敢违令,按下心中疑惑,马上找人来砍树烧屋子。烈火中,房屋被烧得噼噼啪啪地焦响,倒像是一声一声的呻吟哀号。

聂琰就这么静静看着,烈焰熊熊,照映得他脸上也明暗不定,可这张脸除了冰冷威严之意,再没有别的表情。

火势越来越大,犹如有什么无名的神魔在凌空狂舞,慢慢吞噬了和芳斋的一切。

皇帝平静地看了一会,一躬身,上了软轿,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曹瑞,低声命令:“去上书房。”

算起时辰来,寒铁旌要进宫了罢,该去看看了……

聂琰到了上书房,杨弩已经和寒铁旌相谈甚欢。他从侧门默默进去,站到杨弩身后,伺立一侧。杨弩顿时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干咳一声,装作毫无感觉,还是和寒铁旌款款而谈。

聂琰的位置正对寒铁旌,便仔细打量这来自大漠的青年可汗,略一过目,心里倒有些意外。

他只道寒铁旌少年成名,战功甚卓,定是个雄赳赳的彪形大汉,想不到这人身量虽高,偏生长了一张很讨喜的娃娃脸,微褐色皮肤,双目明亮生动,当真是不笑也带三分笑,笑起来越发阳光灿烂,俨然毫无心计的样子,十分豪爽可亲。

聂琰看了,轻嗤一声,心下暗忖:这寒铁旌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当年被聂震胁迫,为了躲避锋芒,原本作惯了庸碌嘻哈的模样,对这一套早就烂熟于心。一看寒铁旌言行举行,倒有些疑心这人的满面阳光都是装出来的。在南北遥荥恶战的修罗场杀出来的遥荥王子,决计不会是甚么天真纯良之辈。

他正在打量寒铁旌,冷不防正对上对方明亮锐利的眼睛也在打量着他,眼中似有探究之意。

杨弩轻咳一下,正要开口,寒铁旌已拱手微笑问道:“不知这位贵人是?”

杨弩微微皱眉,正发愁说该说甚么,聂琰先自缓缓回答:“我是他表弟,过来探望表兄。听说南遥荥可汗也在此,我久已闻名,顺便来会一会。”

杨弩听这话说得也不算假的,摸摸鼻子,算做默认。

寒铁旌倒是满面堆欢,十分惊奇赞叹地说:“中原果然是天朝上国,人物出色。我之前在北地偶见一个汉人,已经觉得精彩之极,不意天下还有陛下和公子这等人物。”他本有心称扬聂琰两句,想想皇帝也在场,便把杨弩也带上一并奉承了。

聂琰心下一动,低声道:“不知道可汗在贵境看到了甚么精彩之极的汉人?”

寒铁旌呵呵一笑,挠挠头说:“是个骑术和箭术都很精彩的人,他在我与北遥荥混战之际杀出来救了我一命,我本要重重封赏他的,可他说甚么也不肯,后来被我说的没办法,只要了我一把黄金弯月刀就走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此人身材倒是有三分肖似陛下,也是汉人中少见的高挑个子。”

杨弩听得忽然一阵心惊,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平和,似乎没什么反应,这才缓缓松口气,随意笑着岔开话题:“我国山川俊丽,人物出色,可汗若有时间略作盘桓,或可看到更多精彩人物。”

寒铁旌笑道:“这可是求之不得,我一早仰慕中原衣冠文明,幼时也读过汉人典籍,能亲自经历一回,足可快慰平生。”

于是两人继续侃侃而谈,言笑甚欢。聂琰双目微垂,静静听着,直到寒铁旌告退之时,他忽然漫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可汗说的那汉人,可有名字?”

寒铁旌一怔,随即笑道:“那可不知道。呃,他好像说他姓郑。怎么,贵人认识他?”

一声轻响,杨弩微微垂目,看到地上有半截白玉指环,血迹殷然。他记得这是琰帝随身之物,心下一惊,知道是聂琰无意中用力太狠,竟然把指环拗断了。

聂琰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怎么会认识。”

寒铁旌只觉这笑容似有隐隐杀气,心下微奇,不便再问。杨弩早就把话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