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在聂震的额头,他晕晕忽忽醒来,便说:“小琰。”下意识紧了紧手臂,不料扑了个空,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一下子跳了起来。头晕眼花地四下张望。

可河岸边空无一人,只有昨夜的火堆灰烬还在狼藉地浮动着,告诉他昨夜不是一个梦。

心里一下子揪紧,冷汗流出,聂震大叫一声:“小琰!小琰!”

没有人回答。

他久经变乱,什么事情没遇到过,心中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乱,可却忍不住手指簌簌颤抖。定定神,嘶声又叫:“小琰!”

忽然远远一人应道:“震,我在这里。”

聂震大喜,喘了口气。就见一人拂开满地长草和野花,一路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什么东西,脸上微微含笑,不是聂琰是谁?

他微笑举起手中物事,原来是一棵草药,柔声道:“震,你昨夜做梦还在打喷嚏,真是着凉了。所以我顺便摘了一点草药,快含着吧。”

聂震松口气,大约之前太紧张的缘故,这一放松,竟然有些头晕眼花,眼前发黑。大概之前半年都在为了聂琰奔波劳顿,昨日落水,又赤身和聂琰纠缠,真是着了寒气罢。

聂琰何等聪明,忙一把扶住他,让他慢慢坐下,叹口气道:“还担心我走?我说了不会,自然不会。”

把草药一点一点撕好,喂到聂震口中,聂琰眼神仍然是昔日那样温柔如春水,柔声说:“再说,我怎么舍得。”

聂震总算松懈下来,又打个喷嚏,含含糊糊地说:“我从宫里逃出来,就找名医恢复了武功,自己到塞外创业。本来也有些规模了,可后来听到风声,说你重伤将死,我……我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小琰,你说怎么舍得,其实我又怎么舍得你呢。”

聂琰听着,轻轻一笑,搂在聂震腰身的手臂紧了一紧,几乎让聂震能听到他急切的心跳。两人就这么紧挨着,坐在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聂震心里快活,不禁也笑了笑。这才又缓缓道:“可你之前那样子,让我心里很担心,我作怪,讨好,低声下气,可你还是那样子……我,我差点以为真的不行了……那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着这些日子的担忧和煎熬,忍不住叹口气,只是说什么也不忍怪责聂琰什么。

聂琰低下头,亲吻他左手手指的疤痕,那里曾经溃烂得几乎见着白骨,是聂震为了救他性命,在冰岩攀援落下的严重冻伤。

绵绵密密抚慰着昔日的伤口,聂琰的声音低微而温存:“我是想过了断一切……你不知道我多恨你,若非太难割舍,我……我……那日在军营,临死之前,我便想说什么也不能再想着你一丝一毫。在天清绝壁醒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死过一次,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些情爱纠葛,只当前生旧事。”

感觉到唇下手指有些紧张,聂琰轻轻叹口气,接着说下去:“可你后来这样待我,几次三番不要命地为我计较,我……我……唉。没有你,我的日子又算什么呢……原来,这辈子,我再也没法抛舍你,老师。”

他眼中泛过柔情,叹息一声,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侧头吻在聂震的嘴唇。聂震静静听着,觉得也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于是辗转相就。两人口唇贴合,勾缠不已,都是情动迷醉。

虽然聂震嘴里还有草药的清苦味道,不过在有情人品尝着,似乎也是别有一番美妙滋味了。

不知何时,已是日在高空,阳光耀目。

两人从甜醉中清醒一些,聂震忽然发觉聂琰额头上还挂着昨天那根水草,被风吹着一动一动的。十分俊秀潇洒的人,这时候倒显得有些滑稽。他忍不住闷笑一下。

聂琰茫然问:“怎么?”

聂震一边笑一边为他摘下额头上的草叶,故意取笑道:“陛下,你可是人上之人、九五之尊,怎么头上老插着一根草标?”

聂琰双眸一转,眼中含情,笑道:“还不是你害的,昨天被你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就一直没收拾过。”

聂震想着昨夜居然是自己主动勾引聂琰胡天胡地,堪称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典范,不禁有些暗自懊恼,觉得十分丢脸,便哼了一声:“还说。你自己头上插个草标,活像要卖身似的,关我什么事。”

“那好,就卖给你罢。”聂琰洒然一笑,眼中微现调侃之意,忽然用力压住聂震:“说好卖给你了,以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日后,鸳鸯枕上,小徒每日效忠师尊一百次。老师,你说好不好?”

“见鬼,下去,下去!”聂震为了昨夜之事,本来就在羞惭懊恼,不料他又按上来,顿时就是老羞成怒,手忙脚乱赶人。

聂琰一阵闷笑,眼中醉色弯弯,十分动人,却还是昔日聂震熟悉的那种又无辜又暧昧的眼神。

聂震一看,顿时头都大了,心里记起来,这家伙当年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魔头……

聂琰却分明不肯放过他,还是紧紧按着他身子,咬着聂震的头发轻轻撩拨,口中故意委屈地说:“你自己说的,我是人上之人……老师,怎么就忘记了?”

“阿嚏!我着凉了别惹我。”

“没事,多动一会就好了……”

“胡说,胡说,你再不下去我可不客气了啊——”

“那就不客气罢,你我师徒还客气甚么。”

聂震气结,这才觉得聂琰太恢复昔日性情也不是甚么好事。可是,这时候后悔似乎也晚了些。

真个尴尬。他算是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而且这鬼分明是一只色鬼……或者,其实是情深一往,从此恩爱缠绵呢?

一阵纠缠轻笑,伴着十里春风淡淡散去。

至于谁是人上之人,谁是九五至尊,在多情人心中,其实也没什么打紧了。

天高云轻,两岸春山浅树融融如画,水波中天光云影共徘徊,乍分乍合,十分缠绵。偶然风动水纹,就是一圈又一圈的清波摇**,恰似醉了韶光。

(全文完)

番外 山居

陇上红叶最好的时侯,山中来了两个旅人。

一个是儒雅沉稳的少年,另一个是挺拔高挑的雄武男子。两人神色十分亲近,少年总是叫那男子老师,本该很尊敬的称呼,被他用低沉温柔的口气说来,多少有点缠绵暧昧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贪看红叶的缘故,他们在山上待了好几天,后来就结庐而居。

砍柴的孩子有些好奇,有时候会偷看他们,发现这两个人没事就喜欢在红叶上练习字帖。孩子认不了几个字,闹不懂他们写的什么,只觉得这两个人写得很好看,有时候忍不住捡起他们写坏的叶子偷偷学习,在泥地里写字。

不料被山里唯一的一个读书先生看到,很是斥责了他一番。

“字倒是不错,不过怎么写这样的句子?”

那读书先生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是夫妇或者情人之间的思慕言语,小孩子不该学写这些。如果是男人写给男人,那越发不妥了,全然有悖礼教,大大地不应该。

山里民风保守,孩子听了吓得再不敢乱涂,可心里还是好奇。每天砍柴路过那两人的草庐,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实在是那两人生得打眼,虽然知道男人对男人写情诗是不对的,孩子还是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真是又温柔又好看,好像天生就该在一起似的。

“小琰,那小孩又在偷看我们了。你还真吃得消?”聂震一边磨墨一边摇头,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其实他早就想把那个好奇的小家伙扔下去,不过聂琰不同意,他也不好违逆情人的意思。

有时候,聂震甚至有点怀疑,聂琰不是故意让人看到吧?

“让他看去。没什么。”聂琰果然这么回答,口气漫不经心似的。

聂震听得头痛,苦笑问:“小琰,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

聂琰一怔,忽然笑了起来,脸上泛过一丝可疑的微红,并不回答。

聂震越发气闷,皱眉道:“小琰,你这是在想什么?”

聂琰微微一笑,装作没听到,铺开宣纸说:“老师,我们今日一起画一幅红叶秋山图如何?倒是应景了。你画红叶,我来补秋山。”

聂震听出来他是在打岔,并不上当,还是问:“小琰,你怎么不答我?”

聂琰神色一窘,微笑道:“我答什么啊?震,本来就没什么,你非逼我想个什么来说。”

聂震哼了一声:“你就装吧。”顺手接过彩笔,刷刷一壁红叶铺陈上去,几下子就是满纸云烟。他有些气闷,落笔倒是越发飞快,红叶虽然斑驳凌乱,细看自有风动山林的气韵。

聂琰见状苦笑道:“其实真的没什么,就是我有时候……胡思乱想罢了……你别放心上。”

聂震听出他真有心事,倒是一怔,停笔道:“小琰,你胡思乱想什么?我们……我们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便说么?”

聂琰轻叹一声,伸手环住他腰身,很亲昵地挨在一起,这才说:“有时候我总觉得像做梦,不大相信……你真的回来了么?我怕忽然就梦醒了,什么都是虚空的,那样我多半会发疯发狂……既然还有其他人看到,所以大概不是我做梦吧……”

“小琰……”聂震再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言语,一时间噎得说不出话来,反手抱紧了他,柔声道:“怎么会是做梦。我那么喜欢你——”

聂琰无声微笑,顺势搂他,紧紧按在怀中,两人极亲密地挨坐在一起。聂震被他搂得太紧,无奈苦笑道:“小琰,还不画你的秋山,墨都要干了。”

聂琰嗯了一声,却只肯腾出一只手臂,仍然抱着聂震,一手涂画,慢慢地笔下远山脉脉,云雾蔼蔼,和云壑之间艳丽如火焰的红叶相映成趣。

“总觉得,要有你亲笔的东西在,多少才安心。”聂琰若不经心地微笑解释着,仔细补全红叶秋山图。

聂震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才明白,聂琰心中的不安如此之重。

大概过去的事情让聂琰很难忘记吧,就算两心如一了,也总疑心一切会不会是一场幻梦。这心病急切间无法可治,只有日久人心自见,总有一天,他的小琰会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