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训向手术室方向走去,江一丹也跟了出来,她笑嘻嘻地看着武明训:“好多年没见你这么认真严肃过了。”

武明训苦笑了一下,收拾了这个病人,让他心里多少有点气顺了。他年轻的时候当住院医,收拾不听话的病人是出了名的,说真的,当医生的谁没有几个撒手锏,就看用不用了。

江一丹当然知道武明训在想什么,她太了解武明训的脾气了,他能修炼成现在这样子真是不容易。两人一前一后往手术室走,江一丹挺着大肚子,走路像只企鹅,武明训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身后有人喊他:“武院长。”

武明训回头,是他最讨厌也最头疼的记者叶惠林,不由得皱起眉头。江一丹也停下来,有点担心。

武明训对江一丹说:“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

江一丹不放心,目光掠过叶惠林的脸,向他微微点头,转身走开了。

叶惠林客气地对武明训说:“你好。”

武明训忍着厌烦,客气地回答:“你好!”

叶惠林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武院长,你今天脾气好像不错。”

武明训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就走,叶惠林跟在后面。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是来跟踪王欢医疗案的。”

“我忙着呢,一会儿要上手术。”

“我不采访你,刘晓光约我来的。”

正说着,刘晓光从远处跑过来。刘晓光先忙着对叶惠林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又向武明训说,“我约了公证处的人一块儿看王欢的病历,希望你不要介意。”

武明训转身就走,刘晓光和叶惠林跟了上来。武明训恼怒地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看病历去跟病室联系,我忙着呢。”说着要走。

叶惠林挑衅地说:“哎,武院长,你别走,我还有问题要问。”

武明训警觉地问道:“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通常情况下这种官司的程序,还有,你面对这场官司是什么态度。”

武明训冷笑了一下:“程序?你不是跟刘晓光来的吗?他是律师,你让他告诉你!”

刘晓光有些不安,伸手想制止叶惠林。

武明训走过来:“至于心情,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如果不是医生,如果不当这个院长,第一件事是往你脸上打一拳!”

叶惠林显然生气了:“你……”

武明训逼近一步:“我什么我?就是你这种人,自以为是,在这儿惹是生非!还有你!”指着刘晓光,“你简直混到家了!别再说你是我同学!我们现在是对手,是对手就拿出对手的样子来,别来这一套!!”

武明训掉头而去,刘晓光急忙追了过来:“明训!”

武明训头也不回,刘晓光冲过来,挡住他:“武明训!”

武明训停下。

刘晓光说:“你现在有情绪,我能理解!我必须告诉你,你是医生,我是律师,我必须站在弱者一边!”

“别跟我说弱者!我现在才是弱者,我就像一条鱼让人放在案板上,只能等死,连动也不能动!”

“明训,我知道你的心情,本来,我接这个案子,也考虑了很长时间,如果我不接还会有别的律师接,这是第一。第二,关于王欢,我知道你对他很好,但是你再想想,一个年轻人,本来正是生机勃勃的年龄,得了病来医院做了手术,却又感染上了肝炎就那么死了,你能说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武明训大声但冷静地说:“那不叫感染,那是肝脏衰竭!就是人的整体器官全面衰竭,表现在肝脏上,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说完转身就要走。

刘晓光再次拉住武明训:“作为病人,他们没有知识、没有能力理解你说的那些,他们只是想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如果你真的没错,让家属、让社会了解你说的这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一个社会不能总是强者说话,也要让弱者发出声音,这是我律师的责任,也是你做医生的必须向社会负的责任!”

武明训很不耐烦:“我没有精力去管那些死人,那些活着的人已经让我忙得焦头烂额了,我是医生,不是牧师,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不负责安慰死者家属的灵魂!”

“明训,你让我很失望,你不是牧师,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你都说对了,可是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觉得刺耳!我告诉你,王欢的母亲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你们在王欢死后变得很冷漠,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安慰她,她受不了,可以说是你们激化了矛盾!”

武明训愤怒到极点:“她这样说太没良心了吧!我们的热情全用在抢救上了,我们的同情心就是努力让孩子多活一分钟!她没看见我们都做了什么,她没看见丁海的眼泪吧?她只看见丁海喝了酒。我们规定,医生不能喝酒,如果休息时间喝过酒就绝对不能上岗,丁海那天本来也不当班,可是如果不是他第一个跑过去,那孩子就会死在他母亲面前,吐血而死!哪个母亲能承受这种打击?孩子死了,我们给她单独开了监护病房,全部免费,她还希望我们怎么样?给她的孩子披麻戴孝?你们是不是认为,我们医生都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就是因为冷漠,没有人情味,所以病人才会死,是吧?你,你们偶尔身边死一人就这么难受,我们要面对多少人死去的场面,而每个人,我们都是付出最大的努力去挽救!不管是出现意外的患者,还是早就已经知道是无能为力的患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的时候,那种复杂的情绪是你们这辈子、下辈子也体会不到的……”说到这里,武明训有点哽咽,调整了一下情绪之后继续说:“我们能怎么样?陪着家属捶胸顿足?和家属抱头痛哭,然后再喝醉了睡上三天?不能!我们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因为还有下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在等着我们。我们实在做不到上一秒还痛哭流涕,下一秒就冷静地站在手术台上切开另一个人的胸腔。所以面对死亡,我们只能保持一种假装的冷漠,这是我们的自我心理保护!否则每个人都会崩溃,你明白吗?”

刘晓光瞠目结舌,随即沉默了。江一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站在武明训身后,武明训回头看到江一丹,怔了一下。

江一丹眼圈有些发红,轻声说:“手术要开始了!!”

武明训怔了一下,急忙走开。

刘晓光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失声叫道:“明训……”

武明训回头。刘晓光眼圈红红的,担心地问:“你没事儿吧?”

武明训冷静又冷淡地说:“放心,我知道我是医生!”说完匆匆离开。江一丹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晓光一眼,向他微微点头,走开了。

叶惠林与刘晓光对视,叶惠林说:“这个武明训,真是强人啊!”

刘晓光怔了一下,对叶惠林说:“小叶,不好意思,我想单独处理这些事,如果你没事,就回去吧!”

叶惠林也怔了一下:“刘晓光,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不是,但是,我不想再让你跟我一起,这样会给他们很多压力!”

叶惠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刘晓光:“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