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洪和武明训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前，推开门。
局长站起身，迎接武明训。他绕过桌子向武明训伸出了手，武明训也伸出手，握了上去，局长示意他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下。
秘书送上了茶，退下了。局长向老洪示意，老洪稍微一怔，随即也退下，将门轻轻带上了。局长看着武明训，把报纸放在他面前：“明训，报纸我看了，写得很好……”
武明训意外地看了一眼局长。
局长微笑着说：“今天就我们两个，我们面对面，你把你的心里话都讲给我听听，明天，我要去市里开会，书记要听我的汇报。”
武明训心头一阵翻腾，双手来回搓动着：“谢谢局长，我会实话实说的，到了这个时候，我个人，已经算不了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您能允许我说到什么程度？”
局长笑笑：“明训，我们，也算是有过师生情谊，这是一。另外，最重要的是，在国家、社会这样的责任面前，我们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当然是心里话了！”
武明训低头沉思了一下：“那好，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局长，这次的事件，详细的情况我已经向老洪全盘倒出来了，这件事，先说责任，绝对是我的责任！医院管理不严，医生和医药代表一起搞出事来，这些事都是不能否认的事实。所以我无条件承认错误，并承担后果！”
局长点头：“好，很好！”
“现在说说我的心态……开始的时候，我曾经竭力掩盖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因为我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而是因为，我曾经坚决地认为，目前这种局面，医患矛盾这么尖锐，社会对医院、医生的意见比较大，如果没有任何遮掩地把我们的人推到社会上，后果无法预料！但现在，我想明白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说真话，永远不会错，所以不管是在医院内部，还是面对社会大众，不再隐瞒，要完全透明。”
局长点头：“嗯，在这点上，我的想法跟你是一致的，老实说，我也是这几天才想清楚的，要相信国家、社会、政府，也要相信人民，更要相信我们的时代。”
武明训沉思了一下：“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我才觉得，更有必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下面，我就要说说我们医生的委屈了！”局长认真地听着：“好，说！”
“我觉得，我们的医疗行业，其实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的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物质极大地丰富了，但是，人们的整体人文素质并没有同步地提高，医学和公共卫生事业，是一个国家最基本的保障，往大了说，是第二国防，但这个行业，总体上并没有同步地发展，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我们的医疗事业的进步、我们的成就总结认识得不够，二是国家对医疗的投入没有同步地增加！三十年，我们的医疗保健水平进步还是很大的！随着医学技术的进步，诊断技术的提高，我们的新生儿死亡率、孕产妇死亡率、猝死病人已经大大地减少，在一般的省地级的医院里，有的甚至县级的医院里，那些濒危的、猝死的病人，被紧急送到医院基本能循环起来，重新获得生存的机会，这是医学巨大的进步，我希望社会能够看到我们这个行业的发展，希望老百姓能够信任我们！”局长认真听着，连连点头。
“另一方面，中国社会人均GDP目前已经达到一千两百美元，这是一个从温饱到小康转型的时代，纵观所有发达国家的成长经历，一个社会在转型期，医疗费用增加，用于诊断和看病的费用增加，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就好比一个家庭，穷的时候，病了只能忍着，有钱了就要好好儿看看，有副作用小的药就不用副作用大的，这都是要花钱的！”局长认真听着，连连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过去，我们的医疗水平低，病人生病了，弄块门板抬到医院，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医学进步了，各种检测技术都提高了，一般情况下，不管得的什么病，都能有个基本判断，但是能诊断并不等于能治疗，这正是医学需要发展的地方。可是现在的人们，知道得的什么病，却治不好，就要怪到医生头上，而医生在探索治疗过程中，需要一次次看片子、看报告，需要仪器辅助治疗，才能准确治疗。治疗结果和治疗手段的差异，需要分开看，这一点需要向大众宣传！”局长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武明训激动了：“局长，你说说看，过去有多少手术是开放性的，但现在，技术进步了，治疗手段也进步了，像胆囊切除这一类，现在早已经是微创了，比如心脏支架、搭桥，再比如肝癌这样的病都已经能治了……这一切，都需要技术仪器在后面支持，这是进步，可是，很多人在享受到先进治疗技术的同时却不能接受高昂的费用，这是不正常的！所以关于看病贵的问题，要全面地看，不是看病贵而是国家应该多投入！”
局长意外地看着武明训。
武明训感慨地说：“光我们医院，在去年一年里，就抢救了多少濒危的病人，治愈的病人就更多了。放在过去十年，甚至几年前，能把他们救活，都是无法想象的！这些抢救过来的病人，经常在我眼前晃，那些抢救过程，也经常在我脑子里闪过，有时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样的奇迹，生和死，就是那么脆弱的一条线，我们每天踏在那条线上，就是那些抢救不下去的病人，我们在治疗过程中，也都有效地延长了他们的生命，或者让他们在有限的生命期限里获得相应的治疗和尊严。医生的使命是什么？除了挽救生命，也要让那些逝去的生命走得平静，安详……可是，现在我们面临的却是，医生都让经济压力压得喘不过气了，医生整天被那些关于费用，关于诊断过程，关于检查程序压迫着，每一个过程都要说清楚，每一个过程都要考虑费用。医疗的过程，医生下诊断的过程，是一个多么复杂又多么多变的过程，人体，又是一个多么复杂的世界，一个多么脆弱多么复杂的系统，医生们要整天向那些外行的家属解释这个药是怎么回事，那个药是怎么回事，说错一句话，就要惹来太多的麻烦……”
局长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我们的医生，是世上最辛苦的群体，其实在全世界，做医生都是一样的辛苦，而中国的医生承受的就更多一些，有时，我想想那些手术，那些忙碌的工作……我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江一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还在手术室里工作，每天两台手术，面对着血污、病人、病毒和混乱的人们的情绪。我们医院专家少，医疗资源少，医生少，病人看病难，好不容易排了队，医生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当然不愿意。要是花了钱，又没有好的疗效，就更会把怨气撒到医院头上。我知道，病人们很不容易，他们生了病，身体上承受着痛苦，又要花很多钱，治不好当然有情绪，但是，他们不知道，医学是有局限的，医生不是万能的，医生和患者是一体的，共同面对的是疾病！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医疗环境，这些东西都可以通过沟通解决，但现在，因为中间的一个‘钱’字，就都没法沟通了。局长，原谅我说得太直接了……医生本来应该是一个高尚体面的职业，医生的受人尊敬不仅仅在于表面的尊严，尊严的后面其实是权利，是用最好的方式救治病人的权利，可是现在，很难做到！医生和患者，他们本来应该是相互信任、相互依存的关系，突然让很多这样的因素隔离开了，医生想用最好的方法给病人治病，可是做不到，患者想得到最好的救治，也做不到，于是互相提防、互相猜忌，这样的局面怎么能治好病？古语说‘医者父母心’，医生哪还有这份胆量！”
局长陷入了深思。
武明训还在激动地说着：“医生叫苦，患者叫苦，我这个副院长就成天应付这些事，我整天考虑的就是怎么能让我们的医生和护士们平衡。光凭信念，没办法团结队伍，医生们也要养家，要生活，我们医院，已经做得很过分了，我没有能力给医生们更多的奖金，也不主张这个，我每天向他们讲的都是奉献……到了现在，当我自己面对危机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多么对不起他们，我真后悔给他们谋的福利太少了，我是认真的，局长，我很后悔！我武明训不爱钱，不贪不占，可是，我凭什么要求我的几千名员工跟我一样？我拿什么去补偿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辛苦？”
武明训突然有些伤心：“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都不是，不管有多少个理由，病人是最辛苦的，他们是把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命交给我们，我们就算再难，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做？有什么理由……”局长默默听着武明训的话，武明训说不下去了。屋内一阵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武明训深吸一口气：“我说得太多了，这些天，我想了太多太多，这一次的事件，其实是我们整个行业、社会心态的一个缩影，局里要处分我，不管怎么样，我都接受，不管面临多大的压力，什么样的质疑，我都会面对。”
局长长时间看着武明训，看着他坚毅的表情：“明训，你能敞开心说这么多，我很高兴，你说的这些也一直是我在思考的。这一次，我打算跟你一起面对，我们做错了，我们向社会承认，请求原谅，社会有误解、有偏见，我们去解释、去引导，你说得对，是到了该说真话的时候，也是到了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