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有人写诗》发布会的标题下面有一句话,叫作“在平凡忙碌的生活中,也能诗意地活着”。我想“诗意地活着”这句话我们听得太多了,但是我们和普通大众对“诗意地活着”的理解可能还不太一样。有一次,我跟华楠聊“诗意地活着”,他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诗意地活着”,这是翻译的问题。我们很多翻译家翻译海德格尔说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个翻译跟原文其实有出入的地方。这句话原文中的“dichterisch”作为一个德语单词,其实应该译作“像诗一样的”,那么这句话其实应该是“诗地生活”,而不是“诗意地生活”。我们很多人有时候把“诗意地生活”浪漫化、文学化、美学化了,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对诗歌的一个误解。就像刚才读者也有提问,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要怎样才能过上诗意的人生呢?

杨黎:我这样说吧!我对诗意的理解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认为出格的语言(我称之为“废话”,学术的表述是“言之无物”),这样的符号就是诗意的符号。诗意不是什么浪漫的(浪漫是语义的),不是什么英雄的(英雄是语义的),也不是什么遥远的(遥远是语义的)东西。如果一切都是语义的,它们和诗意有什么关系?诗意必须不是语义,如果诗意是语义,那我们这句话不是重复了吗?直接“像语义一样生活”不就对了吗,为什么要“诗意地活着”呢?这是无知者妄言。我不知道海德格尔是怎么说的,因为我看不懂德语。除了汉语以外,一切其他语言我都不懂,所以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文盲。我怎么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呢?我自己的理解就是这样的,诗意不同于我们语义的一切,而是对语义进行出格的表述。在九十年代,于老给我写了一个评论,赞扬过我写的诗是能指的诗。诗意说到底是能指范畴的,不是所指范畴的。所指范畴的东西,都离诗意很遥远,我这个话也许不对,但我到现在还在坚持。即使不对,我也要看看它到底是怎么不对的,因为我还没找到那个理由。那么,我觉得《有人写诗》使用的就是一种出格的语言。它里面所有的诗作,看起来是在老老实实地陈述一个事件,但它所写的事件是局限于事件本身的吗?比如说《玫瑰在行动》,最后给我们的难道就是插在铁板上的玫瑰吗?显然不是。它的意境就在它的诗意,这个诗意就是我所说的出格的语言、出格的描述、出格的叙述、出格的符号。我说的可能不对,可能遭到大家的反对,不过我已经习惯被大家反对了,不反对我还有点不适应了。

林东林:于老,您又是怎么理解诗意,以及华楠兄所说的“诗意的人生”呢?

于坚:从来就没有什么诗意的人生。人生只有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和社会的关系、你的成长。这种人生,我认为是无意义的。但社会一定要为人生赋予某种意义,或者说只有某种有意义的人生才是人生。所以很多读者认为,在他自己的人生之外,还存在一种另外的人生,他终有一天可以去投奔那样的人生。我觉得从来没有这回事。古希腊有一句格言:“认识你自己。”人生就是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人生。所以像我们这样的读者问,怎样才能够过上诗意的生活?你说诗意的生活是什么?卡夫卡的生活是诗意的生活吗?他最后独身,四十几岁就得了肺病去世了。但是你看卡夫卡的作品,他是一个快乐的人。我刚才说的苏东坡,他的诗意人生在哪里?他被流放,被关进监狱,在乌台诗案中,他所有的诗稿都被没收了,但是你看苏东坡的诗,什么时候看到过苦难或不幸?所以我觉得生命就是要认识你自己的存在,也就是孔子讲的“未知生,焉知死”。你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来认识你的生命,但是我认为诗是一种最高的知生方式,所以孔子讲“不学诗,无以言”。你通过诗,能够觉悟到你被抛入世界后,各种既定的关系、习俗、传统、教育赋予你的陈词滥调,觉悟到各种观念、偏见对你作为你自己的遮蔽。通过诗,你可以回到诚实,重新承认你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卡夫卡的作品为什么写得好?因为卡夫卡他父亲认为卡夫卡必须是一个“高大上”的人。他父亲是非常成功的一个男人,但是卡夫卡是瘦小的、虚弱的。那个时候,德国非常流行健身,每个人都以健美的身材为荣,所以卡夫卡去游泳时都不好意思脱衣服。他坐在那里看着,内心充满着自卑,但是卡夫卡的伟大就在于,他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可怜虫,就是像格里高尔这样的甲壳虫,而不是说他还有另外一种在远方的所谓“诗意生活”。他认识了他自己,承认了他自己以及他脚下站立的这一块地。杨黎就坐在我旁边,杨黎一生写诗,他得到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得到,他还要写,为什么?因为他内心充满着诗带给他的灵光、喜悦。在写诗的方面,杨黎有着巨大的存在感。所以诗意不是去寻找在别的地方怎么样过上诗意的生活。诗意的生活不是某种高级的生活,它就是认识你自己,“修辞立其诚”,实现你自己的生命。

林东林:感谢于老对诗意的理解和解释。确实,很多人会把诗意理解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理解成“人生不是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事实上,并没有那样一个远方,可能远方的那个东西还是苟且,而不是所谓诗意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们在《有人写诗》这样一本诗集里面,翻开任何一页都可以发现,华楠并不是要去写鲜为人知的、出其不意的、跟我们日常生活没有关系的东西。他写的恰恰是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或遇见的任何一件小事、一个场景,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在这里想请两位老师分别给我们朗诵一首《有人写诗》里面的诗。

杨黎:实际上不需要找,随便翻开都有很多。所谓的诗意和诗,都在这本书里。《有人写诗》,只要你读,诗就在这里。我翻到了两首。

《睡前去关灯》

刚才我穿过走廊去关灯的时候

我发现我

是一个穿着拖鞋

睡衣

四十一岁

有点疲倦的人

嗒的一声

消失在黑暗中

《坐在路边的人》

坐在路边的人

他坐在地上

靠着树

双腿摊开

面容疲倦

他想坐在路边

一动不动

让世界有一刻停留

但太阳的光线

把他移出了树荫

这些都是诗啊!但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需要理解的,因为它不是那么简单的诗意。它呈现了时间的流逝,呈现了事物的转换。这些诗意对于好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因为有太多人不关心时间,也不关心事物的消失,而是更关心股票的涨跌。

于坚:我随便翻了一首,这首写的是南美,叫作《南美民歌之智利印第安雅甘人猎歌》。

为了追逐野兽

我们翻山越岭

野兽带着

我们翻山越岭

翻过高高的安第斯山

野兽突然不见了踪影

我们发现了太平洋

相当好。我觉得华楠的诗就像“废话诗”,有一种禅宗的意味,所以我刚才说“诗”这个词在我看来和宗教一样。

林东林:感谢两位老师的朗诵。如果我们用一句话来描述《有人写诗》,无论是对当代诗歌的意义,还是对普通人的意义,你们两位会怎样来形容?

杨黎:看似简单,深究复杂。

于坚:《有人写诗》,为什么?停下来问一问自己。

林东林:特别好,两位都用自己的一句话来表达了对《有人写诗》的评价。这本诗集给到我的第二天,我一上午就看完了。我读过以后有一种很强的感受——里面有很多超越时空的东西。尤其后面的20篇诗论,我们也可以当成诗来读。一会儿可以跟辛弃疾相会,一会儿可以跟苏东坡对话,一会儿又谈唐朝、宋朝,千变万化。我想物理学上没有办法,至少现在没有办法解决超越时空的问题,但是语言可以解决,尤其诗歌是可以解决的。毛姆曾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我想《有人写诗》这样一本诗集,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我们每个普通人都可以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型时光机。我们停下来翻到任何一页,就可以进入任何一个年代,坐在任何人的面前,甚至是成为任何一个人。譬如成为一个千百年前的人,我们从来不认识他,但是他可能跟我们过着同样的生活,跟我们有着同样心理状态。可能这也是语言、诗歌的力量。我想,这就是《有人写诗》给我们每个人带来的最大的价值和意义。它让我们认识到,我们跟诗歌可以如此之近,而且我们也可以通过读诗、写诗这种几乎不需要成本的方式,来实现一种体验度最高的与这个世界接触的方式和自我存在的方式。这也是《有人写诗》给我们当代诗坛、诗人也好,当代大众也好,所带来的最大价值和意义,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今天由于时间关系,我们的新书发布会告一段落。特别感谢于坚老师和杨黎老师带来的精彩分享,也感谢远在上海的华楠兄的视频连线,他本人因为疫情没有办法亲临现场。最后,跟所有直播间的朋友们说一声再见,希望有人写诗、有人读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