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此时去哈维沙姆小姐家还为时过早,于是我在乡下信步而行,朝哈维沙姆小姐家所在的镇子一头走去,而没有去乔家所在的一头。乔家明天再去也无所谓,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的女赞助人,想象着她为我的人生设定的宏图伟业。
她收养了艾丝特拉,现在还收养了我,她一定是想把我们撮合成一对儿。她会让我修复那幢荒凉的大宅,将阳光再度引入昏暗的房间,让时钟再次开始运行,让冰冷的壁炉里再次燃烧起熊熊烈焰,她会让我扯下蜘蛛网,消灭老鼠、害虫。简而言之,她会要我成为一名年轻而又浪漫的骑士,成就一番辉煌的事迹,最后与公主喜结连理。在经过那幢大宅时,我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红砖墙变得黑黢黢的,窗户封闭了,宅子有不少烟囱,坚韧的常春藤紧紧缠绕在上面,细枝横生,仿佛一条条苍老而强壮的手臂,这一切组合在一起,犹如一个谜,深邃、迷人,而我则是破解谜团的英雄。艾丝特拉自然是破解谜团的灵感,是谜团的中心;然而,尽管她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尽管我的幻想和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尽管她对我孩提时代的生活和性格有着深刻的影响,可即使在那个浪漫的早晨,我也没有赋予她任何她并不拥有的特质。我在这里提到这一点自有深意,因为这是一条线索,我要循着这条线索进入我那可怜的迷宫。根据我的经验,关于恋爱的传统观念并不总是正确的。有一个事实不容辩驳:当我怀着一个男人的爱情深爱着艾丝特拉时,那么,我爱她,只是因为她让我难以抗拒。她一旦走进了我心里,我就无法将她驱逐出去了。令我悲哀的是,我经常(即使不是一直)能意识到,我对她如此一往情深,违背了理智,妨碍了前途,断送了宁静、希望和幸福,注定要受尽挫折。奈何一旦爱上,便要情牵一生。明知如此,我对她的爱也没有减少一分一毫,我对她的情亦不曾有过半点儿抑制,她在我眼里依然是个完美的可人儿,我的心只为她跳动。
我提早算好了距离,到达哈维沙姆小姐家门口时,正好是我以往每次来的时间。我用一只颤抖的手按了门铃,便转过身背对大门,竭力放缓呼吸,让怦怦狂跳的心平静下来。我听见侧门开了,有脚步声穿过院子,随即大门在生锈的铰链上转动,但我一直假装没听见。
终于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到我面前站着的那个穿着暗灰色衣服的男人,我不禁大吃一惊,不过这也是正常反应。毕竟我绝想不到此人会出现在哈维沙姆小姐家门口。
“奥立克!”
“啊,少爷,这世上不光你一个人变了。但是请进,请进吧。给我的命令可不是一直让大门开着。”
我走了进去,他关上门,上了锁,把钥匙拿了出来。“是啊!”他说,固执地带领我朝大宅走了几步,才转过脸来说,“我来这里了!”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当然是用两条腿走来的。”他反驳道,“至于我的箱子,是放在手推车上推来的。”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你不会盼着我被赶走吧,少爷?”
我不太确定。我仔细琢磨着他反驳我的话,他则不再看路面,缓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从我的腿移动到胳膊,再移动到我的脸上。
“这么说,你已经离开铁匠铺了?”我说。
“这里看起来像铁匠铺吗?”奥立克回答,带着受伤的神情扫视了一下四周,“看起来像吗?”
我问他离开盖格瑞铁匠铺多久了。
“这里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他回答说,“我也说不清楚一共来了多少天了。不过,你走了没多久我就来这儿了。”
“这我也知道,奥立克。”
“啊!”他冷冷地说,“你如今也是有学问的人了。”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房子前,我发现他的房间就在侧门里,有一扇小窗户面向院子。那个房间面积不大,跟巴黎给看门人安排的地方没两样。墙上挂着几把钥匙,他把大门钥匙也挂了上去。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内室,也可能是个壁龛,他的床铺摆在里面,**的铺盖满是补丁。整个房间是那么凌乱、狭窄、毫无活力,就像一个睡鼠人的笼子。至于他本人,站在窗边角落的阴影里,身影漆黑,看起来那么笨重,确实像一只睡鼠人,他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如此。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房间。”我说,“不过以前这里并没有看门人。”
“是这样。”他说,“可后来有人说,这地方连个看家护院的人都没有,外面又有那么多犯人啦,暴民啦,实在是太过危险。于是就有人推荐我过来了,他们觉得我身手还不错,我也就接受了。这总比拉风箱、打铁容易多了。那是上了膛的。”
我的目光被壁炉架上方的一支枪吸引住了,枪托上包着黄铜。他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好吧,”我说,不想再和他拉扯下去,“我可以上楼去见哈维沙姆小姐吗?”
“我要是知道,就让我葬身大火之中!”他说着先伸了伸懒腰,又抖了抖身子,“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带你进来,少爷。我用这把锤子敲一下这个铃铛,然后,你就沿着通道走,看看能不能碰到什么人。”
“想必他们知道我来了吧?”
“要是我能说得清,就让我再在火里烧成灰!”他说。
就这样,我走进了我第一次穿着笨重靴子走过的那条长过道,他则敲响了铃铛。来到过道尽头,铃声还在回响,我遇到了萨拉·波克特。现在,因为我的缘故,她的面色变得愈加青中泛黄了。
“啊!”她说,“是你吗,皮普先生?”
“是的,波克特小姐。很高兴地告诉你,波克特先生一家人都很好。”
“他们的脑袋有没有开明一些?”萨拉说着,沮丧地摇了摇头,“健康也好,不健康也罢,关键在于有没有更通人情世故。啊,马修,马修!你认得路吗,先生?”
对于怎么走,我还算熟悉,毕竟我曾多次在黑暗中走上楼梯。我拾级而上,脚下穿的是比以前轻便得多的靴子。来到楼上,我用惯用的方式敲哈维沙姆小姐的房门。“是皮普在敲门。”我立刻听见她说,“进来吧,皮普。”
她依然坐在梳妆台边的椅子上,穿着以往那件结婚礼服,两只手交叉放在手杖上,下巴搁在手上,眼睛望着炉火。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我从未见过的优雅女士,她手里拿着那只从没穿过的白鞋,正低头望着那只鞋。
“进来吧,皮普。”哈维沙姆小姐继续嘟囔着,既不看四周,也没抬头看我,“进来吧,皮普。你好吗,皮普?吻我的手吧,就像我是女王一样,可以吗?”
她突然抬起眼来看着我,脑袋不动,只有眼睛在动,用严肃而戏谑的语气重复道:“可以吗?”
“我收到了你的口信,哈维沙姆小姐。”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地说,“你真是太好了,希望我来看你,我一收到信就来了。”
“可以吗?”
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女士抬起眼睛看着我,她的双目中透着顽皮,我这才发现那是艾丝特拉的眼睛。但她变化太大了,不仅添了几分姿色,妩媚之态也更胜以往,她在各个方面都取得了惊人的进步,让人一见便倾心不已,相比之下,我似乎一点儿出息都没有。我凝视着她,不禁感觉自己再度陷入了无望的境地,又成了当初那个粗俗平凡的孩子。啊,我觉得自己与她的差距是那么大,根本配不上她,在我眼里,她是我望尘莫及的可人儿!
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结结巴巴地表示很高兴再次见到她,长久以来一直盼望再见到她的芳容。
“你觉得她的变化很大吗,皮普?”哈维沙姆小姐问,她目露贪婪,用手杖在她们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敲了一下,示意我坐过去。
“哈维沙姆小姐,我刚进来的时候,不管是面容,还是身姿,我都没有看出艾丝特拉的影子。可现在仔细看看,也是怪了,竟然觉得她还是当初的模样……”
“什么?你不会要说她还是当初的她吧?”哈维沙姆小姐打断了我,“她以前是那么傲慢,又很无礼,你老是避开她。你不记得了吗?”
我慌里慌张,连忙解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是我不知好歹,诸如此类的话。艾丝特拉面带微笑,十分平静地说她很肯定我向来规规矩矩,都是她难以相处。
“他改变了吗?”哈维沙姆小姐问她。
“变了很多。”艾丝特拉看着我说。
“不那么粗俗和普通了吧?”哈维沙姆小姐一边说,一边把玩着艾丝特拉的头发。
艾丝特拉笑了,她看着手里的鞋,又大笑两声,接着,她把鞋放下,将目光转到我身上。她还把我当孩子看待,却一再引诱我。
我们坐在这个如梦似幻的房间里,曾经深深左右我的那种怪异的氛围包围着我们。我得知她刚从法国回来,打算到伦敦去。她一如既往,仍很傲慢和任性,但这更加突出了她的绝色容颜,因此,她的傲慢和任性与她的美貌是不可分割的,缺一不可,不然就少了几分浑然天成,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其实,每次见到她,我都会想到自己少时愁思难解,对金钱和上流社会充满了渴望;想起我那些不受约束的奢望,进而对自己的家和乔感到羞耻;还会想起自己幻想联翩,竟从铁匠铺闪烁的炉火中看到她的面容,在铁砧上打铁时也能想到她的脸;还有在漆黑的夜里,我仿佛看到她从铁匠铺的木窗向里张望,马上又消失不见。总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深深扎根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可能把她剔除。
我们说好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就留在那里,晚上再回旅馆,第二天返回伦敦。我们谈了一会儿,哈维沙姆小姐便打发我们两人到早已荒废的花园里散步。她说,等我们回来,我要像从前那样推着她转一会儿。
于是,我和艾丝特拉从昔日那扇门走进花园,曾经,我就是穿过这扇门,才遇见了那位面色苍白的年轻绅士,也就是现在的赫伯特。这会儿,我的心在颤抖,甚至连她的连衣裙下摆都令我倾慕不已。她倒是很镇静,绝对不会把我的衣服下摆放在眼里。来到我和赫伯特当年相遇的地方,她停下来说道:“我以前一定是个古怪的小家伙,那天你们两个打架,我还躲起来偷看来着。我真那么做了,还觉得挺有意思。”
“你给了我很大的奖赏。”
“有吗?”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记得我曾经极为厌恶你的对手,很不喜欢他们把他带到这儿来纠缠我。”
“我和他现在是好朋友了。”我说。
“是吗?我记得好像是他父亲在辅导你念书?”
“是的。”
我其实很不愿意承认,毕竟这听起来有点儿孩子气,况且在她眼里,我本就是个孩子。
“自从你拥有了财富和远大的前程,连交往的人也和从前不同了。”艾丝特拉说。
“这是自然。”我道。
“这也是必然。”她补充说,语气十分傲慢,“曾经适合你的伙伴,现在已经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从良心上讲,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去看望乔的打算。但即使我有一点儿想去,听了她的这番话,这个念头也全然打消了。
“那时,你一点儿也不晓得自己要鸿运当头了吗?”艾丝特拉轻轻挥了挥手说,示意她指的是我们打架的时候。
“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走在我身边,周身散发着完美而优越的神气,而我走在她身旁,却显得那么稚嫩,那么卑微,这种强烈的对比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我只好认为这是我自找罪受,毕竟我是被精挑细选出来,与她结为伴侣的,若不这么想,我心里可要苦闷极了。
园子里杂草丛生,不便行走。我们绕着园子转了两三圈,便离开园子,来到了酒坊的院子里。我指给她看一处地方,告诉她,在很久以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看见她在那里的木桶上走来走去。她态度冷淡,朝那个方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是吗?”我赶忙提醒她,她当时从房子的哪个门里出来,给了我肉和酒,她说:“不记得了。”“也不记得你把我弄哭了?”我说。“不记得。”她说完还摇摇头,向四周看了看。我真的相信她确实不记得,也根本不在意,不禁气得又在心里直掉眼泪,真是心都碎了。
她走在我身边,周身散发着完美而优越的神气,而我走在她身旁,却显得那么稚嫩,那么卑微,这种强烈的对比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第230页)
“你必须知道,”艾丝特拉像一个聪明漂亮的女人那样屈尊低就地对我说,“我是没有心的,如果心是与记忆有关的话。”
我连忙恭维一番,大意是:恕我冒昧,难以相信这是事实。我知道她不会没有心。像她这样的绝色佳人,是不可能没有心的。
“啊!我毫不怀疑自己当然有心,用刀刺得进去,用弹丸也打得进去。”艾丝特拉道,“如果我的心停止跳动,我也就不存在了。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的心里没有柔情,我不同情别人,也不会对人产生感情,反正不会有这些无谓的情绪。”
当她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她身上有什么好处在我心里扎根了呢?我是不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哈维沙姆小姐的影子?不。她的某些眼神和手势确实有几分像哈维沙姆小姐,这种相似之处往往是孩子们从成人身上习得的,因为他们与成人关系密切,又与外界隔绝。因此,长大成人后,虽然样貌不一样,孩子们偶然间还是会表现出神似之处;然而,我并没有发现她有像哈维沙姆小姐的地方。我又看了看,虽然她还在看我,但那些痕迹已经消失了。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我是认真的,”艾丝特拉说,她并没有皱眉,毕竟她的额头是那样光滑,面色却沉了下来,“你我二人若是被强行撮合在一起,你最好从现在起就相信我说的。不!”我刚张开嘴要说话,她就打断了我,态度极为蛮横:“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柔情蜜意。我本就是个无情之人。”
过了一会儿,我们到了废弃已久的酒坊。她指了指我第一次来时看见她走出去的高处那条走廊,告诉我她记得自己在上面,还看见我站在下面吓得要命。我的目光顺着她洁白的手看过去,那个我无法领会的模糊暗示又一次划过我的脑海。我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她见了,却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就这样,那个鬼魅一般的联想一转眼又不见了。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怎么啦?”艾丝特拉问,“你又害怕了吗?”
“如果我相信你刚才说的话,我肯定会害怕。”我这么回答,有意转换话题。
“那你是不相信我的话?很好。反正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哈维沙姆小姐肯定盼着你赶快回去,完成你常做的任务,不过依我看,你这份差事,连同其他古老的物件,还是先搁一搁为好。我们在花园里再绕一圈吧,绕完了才回去。走吧!你不要为我今天的残酷而流泪。你就做我的侍从吧,过来,让我扶着你的肩膀。”
她那漂亮的连衣裙拖在地上。现在她一手提着裙角,另一只手轻轻地扶着我的肩膀,我们就这样走了起来。我们在荒芜的花园里又转了两三圈,我只觉得整个花园里的花都在为我盛放。即使破旧墙缝里那些青黄相间的杂草是有史以来盛开的最珍贵的花朵,在我的记忆中也不会更加珍贵。
我们两个的年龄差距并不大,所以我同她并无不般配之处。我和她年纪相仿,不过她当然比我大一点儿;然而,她容色无双,举止高贵,看起来是那么高不可攀,让我受尽折磨,我原本还心花怒放,打心眼儿里相信我们的女恩主要把我们凑成一对儿。我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最后,我们终于回到房子里,在那里我惊奇地听说,我的监护人刚才来了,与哈维沙姆小姐处理了一些公事,待会儿还要回来吃饭。我们出去期间,在摆着朽坏桌子的房间里,破旧暗淡的枝形吊灯已经点着了,哈维沙姆小姐正坐在她的椅子上等我。
我们开始像从前一样绕着已成灰烬的新婚宴席缓慢而行,感觉就像我推着椅子回到了过去。但是,在这个活死人墓一样的房间里,那个活死人倒在椅子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艾丝特拉,越发衬托得艾丝特拉明艳动人,我对她的迷恋也加深了几分。
时间过得飞快,晚餐时间就快到了,艾丝特拉告辞去更衣。我们停在长桌中心的旁边,哈维沙姆小姐把一只枯槁的胳膊从椅子上伸出来,握紧拳头放在发黄的桌布上。艾丝特拉在出门前回过头来,哈维沙姆小姐用那只手向她做了个飞吻的动作,尽显贪婪之能事,看了叫人毛骨悚然。
艾丝特拉走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转向我,低声说:“她是多么漂亮、优雅、成熟,你说是吗?喜不喜欢她?”
“见到她的人都会拜倒在她的裙下,哈维沙姆小姐。”
她坐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拉向她:“爱她,爱她,去爱她吧!她对你怎么样?”
我尚未来得及回答(如果我能答得出这么难的问题的话),她就重复道:“爱她,爱她,去爱她吧!如果她青睐于你,你就去爱她吧。如果她伤害了你,也去爱她吧。如果她把你的心撕成碎片,等你年纪大了点儿,心理强大了点儿,你的心会伤得更深,但还是去爱她吧,爱她,爱她!”
她说出这番话,是那么激动、那么热切,我从未见她这样过。我能感觉到搂着我脖子的那只细胳膊上的肌肉,因她的激烈情绪而鼓胀起来。
“听我说,皮普!我收养她,是为了让她得到别人的爱。我养育她,送她接受教育,是为了让她得到别人的爱。我把她培养成现在这样,都是为了让她得到别人的爱。去爱她吧!”
她说了这么多次“爱”这个字,毫无疑问,这就是她的本意。只是如果她重复了这么多次的字眼不是爱,而是恨,或是绝望、复仇、惨死,那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更像诅咒了。
“我要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她低声说,语气同样急促而激动,“真正的爱情,是盲目而忠贞,是卑微如泥土,是绝对的服从,是拿出无条件的信任,去对抗你自己,对抗全世界,哪怕那个人伤了你,你也要把自己的整颗心和全部灵魂都献给他。我就是这样去爱的!”
她说完狂叫一声,我赶紧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因为她穿着裹尸布般礼服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空中猛击着,仿佛她要一头撞死在墙上,倒地不起。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当我把她拉到椅子上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转身便看见我的监护人走了进来。
他总是随身带着(我想我之前没有提起过)一块丝绸手绢,不仅华丽,还大得惊人,这块手帕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对他大有用处。我见过他隆重地展开这块手帕来吓唬他的客户或证人,好像马上要擤鼻子,又不得不停下,借此表示他知道客户或证人就要说实话,他根本来不及擤鼻子,见他这样,那些人便忙不迭地掏出了腹中的实话。这会儿,我看见他站在房间里,他就用两只手拿着这块富有表现力的手帕,注视着我们。我和他的目光碰触在一起,他拿着手帕的手停顿了片刻,没有作声,像是在说:“真是你吗?太奇怪了!”接着,他的手帕恢复了正常用途,不过他这一招的效果好得出奇。
哈维沙姆小姐和我同时看见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害怕他。她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准时。
“和以前一样准时。”他重复了一遍,向我们走来,“(你好,皮普。要不要我推你,哈维沙姆小姐?再来一圈?)你也来了,皮普?”
我告诉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还说是哈维沙姆小姐希望我来见见艾丝特拉。他听后回答说:“啊!确实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说完,他用一只大手把哈维沙姆小姐推到他前面的椅子上,把另一只手插进裤袋,好像那口袋里装满了秘密。
“皮普!你以前多久见一次艾丝特拉小姐?”他停下来这么问道。
“多久?”
“啊!你见过她多少次?一万次?”
“噢!肯定没那么多。”
“那是两次?”
“贾格斯,”哈维沙姆小姐插嘴说,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别缠着我的皮普不放了,跟他一起去吃饭吧。”
他答应了,我们一起摸黑走下楼梯。我们要经过铺有路面的院子,去后面的独立公寓,半路上,他问我是不是经常看到哈维沙姆小姐吃喝。像往常一样,他一会儿问有没有一百次,一会儿又说是不是只见过一次,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我想了想,说:“从没见过。”
“以后也不会见到的,皮普。”他皱着眉头笑着说,“自从她过上现在这种生活,她就从来不让别人看见她做这些事。她在夜里四处游**,用手抓着东西吃。”
“先生,”我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可以问,我也可以拒绝回答。”他说,“说说你的问题吧。”
“我想问,艾丝特拉是姓哈维沙姆,还是……?”我也不清楚另一个选项是什么。
“还是什么?”他说。
“是不是姓哈维沙姆?”
“是姓哈维沙姆。”
言谈之间,我们来到了餐桌前,艾丝特拉和萨拉·波克特正在等我们。贾格斯先生坐在桌首,艾丝特拉坐在他对面,我与那位面色青中带黄的朋友相对而坐。菜式丰富可口,有一个女仆侍候我们。我到这儿来过这么多次,却从未见过她,但据我所知,她一直待在这所神秘的房子里。晚饭后,女仆把一瓶优质的陈年波尔图葡萄酒摆在我的监护人面前(他显然常喝这种佳酿),两位女士告辞离去。
贾格斯先生在哈维沙姆小姐家一直沉默寡言,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这般沉默,就算是他本人,在其他地方也不会如此。他的目光从不游移,用餐期间甚至一眼没看艾丝特拉那姣好的面容。她对他说话时,他倒是也会聆听,并在适当的时候回答,但从不看她,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另一方面,她的眼神倒是经常瞟向他,目光中即使没有流露出怀疑,也带着兴趣和好奇,但他面容淡定,佯装对此一无所知。在整个用餐过程中,他总是和我谈起我的前途有多么光明,借此把萨拉·波克特气得脸色越发难看,青色更青,黄色更黄,他见了则乐不可支,却依然佯装不知,好像我天真单纯,是他强迫我说出那些话的。确实是他强迫我说的,不过我并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坐在那里,一副他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却不能说出去的样子,真叫我受不了。他手里没别的东西,便把酒杯握在手里,反复验看。他把波尔图葡萄酒举到自己和蜡烛之间,品尝了一口,在嘴里漱漱,咽下去,又端详着酒杯,闻闻,品品,咽下去,把杯子倒满,又开始仔细端详酒杯,他就这样周而复始,害得我紧张起来,总以为那酒会把我的缺点告诉他。有那么三四次,我开口想与他说话,但他每次看到我要问他问题,就举着杯子瞧着我,还把酒在嘴里滚来滚去,好像是要我别白费心机,他不可能回答我。
依我看,波克特小姐肯定很清楚,她一见到我就要大受刺激,甚至发狂,说不定还会扯下自己的帽子(她那顶帽子真丑,活像一个棉布拖把),把自己的头发扯掉,弄得满地都是,而她那脑袋上必定是从未长过头发的。饭后,我们回到哈维沙姆小姐的房间,我们四个人玩惠斯特牌,也没有见到她。打牌期间,哈维沙姆小姐神乎其神地从她的梳妆台上拿起几颗最漂亮的宝石,戴在艾丝特拉的头发、前胸和手臂上。这下子,我看到就连我那位监护人都挑了挑浓眉,看了她一眼,无法忽视她娇艳的容颜,不能假装看不到那光彩夺目的珠宝。
我不说他花样迭出,不光让我们手里的王牌都成了摆设,他自己又出了很多小牌,还搞得我们那些本来可以出奇制胜的K和Q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也不说我有多气愤,他竟然把我们当作三个浅显蹩脚的谜题,而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答案。真正使我苦恼的是,他这样冷淡,我对艾丝特拉却热情如火,冰与火实在不相协调。我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忍受跟他谈起艾丝特拉,我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容忍听他对着她把靴子踩得嘎吱作响,我更知道我不能忍受看见他对着她洗手。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我心中的爱慕之情深如江海,他却在一两英尺的范围内碍眼,我深深沉浸在浓情蜜意之中,他却与我同处一室,这可真是活受罪。
我们一直玩到九点钟,接着我们说定,待艾丝特拉启程前往伦敦时,会提前通知我,我去马车站接她。说完这些,我便告辞了,临走前轻轻碰了碰她,与她告别。
我的监护人也住在蓝野猪饭庄,与我相隔一壁。夜阑人静,哈维沙姆小姐的话依然萦绕在我的耳边:“爱她,爱她,去爱她吧!”我把她的话改成了自己的话,对着枕头说“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直说了几百次。接着,一想到她注定要嫁给我,给我这个做过铁匠学徒的人当妻子,我的心中就涌起了一阵感激之情。可我又想到,恐怕她不会像我一样,对这样的命运欣喜若狂,感激不尽,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动心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唤醒她那颗木然沉睡的心呢?
啊!我只顾着爱艾丝特拉,把心里的爱情看得无比崇高,却完全没想到自己对乔避而不见,是那么卑鄙,多么令人惭愧,我知道,艾丝特拉必定对乔不屑一顾。就在前一天,我还因为自己对不起乔而潸然泪下,可眼泪这么快就干了。上帝饶恕我吧!我的泪水,竟然干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