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不过当我离开围栏、走在沼泽地上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黑压压的沼泽边缘如同一条线,线外是一条很窄的清澈天空,甚至窄到容不下一轮又大又红的月亮。几分钟后,月亮离开了那道晴朗的天空,隐没在了群山般的云层后面。

凄风萧萧,沼泽地笼罩在一派萧瑟的氛围中。若是有人第一次来这里,一定会觉得难以忍受,就连我也觉得异常压抑,一时间竟犹豫起来,甚至有点儿想回去。但是,我很了解这片沼泽,即使夜色再黑,我也能找到路,没有理由回去。所以,既然我已经被迫来了,那就继续被迫走下去好了。

我所走的方向,既不是我老家所在的方向,也不是当年我们追捕罪犯的方向。我继续往前走,背对着远处的监狱船,布满沙子的海岬里的古老灯塔清晰可见,只是要回头才能看到。我对石灰窑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我对旧炮台的了解,只是这两个地方相隔数英里。如果那天夜里这两处各点上一盏灯,那么两个光点之间就会出现一条黑暗而狭长的地平线。

一开始,我经过一扇栅门就得把门关上,不时还要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趴在筑堤上的牛群站起来,在草地和芦苇中跌跌撞撞地走远。又走了一会儿,整片沼泽似乎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半个钟头后,我才来到窑炉附近。石灰石燃烧着,散发着一种沉滞而令人窒息的气味,但火燃着,却没人料理,附近也看不见工人。不远处有个小采石场。我要过去,就必须穿过小采石场,地上有许多工具和手推车,可见白天有人在那里采过石头。

沿着凹凸不平的小路穿过采石场,我再次来到沼泽上,只见古老的水闸房里亮着灯光。我加快脚步,到了近前,抬手敲了敲门。在等人来开门的当儿,我看了看四周,注意到水闸坏了,已经废弃,这幢木制瓦顶的水闸房经不住多久的风吹雨打了,恐怕眼前就有坍塌的风险,地面的烂泥上覆盖着一层石灰,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如同幽灵一般,从窑炉悄无声息地向我飘来。一直不曾有人来应门,于是我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我只好拉了拉门闩。

门闩在我手下挪到一边,门开了。我往里张望,只见屋内有一张桌,桌上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还有一条长凳,一个脚轮床架上放着一张床垫,上面还有一间阁楼。我喊道:“有人吗?”但没人回答。我看了看表,发现已经九点多了,我又喊了一声:“有人吗?”还是无人回答,我只好走到门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忽然下起了大雨。除了之前见过的一切,我什么也没看到,于是我转身回屋,站在门口避雨,望着外面的夜色。我在想,刚才这里肯定有人,那人一定很快就会回来,否则蜡烛不会燃着,这时我突然想到应该去看看蜡烛芯是不是很长。于是我转过身,刚拿起蜡烛,就被什么东西大力撞了一下,烛火随即熄灭,接下来,我只知道一根结实的绞索从后面抛过来,将我死死套住。

“嘿。”一个压低的声音骂骂咧咧地说,“我抓住你了!”

“怎么回事?”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你是什么人?救命,救命,救命呀!”

我的两条胳膊被紧紧绑在身体两侧,那只受伤的胳膊被箍得尤为紧,登时就有一阵剧痛传来。一个壮汉时而用手,时而用胸口堵住我的嘴,不让我呼救。这人把我紧紧绑在墙上,我在黑暗中不停地挣扎着,却徒劳无功,还能感觉那人灼热的呼吸喷到我身上。“够了。”那个压抑的声音又骂了一声,说道,“再喊一声,我现在就把你干掉!”

受伤的胳膊剧痛无比,疼得我头脑昏沉,直想呕吐,突然受到袭击,我全然不知所措,不过我意识到他不是随便威胁几句,要弄死我简直易如反掌,于是我只好停止呼喊,还试着把绳子弄松一点儿,不要死死勒着我的胳膊;然而,绳索绑得太紧,根本不可能做到。我从前被火烧过,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放在水里煮。

黑夜突然消失,屋内一片漆黑,我知道那个人拉上了百叶窗。摸索了一会儿后,他找到了打火石,开始打火。我拼命睁大眼睛,只见火星落在火绒上,他手里拿着一根火柴,不停地吹着火绒,可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和蓝色的火柴头在火光中时隐时现。火绒有些潮湿,在这种地方,也不足为奇,火星一个接一个地全都熄灭了。

那人不慌不忙,又用打火石打了起来。大片明亮的火花落在他周围,我这才看到了他的手和面部轮廓,还能依稀分辨出他坐着,正伏身在桌上,但其他的就看不到了。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了他那发青的嘴唇在吹火绒,接着一道亮光闪过,我终于看清此人居然是奥立克。

我也不清楚自己原本以为是谁,可怎么也想不到是他。我一看见他,就觉得自己确实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便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慢吞吞地用那根点燃的火柴点亮蜡烛,把火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他把蜡烛放在桌上,这样他就能看到我了。他坐在那里,双臂交叉放在桌上瞧着我。我看出自己被绑在离墙几英寸远的一架结实的梯子上,梯子是固定在那里的,用来上下阁楼。

“嘿。”我们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后,他说,“我抓住你了。”

“放开我。让我走!”

“啊!”他说,“我会放你走的。我会把你放到月亮上,放到星星上。别着急,马上就会放你去的。”

“你为什么把我骗到这里来?”

“你不知道吗?”他恶狠狠地说。

“你为什么要在黑暗中偷袭我?”

“因为我打算自己把这事干了。一个人才能守住秘密,换作两个人,可没把握了。啊,你是我的仇敌,你是我的冤家!”

他坐在那里,双臂交叉放在桌子上,摇头晃脑地瞧着我这副惨相,显得甚是得意,他那恶毒的样子让我不寒而栗。我默默地看着他,他把手伸到身边的角落里,拿起一支枪托上包着黄铜的枪。

“还认识这个吗?”他说,好像要瞄准我似的,“还记得你以前在哪儿见过吗?说呀,你这恶狼!”

“记得。”我答。

“是你害得我没了那里的差事。都怪你。说话!”

“我还能怎么样呢?”

“都是你害的,这就够了,不需要更多了。我喜欢上一个姑娘,你竟然敢坏我的好事!”

“我什么时候那么做过?”

“你什么时候没坏过我的好事?就是你,一直在她面前说老奥立克的坏话。”

“是你在抹黑你自己,是你自找的。如果你没有声名狼藉,我怎么做也不能污蔑你。”

“你是一个骗子。你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花再多的钱,也要把我赶出这片乡村,是吗?”他把我上次和毕蒂见面时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好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把我赶出这片乡村,最好今晚就动手,不然就错过大好时机了。啊!哪怕花掉你的最后一个硬币,哪怕花掉你的全部财产的二十倍!”他冲我挥着一只笨重的大手,嘴里像老虎一样咆哮,我觉得他这话说得确实有理。

“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要杀了你。”他说,只听“砰”的一声,他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拳头落下,他则站了起来,更显得凶狠暴力,“我要杀了你!”

他向前倾着身子盯着我,慢慢地松开拳头,用手抹了抹嘴,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馋得直流口水似的,接着,他又坐了下来。

“你从小就一直挡老奥立克的路。今天晚上,你就要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你再也不能碍他的事了,因为,你马上就要没命了。”

我觉得自己已到了坟墓的边缘。有那么一会儿,我四处张望,寻找逃出陷阱的机会。可惜一点儿可能也没有。

“不仅如此,”他说着,又把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你的一块衣料,一根骨头,都不会留在这个世上。我要把你的尸体放进窑里,就你这样的体格,我一次能扛两个。别人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猜出你的下落。”

我的思绪快速旋转,想象着我死后会发生的种种情形。艾丝特拉的父亲会以为我抛下了他,他会被抓住,到死都在埋怨我。甚至赫伯特看了我的信,再打听到我只在哈维沙姆小姐家大门口逗留了片刻,也将对我起疑。乔和毕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晚我觉得有多对不起他们。不会有人知道我遭受过什么痛苦,我的心是多么真诚,我经历了多少折磨。下一刻也许死亡就会向我扑来,这确实恐怖,但想到自己死后还要遭人误解,我马上就觉得死亡也没那么恐怖了。无数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我甚至想象着自己遭到后世子孙的鄙视,比如艾丝特拉的孩子,以及那些孩子的孩子,就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那个坏蛋的嘴从未停过。

“喂,恶狼。”他说,“我今天一定会像宰杀畜生一样要了你的命,所以才把你捆了个结实。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好好瞧瞧你,狠狠地刺激刺激你。啊,你是我的死敌!”

我再度想到大叫呼救,不过,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没几个人能及得上,所以我很清楚此处地处偏僻,不可能有人来救我;但是,他坐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见他那个样子,我又是鄙视,又是厌恶,于是决定一句话也不说。最重要的是,我决定不向他求饶,我宁愿死,也要抵抗到底。如今末路就在眼前,情势十分危急,我想到其他人,便牵动了心中的柔肠,谦卑地请求上天的宽恕,一想到我没有向我的至爱亲朋告别,并且永远都不能和他们告别,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能向他们倾诉自己的衷肠,也不能请求他们原谅我犯下的糟糕的错误;然而,即使我自己命不久长,可要是能将他杀死,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他喝过酒,眼睛通红,满是血丝。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锡瓶,就像我以前经常看到他把肉和酒挂在身上一样。他把酒瓶拿到唇边,喝了一大口。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他的脸立即变得通红。

“恶狼!”他说,又交叉着双臂,“老奥立克来跟你说件事吧。你那泼妇姐姐,都是被你害死的。”

在他慢条斯理、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话之前,我的脑子又以从前难以想象的速度,把姐姐遇袭、落下后遗症和去世的全过程回想了一遍。

“是你这个混蛋害死了她。”我说。

“我说了都是你害的。我说了那全都是你的错。”他反驳说,一面抓起枪,用枪托朝我们之间的空气猛击了一下,“我是从后面袭击她的,就像今晚我袭击你一样。我狠狠地给了她一下!我以为她死了,就离开了,要是她身边有个石灰窑,就像你现在这样,她肯定别想捡回一条命。不过这可怨不得老奥立克,该怪的人是你。你受尽了宠爱,他却老是受欺负挨揍。老奥立克居然受欺负挨揍?现在你该偿还了。都是你的错,现在你要付出代价。”

他又喝了一口,变得更凶狠了。看他把酒瓶倾斜着往嘴里倒,可知里面没剩下多少了。我很清楚他这是在用酒给自己壮胆,要来了结我的性命。我知道里面的每一滴酒都好比我的生命。我知道自己很快就将化作一团烟雾,就像刚才如幽灵一样悄悄朝我飘来向我示警的烟雾,我将与那些烟雾融合在一起,然后,他就会像袭击完我姐姐那样,匆匆地赶到镇里,没精打采地招摇过市,去酒馆里喝酒,让别人都注意到他。我快速旋转的思维跟着他到了镇里,想象他在街上走着,街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沼泽地上却是如此偏僻,笼罩着白色的烟雾,而我自己也将化为烟雾,融入其中。

他喝过酒,眼睛通红,满是血丝。(第423页)

就在他说这短短几句话的时候,多少年来的往事一一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他说的话并不只是话,还在我面前呈现出了一幅幅的画面。我的大脑此时异常亢奋,我想起一个地方,就好像自己已经身临其境;想起一个人,那人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那些画面惟妙惟肖,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然而,我始终很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哪怕是他手指上的轻微动作,我也能留意到。毕竟有头猛虎随时可能猛扑过来,又有谁可以不注意呢?

他第二次喝酒后,便从长凳上站起来,把桌子推到一边。他拿起蜡烛,用他那杀气腾腾的手把蜡烛遮住,用烛光照着我。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这副可怜相,简直得意极了。

“恶狼,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那天晚上你在楼梯上被人绊了一跤,那个人就是老奥立克。”

我立即回想起了灯光熄灭的楼梯,给守夜人的灯笼一照,粗重的楼梯栏杆在墙上投下了重重阴影。我回想起了我再也看不到的房间,一扇门半开着,另一扇门关着,所有的家具都清晰无比。

“老奥立克去那里干什么呢?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吧,恶狼。你和她把我赶出了这片乡村,不让我在这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只好去找新的伙伴,找新的东家。我需要写信的时候,他们就给我写信,这你不会介意吧?他们给我写信呢,恶狼!他们能写各种各样的笔迹,才不像你只能写一种。自从你来参加你姐姐的葬礼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你的小命。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只能一直监视你,想弄清楚你的底细。老奥立克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弄死他!’嘿!就在我监视你的时候,居然发现了你的普罗维斯叔父!”

磨坊池塘岸,裂口湾,老绿铜绳索路,那些地方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普罗维斯待在他的房间里,再也不必发信号了,还有漂亮的克拉拉和慈母般善良的老妇,老比尔·贝利仰面躺着,所有这一切都从我眼前闪过,就像我生命中的激流在飞快地奔向大海!

“你也有叔父!那会儿我在盖格瑞家认识你,你还是个小狼崽子,我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把你掐死,有时候,我看到你礼拜日在林子里闲逛,我真想这么做来着。你那时候还没有叔父哩。不,你没有。很多年前,老奥立克在沼泽地上捡到了一副锉开的脚镣,便留了起来,后来就用那玩意儿像弄死一头小牛似的料理了你姐姐,现在他该料理你了,知道吗?老奥立克还听说那东西就是你那个普罗维斯叔父的,他就是这么听说的,是不是?”

他恶狠狠地嘲弄着我,还把蜡烛举到我跟前,我只得把脸转过去,免得被烧到。

“啊!”他喊道,拿着蜡烛又来烫我,得逞后还哈哈大笑,“一朝被火烧,次次怕火烤!老奥立克知道你被烧伤了,老奥立克知道你要把你那个普罗维斯叔父偷渡走,老奥立克是你的对手,他知道你今晚会来!我再告诉你点儿事,恶狼,说完这件事,我要说的也就都说完了。就像老奥立克是你的对手,你那个普罗维斯叔父也有对手。他的侄子没了,就让他当心那个人吧!谁也找不到他亲爱的侄子的一块衣料,也找不到一块骨头,就让他当心那个人吧!那个人绝对不会允许马格维奇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没错,我知道你叔父叫马格维奇!在马格维奇住在国外的时候,那个人就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不可能瞒着那个人从外国回来,还妄图对付那个人。也许能写各种笔记的,就是那个人,他可不像你这个见不得光的家伙只会写一种字体。马格维奇,你可要当心坎培森,他会把你送上绞刑架!”

他又把蜡烛在我跟前晃了晃,用烟熏我的脸和头发,一时间弄得我睁不开眼睛,然后他转过身,把蜡烛放回桌上,强壮的后背对着我。我在心中默默祷告,感觉乔、毕蒂和赫伯特似乎就在我身边,接着,他又转过身来面对我。

桌子和对面的墙之间有几英尺的空地。在这个空间里,他懒洋洋地来回走着,粗笨的双手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两侧,双眼怒视着我,他身上的力气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我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我心急如焚,却无法思考,只有一个个清晰的画面在我眼前快速闪过,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他肯定已经下定决心,马上就要结果我的性命,再把我毁尸灭迹,否则他是不会告诉我那些事的。

突然,他停下脚步,拿出瓶塞,一把扔掉。瓶塞很轻,我听到它像铅垂线一样下落。他一点点地把瓶子翘起来,慢慢地喝着酒,这会儿,他不再看我,把最后几滴酒倒在手掌上,舔了个干净。接着,他突然暴跳如雷,骂骂咧咧地把瓶子一扔,弯下腰去。我看见他手里多了一把石锤,手柄又长又重。

我依然意志坚定,没有开口向他求饶,反正就算我求他,他也不会答应。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呼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我只有头和腿能动,但我调动了体内的全部力量,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就在此时,忽然有喊叫声响起,只见亮光一闪,我看到有人从大门闯了进来,接着,嘈杂的说话声响起,场面变得非常混乱,几个人打作一团,如同翻滚的沸水,我看到奥立克逃了出去,跃过桌子,逃进了黑夜中。

我随即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正躺在地上,身上没有了捆绑的绳索,脑袋搭在一个人的膝盖上。我苏醒过来后,眼睛紧盯着靠墙的梯子,其实,我的神志还没恢复时,我的眼睛就已经睁开,盯着梯子了。所以我一恢复意识,就知道自己还在昏过去的地方。

一开始,我神思恍惚,甚至都没有看向四周确定是谁扶着我,我只是躺在地上望着梯子。这时,一张脸出现在我和梯子之间。是裁缝特拉布店里的小伙计!

“我想他没事了!”特拉布的小伙计冷静地说,“就是脸色太苍白了。”

听了这些话,扶着我的人便探过头来端详我的脸,我看到扶着我的人竟然是……

“赫伯特!老天!”

“慢点儿。”赫伯特说,“慢点儿,汉德尔。不要太着急了。”

“我们的老朋友史达多普也来了!”我喊道,他也俯身看着我。

“你记得吗?他还要帮我们办事呢。”赫伯特说,“冷静点儿。”

听他这样说,我马上一跃而起,奈何手臂立即传来一阵剧痛,我马上又摔倒在地。“赫伯特,还来得及,对吧?今晚是几号了?我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而奇怪的忧虑,以为自己在这里昏睡了很久,已经一天一夜,还可能是两天两夜,甚至更久。

“还来得及。现在还是礼拜一晚上。”

“谢天谢地!”

“明天礼拜二,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赫伯特说,“但是,你一直在呻吟,我亲爱的汉德尔。你哪里受伤了?能站起来吗?”

“是的,是的。”我说,“我能走。我没受伤,就是这只胳膊隐隐作痛。”

他们解开我那只手臂上的绷带,尽可能给我处理伤口。胳膊肿得厉害,还发炎了,他们一碰就疼得厉害。他们拿出手帕撕成条,绑在我的伤口处,还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胳膊放在悬带里,计划回到镇上后再找些清凉药膏来给我敷上。过了一会儿,我们关上了那间又黑又空的水闸房的门,穿过采石场原路返回。特拉布的小伙计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打着提灯在前面带路,刚才他们闯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亮光一闪,正是他的提灯发出的光。不过,相比两个钟头前我最后一次望着天空时,此时的月亮已经升高了很多,虽然下过雨,夜色还是晴朗了许多。我们经过窑炉,白色烟雾从我们身边飘过,我又默默地祷告起来,心中充满了感恩。

我恳求赫伯特讲讲他们怎么会来救我,起初他不肯答应,只要我保持安静,后来我才得知,由于我走得匆忙,竟把那封打开了的匿名信落在了家里。他在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史达多普来找我,便同他一起回家,那时候我刚走没多久。他们看到了那封信,感觉措辞不善,便大为担心,后来他把我匆匆留下的字条和匿名信结合起来看,觉着二者互相矛盾,就更加忐忑不安了。他思考了一刻钟,心中的忧虑有增无减,于是赶去公共马车站,询问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出发,而史达多普主动提出陪他一起去。他们得知下午的马车早已开出,赫伯特见事情如此不顺,顿觉惊恐难安,便决定雇一辆驿马车。就这样,他和史达多普来到了蓝野猪饭庄,满以为能在那儿找到我,或是探得我的消息,结果毫无收获,便只得前往哈维沙姆小姐家,依然没有找到我。接着,他们返回了蓝野猪饭庄,毫无疑问,大概在这个时候,我正在小旅店里听当地流传的我的故事。他们吃了些东西,便找人带他们去沼泽。有许多人在蓝野猪饭庄的拱廊里闲逛,碰巧特拉布的小伙计就在其中。而特拉布的小伙计之前看到过我离开哈维沙姆小姐家,朝我用餐的小旅店走去。于是,特拉布的小伙计就成了他们的向导,他们三人一起到了水闸房。不过他们去沼泽走的是镇里的大路,我则是抄小路过去的。在前往沼泽的路上,赫伯特心想,我来这里,或许确实有非常重要的事,而且是与普罗维斯的安全有关。如果是这样,要是打扰到我,说不定会弄得适得其反,于是他安排向导和史达多普在采石场边上等着,他自己继续往前走,围着水闸房悄悄地转了两三圈,想确定屋里的情况好不好。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到一个深沉粗哑的声音在说话,却听不到说的是什么,而这个时候,我正在胡思乱想。他甚至开始怀疑我根本不在水闸房里,可恰在此时,我大声呼叫,他立即应了一声,冲进屋内,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冲了进去。

我把水闸房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赫伯特,他建议虽然夜深了,还是应该立即去见镇上的治安法官,请他派人去抓奥立克。我早已考虑过这么做,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在这里耽搁很久,而这很可能连累普罗维斯丢掉性命。这是个大难题,谁都无可否认,于是我们只好暂时放弃抓捕奥立克的想法。目前,鉴于种种情况,我们都认为最好对特拉布的小伙计轻描淡写,才是明智之举。我相信,要是他知道就因为他从中作梗,我才没有死在石灰窑里,他一定会悔不当初。这倒不是说特拉布的小伙计生性恶毒,而是因为他这个人生来就爱变着花样地寻求刺激,别人越是倒霉,他见了就越高兴。我给了他两个几尼(他似乎很满意)把他打发掉,我还告诉他,我很抱歉以前对他有不好的看法,不过他听了,根本无动于衷。

眼瞅着就到礼拜三了,我们决定当晚就乘坐驿车返回伦敦。这样不等这一晚的风波传开,我们就已经离开了。赫伯特买了一大瓶药水给我涂抹手臂,在途中给我搽了一整夜,钻心的疼痛才有所缓解。回到圣殿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马上上床,躺了整整一天。

我躺在那里,唯恐自己病重不起,明天不能依计行事,一时间苦恼不已,我竟然没有愁出病来,确实是一件怪事。要不是因为明天的事性命攸关,我强打着精神,就凭我现在忧思难解,身体又受到了如此重创,肯定要大病一场。我等待着那一天,是多么心急如焚;那一天所带来的后果,是多么事关重大;那一天虽然近在咫尺,可结果如何,却又是如此难以捉摸。

那天我们绝对不可以与普罗维斯见面,这样做最为安全,可这也加重了我心里的忐忑。一有脚步声响起,一出现什么动静,我就大惊失色,以为他被发现了,被抓走了,现在是有人来给我送信了。我说服自己相信他已经被抓走了,我相信这不是我自己瞎担心,也不是我的预感;我说服自己相信这件事确实发生了,而我冥冥中就是知道。不过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并没有坏消息传来,天色渐晚,夜色笼罩,我又开始担心自己病得厉害,明天一早根本无法起床,一时间惶惶不能自已。我的手臂火烧火燎,跳动着作痛,我的脑袋也火烧火燎,跳动着作痛,我感觉自己的神志开始恍惚。于是我开始数数,一直数到很大的数目,好确保自己没疯,数完了数,我又背起了我看过的散文和诗歌。有几次,我的思绪实在疲倦,我便打了一会儿盹儿,或是忘记数到了哪里、背到了哪里,然后,我就会惊醒过来,告诉自己:“终于来了,我真的神志不清了!”

他们让我安静休息了一整天,不停地给我的胳膊换绷带,给我喝清凉的饮料。我每次睡着,醒来时都会产生在水闸房产生过的错觉,以为已经过了很久,错过了救他的机会。午夜时分,我相信自己已经睡了二十四个钟头,早已过了礼拜三,便立即起床去找赫伯特。我焦躁不安,经不住如此折腾,这次后,便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礼拜三的早晨,我向窗外看去,只见天已经亮了。桥上闪烁的灯光变得暗淡,即将升起的太阳就像地平线上的一片火海。泰晤士河依然笼罩在黑暗中,显得神秘莫测,横跨河上的一座座桥梁泛着清冷的灰色,天空中如同燃烧一般的骄阳给一些桥梁的顶部涂上了一抹温暖的色调。我沿着密密麻麻的屋顶望去,只见教堂的塔楼和尖顶直插朗朗碧空,太阳升起来了,似乎有一层薄纱从河上掀开,水面上迸发出了无数的光斑。似乎也有一层薄纱从我身上掀开了,我感觉自己身体健康、神清气爽。

赫伯特还在他的**睡觉,我们的老同学则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没有人帮忙,我没法儿穿衣服,不过我还是把依然燃烧着的火拨旺,为他们准备了一些咖啡。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也起来了,同样神清气爽,身强力壮,我们打开窗户,早晨凛冽的空气迎面扑来,潮水仍在朝着我们的方向流动。

“磨坊池塘岸的朋友,等到九点河水改变方向,你就做好准备,等我们去接你吧。”赫伯特愉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