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还没回去,关于我一朝飞黄腾达却又跌落云端的事,就已经在我的家乡和附近地区传遍了。我发现蓝野猪饭庄也得知了此事,这头“野猪”的态度因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初我春风得意,“野猪”对我客客气气,巴结讨好,以博得我的好感,现在我落魄如斯,“野猪”便对我换上了一副冷面孔。
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以前走这段路根本不在话下,这次却累得筋疲力尽。“野猪”不让我住我常住的客房,说是已经有人住了(可能也是个有远大前程的人),只能安排我住在院子尽头一个十分简陋的房间,房间旁边就是鸽舍,还停着几辆驿递马车。但是,我在那个房间里睡得很好,美梦连连,即使“野猪”给我安排的是一间上房,我也未必能睡得如此香甜,做这样的美梦。
第二天一大早,在饭庄为我准备早餐的工夫,我信步走到了萨提斯庄园,只见大门上贴着印刷的告示,从窗口悬出的破烂地毯上也挂着这样的告示,上面写的是:本宅一应家具及物品将于下周拍卖。这幢大宅则作为旧建筑材料拆除并出售。酒坊上用石灰水写着“一号拍品”,字迹歪歪扭扭,活像内八脚,而多年来一直封闭着的主楼上则写着“二号拍品”。其他房舍也都一一标明了序号。为了方便标注,墙上的常春藤都已被扯掉,很多常春藤就拖在低处的泥地里,已经枯萎了。大门开着,我进去待了一会儿,东张西望,仿佛我与这里从无瓜葛,这是第一次来,神情中有几分不自在。我看见拍卖行的办事员走在酒桶上,一边走一边数,让一个编目员记录信息,编目员手里拿着笔,而我以前经常一边哼唱“老克莱姆”一边推的轮椅,如今则成了他的临时办公桌。
我回到蓝野猪饭庄,去餐厅用早餐,只见彭波乔克先生正在和店老板说话。虽然近来遇上了那起深夜惊魂事件,彭波乔克先生的容貌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善。他是专程来找我的,看见我来了,就对我说:“年轻人,你如今跌到了谷底,我非常遗憾。但你怎么可能不跌下来呢?怎么可能不跌下来呢?”
他带着宽宏大量的神气伸出手来,我如今病着,身体衰弱,没精力与他吵架,于是我握了握他的手。
“威廉,”彭波乔克先生对伙计说,“来一份松饼。竟落魄到了这个地步!竟落魄到了这个地步!”
我皱着眉头坐下来吃早饭。彭波乔克先生站在我身边,我还没来得及拿起茶壶倒茶,他就给我倒了茶,那神态仿佛是我的赞助人,还决心要把这个角色坚持到底。
“威廉,”彭波乔克先生悲伤地说,“拿一些盐过来吧。从前你风光的时候,”他对我说,“想必你是加糖的吧?还是加奶?是呀,糖和牛奶你都加。威廉,再拿点儿西洋菜来。”
“多谢。”我不耐烦地说,“但我不吃西洋菜。”
“你不吃。”彭波乔克先生说着叹了一口气,还频频点头,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好像我不吃西洋菜,就注定我会落魄,“确实。那是世界上最普通的蔬菜了。算了,威廉,不用拿了。”
我继续吃早饭,彭波乔克先生继续站在我旁边,面无表情地瞪着我,呼哧呼哧喘着气,还是原先那副德行。
“瘦得皮包骨了!”彭波乔克先生沉思着大声说,“可是,当年他离开这儿的时候,我还祝福了他,把我不多的像蜜蜂一样辛苦攒起来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他,那时候他还胖乎乎的,像个桃子!”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那时候我刚刚发迹,他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想要和我握手之前还要问上一句“可不可以”,如今他朝我伸出五根肥大的手指,招摇至极,露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态度,两相对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哈!”他接着说,把黄油面包递给我,“你要到约瑟夫那儿去吗?”
“天哪,”我忍不住发了火,愤怒地说,“我上哪儿去,跟你有什么关系?别碰那茶壶。”
我这样做实属不该,拱手送上了彭波乔克苦苦寻找的机会。
“好哇,年轻人,”他说着松开了我提到的那件东西的把手,从我的桌边退开了一两步,有意把下面的话说给门口的店老板和伙计听,“我不碰那茶壶了。你说得对,年轻人,这一次,你是对的。我只顾着留意你的早饭,竟有些忘乎所以了,怨我呀,眼看着你挥霍无度,弄得身体虚空,弱不禁风,就想着给你要一份你的祖先都爱吃的滋养菜品,好给你补补身子。可是呀……”彭波乔克说,转身对着店老板和伙计,在一臂的距离外指着我,“看看他吧,打从他小时候,我就陪着他玩耍,带给他多少快乐呀!别告诉我不可能有这种事。告诉你们吧,就是他这个人哪!”
那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伙计似乎感触尤深。
“就是他呀。”彭波乔克说,“坐我马车的人就是他呀,我一手拉扯大的人就是他呀。我可是他姐姐丈夫的舅舅呀。她叫乔治亚娜·玛莉亚,取自她母亲的名字。这些可都是真真切切的呀,看他怎么否认得了?”
伙计似乎深信我否认不了,而不否认就是恩将仇报。
“年轻人,”彭波乔克说着像平时一样扭过头盯着我,“你是去找约瑟夫。你问我,你去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我就和你说,先生,你是要去找约瑟夫。”
伙计咳嗽了一声,好像很谦虚地请我回答。
“好啦。”彭波乔克说,他装出一副品德高尚的样子,好像他句句在理,不容置疑,看得我火冒三丈,“我来给你讲讲,你见过约瑟夫之后该怎么说。正好蓝野猪饭庄的东家也在场,他可是镇上有名的人物,可以说是德高望重,还有这位威廉,要是我记得不错,他父亲叫波特金斯。”
“确实如此,先生。”威廉说。
“现在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彭波乔克继续说,“我要告诉你,年轻人,你该对约瑟夫说什么。你就说:‘约瑟夫,我今天见到了我小时候的大恩人,我后来能交上好运,全靠他的一手栽培。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约瑟夫,但是在镇上,他们都说他是我的大恩人,我刚才还和他见过面呢。’”
“我发誓从未在这儿见过这样一个人。”我道。
“你就这么说好了。”彭波乔克反驳道,“你就这么说吧,约瑟夫听了,保管会大吃一惊。”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说,“我比你更了解他。”
彭波乔克继续说:“那你就这么说好了:‘约瑟夫,我见过一个人,那个人对你没有恶意,对我也没有恶意。他很清楚你的为人,约瑟夫,也很了解你有多冥顽不灵,有多愚钝无知。他也很了解我的性格,约瑟夫,他也知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不懂感恩。事情可不就是这样吗,约瑟夫?’”说到这里,彭波乔克摇了摇头,冲着我一挥手:“‘他知道我一点儿不懂得感恩,哪里还算个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约瑟夫。你是不了解这一点的,约瑟夫,你也没必要了解,但那个人都心知肚明呢。’”
他就是一头喜欢空话连篇的驴子,但他居然有脸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着实让我感到惊讶。
“你再告诉他:‘约瑟夫,他要我给你带个信,我现在重复一遍给你听。那就是:我从高处跌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上帝的手指。他一看到,就知道那是上帝的手指,约瑟夫,他看得清清楚楚。上帝用手指写了几句话,约瑟夫,那些话是:没有小时候的大恩人一手栽培,他后来怎么可能交上好运?他竟如此不知感恩,现在潦倒了,当是报应不爽。不过,那个人说了,约瑟夫,他不后悔当年栽培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这样做是对的,是在行善,是在积德,他还会那么做的。’”
“很遗憾,”我终于在他的不停骚扰下吃完了早餐,轻蔑地说,“那个人没说他到底做过什么,还会做什么。”
“野猪的东家呀!”彭波乔克对店老板说,“威廉呀!我那样做是对的,是在行善,是在积德,以后还会那么做,要是你们想在镇上把这话告诉别人,镇头也好,镇尾也好,我绝不反对。”
大骗子说了这些话,趾高气扬地跟那两人握了握手,便走了出去。他说话含混不清,只说“这么做、那么做”,我听了一点儿不觉得高兴,只是大为震惊。他走后不久我也走了,来到大街上,我看到他正站在他那个粮食店的门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说的自然是刚才那一套,听他说话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从路对面经过的时候,他们还十分赏脸,不屑地瞥了我几眼。
但是,如此一来,我去找毕蒂和乔,就更觉得愉快了。乔是那么宽宏大量,与这个厚颜无耻的冒牌货比起来,显得越发难能可贵。我四肢无力,只能慢慢地向他们走去,但随着我一点点靠近,心中便越发觉得宽慰,而傲慢和虚伪被我抛在了后面,越落越远。
六月的天气舒爽宜人。天空蔚蓝无比,云雀在绿色的玉米上方高高地飞翔,我觉得这片乡村比我所知道的更美丽、更宁静。我想象着自己将在这里度过余生,不由得十分愉快。我还想到,我即将拥有一位伴侣,她单纯忠诚,思维敏锐,又勤俭持家,她的种种优点我早已明了,有她的引导,我的性格一定会有所改善。这样想着,我心中的柔情便被唤醒了,这次回来,我的心确实软化了。我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多年来漂泊在外的人,如今光着一双脚,跋涉了千里,终于返回了家园。
毕蒂当老师的校舍,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是,我希望可以悄无声息地进村,便走了一条迂回曲折的小路,而这条路恰巧经过她所在的学校。我失望地发现那天是假日,没有学生,毕蒂住的屋子也大门紧锁。我原本盼着躲在一边,先看看她平时是怎么忙忙碌碌,完成每天的工作,再出来现身与她相见,可惜这个希望落空了。
但是,铁匠铺就在不远处,我从绿油油的菩提树下向铁匠铺走去,树上飘来阵阵芳香,我留心听着有没有乔挥动锤子的叮当声响起。我早该听到他的锤打声呀,我好像听见了,却发现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四周依然一片寂静。菩提树就在那里,山楂林就在那里,栗树林也在那里,我停下脚步,聆听树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然而,仲夏的微风并没有带来锤子的锤打声。
也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害怕看到铁匠铺了。铁匠铺终于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却看到那里大门紧闭,没有火光,没有飞溅的火花,没有风箱的轰鸣。所有的东西都关闭了,四下里静悄悄的。
不过,房子里并不是空无一人,普天下最好的客厅里就有人,但见窗户开着,白色的窗帘在窗户上飘动,窗台上摆着鲜艳的花朵。我轻轻地走过去,想从鲜花上方偷偷朝屋里看看,却看到乔和毕蒂手挽手,站在我面前。
起初,毕蒂惊叫了一声,好像以为我是幽灵,但下一刻,她就扑到了我怀里。我见到她,顿时泪眼婆娑,她见到我,也立即潸然泪下。我掉眼泪,是因为她看上去那么神采奕奕,那么和蔼可亲;她掉眼泪,是因为我看起来那么疲惫不堪,那么憔悴苍白。
“亲爱的毕蒂,你是多么光鲜亮丽啊!”
“是的,亲爱的皮普。”
“乔,你也是那么光鲜亮丽啊!”
“是的,亲爱的皮普,老伙计。”
我看着他们两个,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游移。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毕蒂突然幸福地大声说,“我嫁给乔了!”
他们把我带进了厨房,我在那张旧冷杉木桌边坐了下来。毕蒂拉起我的一只手吻着,乔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亲爱的,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你可别吓到他。”乔说。毕蒂说:“亲爱的乔,瞧我只顾着高兴了,竟然都忘了。”他们见到我是那么高兴、那么自豪,我的到来让他们深深感动,他们尤为高兴的是,我竟然无意中在这一天前来,让他们成婚的大日子可以圆圆满满!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真是谢天谢地,我一直不曾向乔提起我那最后一个如今已经破灭了的希望。在我养病期间,他一直守着我,有多少次,我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哪怕再和我多待一个钟头,我也一定会向他吐露心声,那就无法挽回了!
“亲爱的毕蒂,”我说,“你找到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做丈夫,你要是能看到他在我的床边照顾我时有多体贴,你就会更爱他……不,你已经把爱全都给他啦。”
“是呀,确实是这样。”毕蒂说。
“亲爱的乔,你娶了全世界最好的女人做妻子,她会给你带来你应得的幸福,亲爱的乔,你是那么善良又高贵啊!”
乔望着我,嘴唇**着,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乔,毕蒂,你们今天已经去过教堂了,代表着你们将与所有人亲近友爱犹如一家。请接受我卑微的谢意,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你们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却没有丝毫的回报!我只能在这里待一个钟头,那之后,我就将动身前往海外。你们替我还了债,我才没有被关进大牢,所以我要努力工作,把钱还给你们,不然我永远都不得安宁。亲爱的乔和毕蒂,你们不要以为我把钱还给了你们,就算一了百了了。你们对我恩重如山,即使我多还你们千倍万倍的钱,也不能报答一分一毫!”
他们听了这些话,心都软了,都求我不要再说了。
“不过我还得再说。亲爱的乔,我希望你们多生几个孩子,养在膝下好好疼爱。在冬天的夜晚,有个小家伙坐在壁炉边,你见了,就会想起还有一个小家伙也在这里坐过,但永远离开了。乔,千千万万别告诉他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毕蒂,千千万万别告诉他我是个心胸狭窄、不讲信义的人。你们只对他说,我尊敬你们两个,你们都是大好人,心地纯良,你们再把我的话告诉他,他是你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定然会比我出色得多。”
“皮普,我不会对他这么说的。”乔边用袖子擦眼泪边说,“毕蒂也不会说。我们都不会的。”
“我知道你们慈善纯良,早在心里原谅了我,但现在还是请你们两个告诉我,你们已经宽恕我了!请让我听到你们亲口说出这些话,这样我就可以把你们的话音带在身边,奔赴海外,这样我就可以相信,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们会信任我、对我改观了!”
“啊,亲爱的皮普,老伙计,”乔说,“要是你真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地方,上帝知道,我肯定会原谅你的!”
“阿门!上帝知道我也会的!”毕蒂附和道。
“现在,我想上楼去看看我原来的小房间,一个人在那里待上几分钟,然后,等我和你们一起吃完饭、喝完酒之后,亲爱的乔和毕蒂,你们就送我去村口的路标那儿,我们就在那里道别了!”
我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将能拖延的债务都延时偿还,这还要感谢债主们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允许我今后全额还清欠款。这之后,我就动身去找赫伯特了。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英国;两个月后,我成了克拉利柯公司的办事员;四个月后,我第一次在公司单独承担重任。因为磨坊池塘岸边那间客厅天花板上的横梁不再被老巴利的吼声震得乱颤,终于可以享受一丝平静了,于是赫伯特便返回国内娶克拉拉为妻,我则独自负责东方分号,直到他带着她返回。
过了许多年,我才成为这家商号的合伙人。但是,我和赫伯特夫妇住在一起,日子过得舒心顺遂。我节衣缩食,总算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经常与毕蒂和乔通信。一直等我成为公司的三号人物,克拉利柯才把我私下帮忙的事告诉了赫伯特,他表示,赫伯特入股的秘密长久以来都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不吐不快,于是他说了出来。赫伯特知道后既感动又惊讶。我和我的好朋友依然感情深厚,并没有因为我将此事隐瞒了这么久而出现嫌隙。我在此要说明一点,我们经营的不是什么大公司,也没有发大财。我们的生意做得并不大,只是声誉良好,外加勤勤恳恳,这才赚得了些许利润,生意还算过得去。我们都要感谢赫伯特,他乐观勤奋,埋头苦干,所以我常常纳闷儿,自己从前怎么会认为他没有能力。后来,有一天我终于顿悟,也许缺乏能力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