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川平静地欣赏那人痛苦的表情,沉声问道:

“你是凌烨派来的?”

对方疼得说不出话,五官皱在一起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今天集市上,胡杨叫那个公子哥是凌公子,他早该想到那就是杀了父亲的知州少爷凌烨!

顾淮川这辈子都忘不了,爹在知州府好好当差,不知为何,凌烨竟叫人随意打杀,丢在乱坟岗。

他和娘冒着大雨去寻,只找到爹被人砍了四肢、拔去舌头,残破不全的尸体。

那天晚上的雨又大又冷,小小的顾淮川扶着几近虚脱的娘,拖着爹残破的尸首走在路上。

雨水打在脸上几乎喘不过气,母子俩在泥泞路上跌倒好几次。

那是他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又湿又冷,就像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没有遇见姐姐,他和娘死在破屋里都没人收尸。

沉痛的回忆和现在重叠,凌烨打死爹的仇还没有报,现在又对姐姐图谋不轨,他决不允许这样的惨剧重演!

顾淮川拾起丢弃在一边的刀,一刀一刀捅向倒在地上的两个歹徒,悲痛掩盖恐惧,他只恨这俩喽啰不是凌烨。

不过早晚有一日,他会为惨死的阿爹报仇!

那两个歹徒几乎被顾淮川砍成肉酱,死得透透的,遍地都是残肢、脏器,血液流在泥土上,透露出一抹诡异的暗红。

顾淮川双目赤红,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林烬舟跌坐在地上,不知不觉面上已一片濡湿,那个依赖她的孩子,竟然为了自己染上杀孽。

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尝试着站起身,可脚腕传来一阵刺疼。

“三儿……三儿……他们已经死了。”

顾淮川似乎是没有听到林烬舟叫他,双臂机械地一刀一刀砍下去。

“顾淮川!”

林烬舟腿软跌倒,双腿使不上力,只能依靠双臂支撑朝顾淮川爬过去。

她怕极了,林烬舟活了二十年,在医院见过各种血腥场面,但这一幕依然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刺激。

她担心顾淮川,他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啊!

过去在医院,她见过因为恶性事件刺激疯了的人,此时的顾淮川双目赤红,青筋虬结,与那个疯魔的病人别无二致。

“顾淮川!他已经死了!”

林烬舟整个身子贴在地上,伸手牢牢地抓着顾淮川的衣角,她又怕又心疼,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可不能因为自己出事。

顾淮川动作僵住,右手持刀支撑住身体,木木的转头看向哭得涕泪横流的林烬舟,满脸哀凄。

他记忆中的姐姐是天上的神妃仙子,无所不能,可现在因为自己,整个人跌在地上,尘土糊了一脸,头发上满是枯枝败叶,洁白的裙子沾上泥泞血污,毫无形象可言。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他又让姐姐忧心了。

顾淮川丢掉滴血的刀,转身将林烬舟捞起来紧紧拥在怀中。他喉头发涩,不敢看林烬舟的眼睛。

刚刚自己的模样只怕不比恶鬼好多少,姐姐会不会就此不要他了。

“三儿,我走不动……”

“我背你!”

顾淮川松开林烬舟,抬起手臂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背对着林烬舟蹲下,等了好一会林烬舟没有上来。

他忐忑起身看向林烬舟,顺着她的眼神瞧着那三具早没了样子的尸首。

“三儿,把刀和他们扔到崖底,这路上的血也得扫一扫。”

“嗯。”

顾淮川闷闷点头,他用刀将沾了血的土翻了一遍,直到看不出血迹。

扛起三个死透的歹徒,连刀一起扔到不远处的山崖下。

这里野兽时常出没,没多久便能毁尸灭迹。

此时,月亮已至当空,顾淮川背着林烬舟朝顾家村的方向走,两人沉默着,默契地都不开口。

林烬舟趴在少年的背上,双臂环住顾淮川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夜深静谧,林烬舟能清楚地听到他沉闷的呼吸声。

连斩三个歹徒,她怕他心理出问题,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思虑良久才问道:

“三儿,那三个是什么人?”

顾淮川脚步微顿,低声回答:

“是知州公子派来的,今天我去州府卖菜,他看上你送我的书,我没给,他就派人来抢……”

“三儿,不过一本书,给他们便是,只要你没事,姐姐以后再买给你。”

顾淮川喉头哽咽,这件事因书而起,又不全是因此而生。

他想着要不要把爹的事情告诉姐姐,又怕姐姐无能为力徒增烦忧。

“三儿,今天的事你没有错。”

林烬舟抬手抚摸着少年的脑袋,轻声宽慰着:

“我送你的《左传》里有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想要抢夺你的东西的人。

这件事说到底是我欠考虑,我没考虑到我那的书和这里的书有很大的差距,这才给你招来如此祸患。”

顾淮川紧闭双眼,泪水滑落使他的视线清晰了些。

姐姐说得对,这事从始至终错的都不是自己,更不是姐姐。

姐姐出于爱护送他书籍,自己出于好学卖菜时看书,何错之有!

明明是那些权贵的错,是这世道不给普通百姓活路的错!

还有数年前惨死的父亲,报信的人说他当差险些害凌烨摔倒。

即便如此,父亲也罪不至死!凌家何至于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害人性命!

顾淮川心头萦绕熊熊复仇之火,他咽下流至唇边的泪,朗声道:

“姐姐,我杀了那些人,并不单单只为了保护你送我的书……”

“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三个人羞辱你,他们可以打骂我、羞辱我,反正我烂命一条,骂就骂了,可你不行!”

“傻孩子,我有什么不行……”

“姐姐你听我说完。”

林烬舟还没说完便被顾淮川打断,少年清澈的嗓音带着坚定、严肃的力道,林烬舟趴在顾淮川肩膀上,乖乖闭嘴。

“姐姐,七年前我遇见你的那天,我父亲当差得罪凌烨,他命人斩断我爹的四肢,拔去舌头扔到乱葬岗。

我和娘冒雨去寻,这一路上我们母子俩摔了不知道几个跟头才把爹的尸首带回祖坟。

可他们却说,爹是得罪知州公子的罪奴,尸首不能埋祖坟,非要埋进去就不许我和娘在顾家村住。

我和娘求告无门,无处说理。他们把爹的尸首拖走不知道扔去哪里了。

我娘受了刺激,高热不退,浑身滚烫宛如烙铁。

姐姐,若不是遇见你,我本打算送走娘,再一根绳子吊死在知州府的。

可你给了我药,给了我吃的,说我孝心天地可鉴……我才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要将我赶尽杀绝……”

顾淮川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可呜咽声还是从喉咙里跑出来进到林烬舟的耳朵里。

“七年前,他们害死我爹,我才十岁没有办法,身份云泥之别,报不了仇。可今天,他们竟然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姐姐,你要我如何忍得?”

林烬舟沉默不语,顾淮川平时看起来是个懂事、孝顺的乖孩子,没想到他心里竟然压着如此深仇大恨!

她要是顾淮川,可能早就被仇恨吞噬,根本不可能长成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