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强CT的结果,和预料的一样。有新生物,而且癌细胞在疯狂地复制,让新生物迅速地长大。

辛仪觉得生病的人是幸福的,至少,比她这样内心粉碎,却要强颜欢笑的人好。

洗去所有的泪痕,她走到辛妈妈的病床前,史无前例温柔地说:“妈,您想回老家吗?或者,咱们在中医诊所旁边找个房子,我一直陪着你,不再上班、哪也不去,这样看病方便,医院太吵了。”

辛妈妈很高兴辛仪能征求她的意见,说:“我想回老家,老家的花都要枯死了。不知道你姨姐有没有给浇水。我不想吃中药了,最开始那些药还挺管用的,但是最近几副药也就那样儿,还很苦。”辛妈妈像嫌药苦的小孩子一样吧唧吧唧嘴,竟笑了一下。

辛仪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但还是拼命忍住。

血压降下去的徐老师出院后,刘宇航也将精力移过来照顾辛妈妈。

与岳母大人第一次在医院见面,老少二人相互道了半天歉。此刻他听说辛妈妈要回家,他紧紧拉住辛仪的手,装作开心地说:“妈想回老家,你请假陪着回去吧,好好照顾着,说不定妈心情一好,病就好了。”

狐死首丘,落叶归根。辛仪的心一震,她明显感到刘宇航的手在微微地抖,而眼睛里有点点泪花。

辛妈妈假意不高兴,说:“那怎么行?!不能耽误工作。”

辛仪抹抹脸上那些因为不听话而跑出来的泪,侧过身说:“我们公司特别好,给准假。我也好久没回老家了,特别想回去看看。”

辛妈妈眼睛中的光彩一闪而逝,说:“不行啊,刘宝宝不能离开你。”

辛仪梦幻般地说:“刘宝宝啊,他奶奶不晓得多疼他,一大群人对刘宝宝好,你不用担心他。”

刘宇航也说:“是啊,不用担心刘宝宝。我给您立个军令状,一定把小家伙照顾好。”

辛妈妈彻底高兴起来,竟扶床沿儿坐了起来,作势下床、开心地说:“那咱们走吧,现在就走。”

医院对辛妈妈的选择,做出了极大的理解和包容,出院手续办得很快!

辛仪扶着妈妈走在阳光下,特地观察了一下妈妈的脸,她的这种观察是抱着侥幸心理的,也许,医生的判断错了呢!也许,加强CT的结果也错了呢!毕竟,此刻的、着急回家的妈妈这样的快乐,甚至精神抖擞!

但,她输了。

正午强烈的阳光下,辛妈妈的脸确实有点黄,胰腺的新生物压迫着苦胆,胆汁已经外溢,按照岳医生的判断,妈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两个月?

一个月?

她真的没必要再吃苦药。

人生苦短,但求尽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夕阳。

辛妈妈的夕阳只有不足一个月的时光。

这一个月里,她每一天都在挑战一生中瘦的极限,黄疸像一只在她身上打翻的黄绿色染料瓶,染黄了她的每一寸皮肤,甚至头发皮以及曾经水光潋滟的眼睛。

后来索性,她成了一具黄色的骷髅。

开始时,她还能和辛仪说一些体己的话。

“辛仪。”

“嗯?”

“对你婆婆好一点,不要恨她。”

“呃。”

“至少,她帮你带孩子,你可以腾出你的时间去做你喜欢的事,这是非常可贵的。”

“哦。”

“辛仪。”

“嗯?”

“你回去吧,我今天精神好了很多,你回家去,回到宇航身边好好过日子,你比我的命好,因为宇航这个孩子很好很好,不像你爸爸。”

“妈!你又来了。”

辛仪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妈妈都喜欢和自己的女儿攀比这一生的幸福。但是她很反感这样。不仅因辛妈妈一生不幸,也因自己的一生之幸——此刻也前途茫茫、转角不知归途。

“辛仪。”

“嗯?”

“你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啊!”

“哦。对啦,今天天气好,我给你洗洗头。”辛仪顾左右而言其他。

深秋的小城,落叶缤纷,风中已经有了锐利的寒意,早晨人们从屋里走到外面,偶尔会被这寒意一冲而酸了鼻尖。

所以,辛仪只在太阳很大、天气很好的日子给妈洗头、擦澡。她先将妈妈扶起来,靠到一旁早就置好的枕头上,然后用一次性塑料膜覆盖住褥子和枕头,再将辛妈妈扶着躺到薄膜上,装了半盆温水的洗头盆置于枕头后面,她便像美发店的小妹一样给妈妈慢慢洗头。

这时的辛妈妈在温水的抚慰下,是最安静的,乖巧得像个孩子。

而这时辛仪已经完全知道了徐老师对辛妈妈所做的一切。不是辛妈妈对她说的,而是辛妈妈忍不住对辛仪的姨妈和姨姐说了,姨妈和姨姐又转过来对辛仪说。

后来,辛妈妈每天只能说出有限的话。

“疼。”

“妈,你忍忍,我马上给你打针。”

辛妈妈皱皱眉,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没有兴趣说任何的话。

辛仪熟练地用一次性针管为妈打吗啡,自从小区卫生站那个医生打针时将妈打疼,辛仪就坚持自己给妈打。

辛妈妈已经不再需要辛仪花太多的精力去照顾,她终日昏睡,常常忽略早餐和午饭。她已经猜到自己的病情。

以前辛妈妈是个评书迷。慰藉无聊,辛仪为辛妈妈准备了一个小录音机,从网上下载了单田芳和刘兰芳的评书放在里面听。

妈听着听着,嫌吵,示意辛仪关掉。

只有那么一天,某个电台随机播放了一首悠扬的老歌谣,妈听入了神。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帝玛丽亚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帝玛丽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上歌唱婉转如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哎呀呀

你的歌声婉转如云霞

强壮的年青哈萨克伊万杜达尔

强壮的年青哈萨克伊万杜达尔

今天晚上请你过河到我家

喂饱你的马儿带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儿爬上来我懂你的琴弦哎呀呀

我俩相依歌唱在树下

歌唱过后,妈似乎清醒了许多。说了许多的话,都是年轻时的事。辛仪正听得入迷,觉得妈妈身体渐好,妈妈却无来由地冒出这样的话:

“辛仪,你爸怎么还不下班。”

“给你爸端饭。”

“快,快去炒菜啊!你爸最爱吃炒山药。”

辛仪这才懂要去找“爸”。

对,是该联络这个人了。

问了许多亲戚,辛仪才找到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勇敢地拨通了“爸”的电话。

“你好,我是辛小亚的女儿——辛仪,我妈病重了。不,是……癌症晚期。她很希望见到你。”说完这些,辛仪沉默。

电话那头的人也沉默,好半天,那人像做了一个决定一样说:“好的,我明白了。我……我会来。”

耿峰很胖,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格子衬衫,是那种没有因为肥胖和年龄而放弃自己的那种男人。

辛仪努力地在他脸上寻找,但并没有找到任何想找到的痕迹。

辛仪长叹一声,心里说:还好,至少不陌生,像在哪里见过。

辛妈妈已经不认识耿峰了。辛仪在声音里刻意添加了一丝兴奋:“妈,我爸来了。看,他来看你了。”

辛妈妈眨巴着黄绿色的、精神涣散的大眼睛说:“哦,大哥你来了,辛仪给你大舅倒水啊。”

耿峰红了眼圈,对辛妈妈说:“我不是大哥,我是耿峰,我……我回来了。”

辛妈妈陷入了深思,似乎在想耿峰是谁?谁又是耿峰。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耿峰迟疑地拉了拉辛妈妈枯萎瘦小的手,转过身,拭去眼角的泪,对辛仪说:“准备后事吧,人已经不行了。”

果不其然,辛妈妈当天晚上就安详地走了。

葬礼像婚礼一样注重仪式、嘈杂又混乱。

害怕妈走,害怕妈走,可是当妈真的走了,辛仪却没有那么深刻的悲痛,甚至所有来帮忙的亲戚们看起来都比她悲痛,她们会前一刻还谈笑风声,后一刻却伏地痛哭。

望着他们,辛仪只是感觉累、梦幻、隐隐又有一种妈终于解脱了的欣慰,天国无病痛,妈终于不必再受罪。

刘宇航是坐了飞机赶来的,一进门先跪地大哭,眼泪和下雨似的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他捶着胸悔恨自己来晚了,作为女婿没有为辛妈妈送最后一程。

其实,辛仪也悔恨,她后悔把刘宇航叫回来得晚了。如果没有耿峰,她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扛?

事实是,耿峰真的很了解辛妈妈,他为她做的葬礼非常用心、精细、得体,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连二十多年前、与辛妈妈要好的工友们,他都请到了。席间,辛仪看到那些妈妈老照片上的老姐妹泪水涟涟地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心里的感动如海中的水草一漾一漾。

不仅很会请人,耿峰也很注意细节,辛妈妈的墓前摆了许多枝红色的玫瑰花,目测也有数百朵,辛仪知道这是妈妈最爱的花儿,象征着她一生中一闪而过、却璀璨如流星的爱情。

不知道辛妈妈在天之灵做何感想,这个离席20多年的男人,红着眼圈、像孝子一样为他做着所有的身后事。

姨妈对默默流泪的辛仪说:“你爸还是这样浪漫,你看,他送的都是你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花呢。”

辛仪突然地问:“姨妈,我是耿峰的亲生女儿吗?”

姨妈吓了一跳:“这个……这个……”

辛仪没有追问。

辛妈妈入土的下午,辛仪去汽车站送耿峰。他要坐汽车去省城,再坐飞机回A城。多么巧,他也在A城。

长途车还要半小时来,辛仪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耿峰似乎不吃惊,“辛仪,你虽然与我和小亚没有血缘关系,但你永远是她的孩子,那么我也算做过你的父亲。”

辛仪一惊,抬头望着耿峰,“我也不是我妈的孩子吗?求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