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华立路的总巡捕房是法租界七个巡捕房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法租界警界的权力中心。每天早上八点,督察长萨尔礼都会准时来到他的办公室,让手下冲上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站在窗前,静静享受美好的上海早晨。这几乎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这个时刻,他总会想起刚来上海的那段时光。

一九一九年,十八岁的萨尔礼来到了上海。萨尔礼的母亲是摩纳哥人,父亲是巴黎人,他是个混血儿。他受的教育并不多,很早就从军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萨尔礼就离开了军队,回到巴黎谋生。当时法国本土竞争非常激烈,想要有一番作为非常困难。他听说,上海正在招募巡捕,在那里洋人的地位很高,就算是文盲或者无赖,只要是外国人,在中国就可以受到尊敬。于是他下定决心,远渡重洋,来到了上海。

萨尔礼在上海的起点并不高,只是法租界的一个普通巡捕。当时,去做巡捕的通常是底层洋人,没有本事的才当巡捕。但萨尔礼并不在意,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出人头地。萨尔礼在巡捕房很出众,仪表堂堂,善于审时度势和利用机会,是个实干型的人才。上司布置的任务,他都会圆满完成。此外,他溜须拍马的功夫也十分高明。

他的上司是警务总监费沃利。费沃利非常蛮横,有各种恶名,涉嫌勾结黑帮、支持鸦片贸易。跟随警务总监,萨尔礼在灰色产业链中也捞到了不少好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萨尔礼在巡捕房一路高升,坐到督察长这个位置上,仅仅用了十年。

可以说,这些年来,他一路顺风顺水,当然也会偶尔遇到一些小麻烦。

今天他就遇上了一点小麻烦。

办公桌的中央放置着一份报纸,报纸头版上赫然印着四个大字——“杀人预告”!

预告的标题下面还有七个字——“步维贤今夜必亡”。

杀人也敢预告?

初见这份报纸,萨尔礼惊怒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心情才平静下来。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叶智雄和薛畊莘到了。萨尔礼让他们进门,拿起桌上的那份报纸狠狠朝叶智雄丢了过去。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萨尔礼怒道,“你不是说姓唐的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会有人企图杀死步维贤?”

“可能是恶作剧……”薛畊莘替叶智雄解释道。

“步维贤在法租界什么身份?竟然被这样威胁?还有,这家报馆怎么敢登这种内容?”

“这是家小报,而且也不在我们的辖区内。人家想登什么,我们完全管不了。”叶智雄回道。

“现在怎么办?”萨尔礼指着叶智雄道,“你必须解决这件事!否则就走人!”

“明白。”

“你是不是不服气?”

“没有,我服气。”叶智雄冷冷地说了一句。

出了办公室,薛畊莘将叶智雄拉到走廊的角落,问他:“你打算怎么解决?去报馆抓人,还是暂时将步维贤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叶智雄耸了耸肩。他没想到姓唐的如此明目张胆,一时没了主意。

“还没想好。”他说。

“我认为还是把步维贤转移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这种做法或许安全些。”

“没用的,姓唐的手段高明。不论我们将步维贤转移到哪儿,我相信他都能找到。”

“那怎么办?”

叶智雄想了片刻,才道:“不如把他保护起来。”

“保护起来?”

“加派人手,把步维贤的房子围起来。”叶智雄提高了声量,“我们就把步宅打造成铜墙铁壁,我看姓唐的还能怎么样!”

“你疯了吧?萨尔礼能同意?”

“不需要他同意。以防万一,我还会委托霍森他们来帮忙。”

说这句话的时候,叶智雄脑子里浮现的是黄雪唯的脸。

位于麦高包禄路的步氏宅邸,自建成以来,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景象。

洋房的庭院里立着不少荷枪实弹的巡捕。不论是花圃,还是池塘,都有守卫和巡查的人。鉴于罪犯在报上扬言要刺杀步维贤,警务处总巡捕房为他提供了最高规格的保护。除了巡捕之外,沪上知名的几位大侦探家也都集聚在麦高包禄路的步宅里,他们是拥有“中国福尔摩斯”之称的大侦探霍森、少年侦探李亦飞、少女侦探罗思思等。

所有人都坚信,在这样大力度的守护下,再厉害的杀手也近不了步维贤的身。

不过,华人探长叶智雄并没有这么乐观。

从前几次案件来看,步维贤口中的那位“唐先生”的犯罪手段十分高明,对巡捕也相当了解。如果他想要暗中杀死步维贤,绝不会用硬碰硬的方式,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如果用动物打比方,那位唐先生像是一只猫,喜欢在杀死猎物之前将猎物玩弄得筋疲力尽。

叶智雄搭的黄包车在步宅前停下。他付给车夫五角,但对方似乎对这个价格并不满意,还在和他讨价还价。叶智雄不耐烦地出示了证件。那车夫一见是巡捕,立刻拉起车就溜,不一会儿溜得连影都没了。

叶智雄抬手看了眼表,下午两点。

经过昨晚的一番劝说,步维贤终于松了口,接受了巡捕的保护。步维贤从一开始犟头倔脑到做出重大让步,之所以会发生这种转变,与其说是对巡捕妥协,不如说是信任以霍森为首的大侦探们。

没走几步,叶智雄忽然听见有人在洋房门前与巡捕起了争执,快步走近一看,原来是黄雪唯小姐。

黄雪唯换了一身墨绿色的绣花旗袍,外面披着一件云裳公司最新款的冬大衣,脸上略施粉黛,浑身上下洋溢着妩媚的气息。她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仰着头对门口执勤的巡捕道:“我是受了巡捕房叶探长的委托才来此地的。你们两个不要绞七廿三,快点放我进去!”

两个巡捕见了叶智雄,仿佛看见了救星,忙对他道:“叶探长,你可算来了。这位女士一口咬定是应了你的邀请而来的。”

叶智雄见了黄雪唯,先是一愣,缓过神后,立刻道:“没错,她是我请来的。”说话的时候,他不敢去看黄雪唯的眼睛,心扑扑狂跳。

两个巡捕见状,忙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黄雪唯朝叶智雄笑了笑:“叶探长,怎么才来啊?我们进去吧。”

叶智雄低着头说了声“好”。黄雪唯走了两步,忽然止住,将叶智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叶智雄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忙问:“怎么了?”

黄雪唯用手扯了扯他的皮茄克,对叶智雄道:“这件衣裳新买的?不错不错,你穿在身上,还挺英俊潇洒的呢!”

叶智雄忙把眼睛从黄雪唯脸上移开:“瞎七搭八,哪里英俊了?”

两个人说笑着进了屋。

他们俩穿过宽敞的门厅,沿着一条走廊又走了一会儿,就进入了右侧的一个房间内。由于这一次没有女佣领路,叶智雄得以好好参观一番。这是一间欧式风格的客厅,极为宽敞,天花板也很高,墙壁很厚实,不大的窗户上面镶嵌着彩色的玻璃。阳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使客厅变得五彩斑斓起来。除此之外,这间无比奢华的会客厅里还有一些价格不菲的家具和饰品,如天花板上的豪华玻璃吊灯、配有厚坐垫的高背沙发、大理石砌成的壁炉、质地极佳的东方地毯、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幅镶在金箔画框里的油画。

叶智雄之前也去过几位华商的洋房,不论奢华程度,还是面积大小,他们的客厅都无法与这间相提并论。

“叶探长,我哥都走了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忽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叶智雄转头看去,只见罗思思坐在沙发上,正在享用冒着热气的红茶。她面前是一张样式老旧的餐桌,上面放着一本亚嘉泰·克利斯坦的侦探小说——Peril at End House(《悬崖山庄奇案》)。

“怎么就你一个人?小李呢?”叶智雄在会客厅来回张望,却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他去二楼的书房借书了。其他人都在自己房里。”罗思思瞧见了叶智雄身后的黄雪唯,笑了起来,“黄姐,你也来了?那个喜欢吹牛皮的胡大侦探呢?怎么就不见了?”

黄雪唯莞尔一笑:“你都说他喜欢吹牛皮,是个假侦探。上一趟听了你们的推理,当然被吓得不敢再来了。对了,霍森来了吗?”

“他还没来呢,说是晚上到。”

黄雪唯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叶智雄听黄雪唯一来就问霍森的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当然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他对黄雪唯道:“我们也别傻站着,在沙发上坐着等吧。”

黄雪唯挨着罗思思坐下,叶智雄则挑了单人沙发坐。两人才坐定,会客厅的大门即被推开,一位胖乎乎的女佣走了进来。这女佣也是个洋人,不过中文说得不错:“两位想喝点什么吗?”

“我要咖啡。”叶智雄先说。

“和罗小姐一样,红茶就行了,谢谢。”黄雪唯又问了一句,“您怎么称呼?”

“叫我‘艾琳’就行了。”胖女佣朝他们鞠了个躬,“我这就去准备饮料。”说完就离开了。

叶智雄环视会客厅,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真是漂亮!这些个洋鬼子在我们国家可挣了不少钱呢!一个个都赚大钱、造洋房、买洋车、穿绸着缎、吃大菜。像我这种普通人,一辈子的薪水都买不起这一个客厅。哎,想想就来气!”

黄雪唯笑了笑,道:“没想到叶探长也这样俗气。对你来说,赚大钱、造洋房、买洋车、穿绸着缎、吃大菜这种事重要,还是把罪犯抓进监狱重要呢?”

“当然是抓罪犯重要。”

“钱这个东西,重要的不是多不多的问题,而是你能否用得心安理得。”

黄雪唯说话虽慢条斯理、嗲声嗲气,但每句话都切中了要害。叶智雄听了,不由红了脸,有点自惭形秽,后悔道:“黄小姐教训的是。我也就发发牢骚。其实真要让我不当巡捕,给再多钱,我也不干!”

“对了,昨天你哥跟我大致说了一下这边的情况。不过,对于这里的人,我还不是很熟。能否烦劳罗小姐替我介绍介绍?”黄雪唯把脸转向罗思思。

“这栋洋房里厢,除了叶探长、李亦飞、我和你之外,就都是步维贤的家里人。刚才的女佣你已经认识了,我就不介绍了。还有个长得像根胡萝卜的英国老头,是这里的管家,叫什么亨利。除此之外,还有步维贤本人、他的侄子朱斯特、女婿李约翰、夫人伊莎贝尔。我算算啊,加上还没来的霍大侦探,夯不啷当一共十一个人。”

未等罗思思说完,叶智雄就提出了疑问:“侄子和女婿?这两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记得昨天离开步宅时,还没这两号人物。

“他们俩都是今天才来的,你当然没见到。那个叫‘李约翰’的是步维贤女儿露易丝的丈夫,正巧在上海出差,听闻老丈人差点出了意外,就赶来关心一下。”

“步维贤的女儿也在中国?”叶智雄问。

“不,他女儿没来,留在法国。”

“那个侄子是什么来头?”

“就是步维贤堂弟的儿子。他爸被人杀死在此地,他悲愤之余,当然要来看看。而且伯父步维贤对他一直不错,眼下生命遭到了威胁,他来慰问慰问,也在情理之中。”

“嗯,他们也算是重情重义的人。”叶智雄点评道。

黄雪唯听了,忽然笑了一声,随即就捂住了嘴。叶智雄问她笑什么,她也不说。

三人正聊着,女佣艾琳推门进屋,给他们端来了红茶和咖啡。

叶智雄接过咖啡,喝了一口,发现有些烫嘴,便放在一边。他抬起手,正准备用袖子擦嘴,却被黄雪唯制止,递给他一块粉色花纹的手帕。

“新买的衣裳,别弄脏了。以后擦嘴别用袖子,用手帕多好,又干净又卫生。”

“不要紧。我一个大男人,不用这么讲究!”叶智雄挥了挥手。

“男子汉不拘小节,这道理我也懂。但有的坏习惯不能用不讲究来搪塞,譬如你这种行为,就很不好,邋里邋遢。”

“那我就谢谢你了。”叶智雄接过手帕,擦了擦嘴。

他发现自己在面对黄雪唯的时候脾气小了,固执的性格也不见了。不论她怎么说,自己都没法反驳。不,应该说是不想反驳才对。

这时,李亦飞也走进了会客厅,手里捧着三册书,看来是刚从书房回来。李亦飞先是客气地向黄雪唯和叶智雄问好,然后坐在了叶智雄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看什么书呢?”叶智雄问。

“都……都是侦探小说。”李亦飞赧然道。

叶智雄接过来翻了翻,三册书的书名分别是Trent's Last Case(《特伦特最后一案》)、The Greek Coffin Mystery(《希腊棺材之谜》)和The Poisoned Chocolates Case(《毒巧克力命案》),都是洋文书。叶智雄看不懂,瞧上两眼就放了回去,嘴上说:“读书好啊,喜欢读书好!”

黄雪唯问李亦飞:“你是在哪里借的书?”

李亦飞答道:“就是二……二楼的书房。”

黄雪唯又问:“发生命案的那间?”

“是的。”李亦飞点了点头,“有……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按理说,死过人的房间一般都比较忌讳进去,怎么还对外开放呢?这位法国老板还真有点没心没肺呢!”

叶智雄笑着说:“也许人家洋鬼子没那么多忌讳呢!”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急密的脚步声。过不多时,会客厅大门被推开,一名相貌平平的巡捕对叶智雄道:“叶探长,不好了!”他满面惊悚,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看来是从屋外一路快跑而来。

叶智雄从沙发上站起,快走了过去。巡捕将手中的那份《时报》递给了他。

“探……探长,你看报纸!”

不看不要紧,叶智雄一看之下,登时也呆立在了原地,心中的惊怒之情简直到了极点!

又是一份杀人预告!

坐在沙发上那三人见叶智雄面色大变,也都纷纷起身,聚拢过来,探头去看。预告的标题下面仅七个字——“步维贤今夜必亡”。

“第二份杀人预告?”黄雪唯立在叶智雄身后,双手抱臂,微微蹙眉。

她心下暗忖:“但凡欲行谋杀之事的凶手,没有一个是恨不能悄悄进行的,哪里还有广而告之的道理?这位唐先生不仅预告一次,而且还像害怕巡捕房忘记一样又在另一份报纸上预告了第二次。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罗思思也是挠着脑门,嘟哝道:“在杀人之前先做个预告,这在侦探小说中倒不少见。现实生活中,我倒是头一次看见。我感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背后一定有诈。”

李亦飞在一旁一言不发。但从表情上看,他认可罗思思的推断。

“胆子也太大了!”叶智雄愤愤地将报纸丢在地上,“他根本没把我们巡捕房放在眼里!接二连三地发杀人预告,简直就是挑衅我们!好啊,来啊!我倒是要看看这位唐先生有什么三头六臂,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

叶智雄转过头,对身后的巡捕道:“把这栋洋房里所有的人都叫来,我要在这里开个会。报纸上说,今天晚上凶手要来杀人。你让兄弟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别让人看扁了!”他说话声音很大,故意让楼上的人都听见。

那巡捕得令后,立刻退了出去。

李亦飞捡起报纸,沉吟片刻,对叶智雄道:“我……我有个想法。”

叶智雄问道:“什么想法?”

李亦飞道:“不……不如我们把步维贤先生转……转移了。这样的话,凶手就算真……真来杀人,也会扑……扑个空。”

叶智雄听了这话,有点生气,哪有仗还没打,就先灭自己威风的?于是没好气地道:“我看不如直接投降算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等李亦飞解释,叶智雄又抢道:“这栋洋房被我们巡捕团团围住,杀手怎么进得来?除非他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我看啊,他这是在虚张声势!我们不要中他的计,就待在此地,哪里也不去。”

李亦飞还想再劝,却被罗思思拦住,朝他摇了摇头。她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这里的守卫工作毕竟是由叶探长全权指挥;她和李亦飞都是叶探长请来协助他的,手中并无实权;叶探长要是不高兴了,随时可以让他们走人。李亦飞不傻,见叶智雄正在气头上,心知多说无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过了大约一刻钟,步宅里的众人逐个来到了会客厅。

最先到的是管家老亨利和女佣艾琳。亨利走在前面,拉长着脸,似乎对家里来了这么一群不速之客非常恼火,而胖女佣的不满情绪却没他这么明显,或许也是对家里来客人使工作量加大这点有些微词,不过总体来说不高兴并未表现在脸上。他们两人来到沙发边上,没有入座,而是站立在边上。叶智雄请他们落座,而老亨利的回答却是:“我们习惯站着说话,先生。”

无奈之下,叶智雄只得放弃劝说。

紧接着来到会客厅的人是步维贤的女婿李约翰。李约翰梳着分头,戴着一副眼镜,有着棕色的皮肤,身板很薄,属于瘦长型身材。他穿着一件旧款的灰色西装,内搭一件花衬衫,看起来斯文中略带痞气,总体来说算是个相貌英俊的青年。

“我叫约翰,请问您就是叶探长吗?”他用发音别扭的中文对叶智雄道。由于不常来中国,他的中文发音并不是很标准,但基本上能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

“是的,请坐。”叶智雄和他握了手。

李约翰坐定后,罗思思用英语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来自英格兰的利物浦。罗思思好奇他是怎么和步维贤的女儿好上的。李约翰说,这一切都是缘分,他曾在法国巴黎工作过一段时间,和那时候正在念大学的露易丝相识,立刻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说起露易丝,李约翰脸上满是甜蜜的微笑,看来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

正当李约翰对罗思思讲述爱情故事的时候,又有一个青年男子悄然进入了会客厅。

与文气的李约翰不同,进屋的男子浑身充满了野性。这可能和他魁梧的身材与粗犷的外貌有着很大的关系。朱斯特有着一张不买账的脸,一头短发,肩膀很宽,手臂和胸前的肌肉高高隆起。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够发现,他的年纪远小于李约翰,也许才二十岁出头一点。

“你好,我是朱斯特。”魁梧的男子耸了耸肩,“步维贤是我的伯父。”

朱斯特在中国待的时间不短,他的中文远比李约翰的标准。

“关于您父亲的事,我们深感抱歉。”叶智雄上前与他握手,发现他手劲很大,“不过请你相信,我们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这就是生活,充满了意外,有时候你只能接受’,对不起,这是我爸活着的时候常说的话,听上去老气横秋,但有点道理。不是吗?”朱斯特说话时,肩膀又开始了不自然的抖动。看来这是他的习惯,并不是在表达某种情绪。

“当然,一定要听父亲的话。您请坐。”

朱斯特坐在了李约翰的边上。奇怪的是,他们没有相互打招呼,都把对方当成了空气。这让在座的侦探们感到疑惑。

罗思思在黄雪唯耳边低声道:“这两个好像有敌意。”

黄雪唯不答,只是笑了笑。

过不多时,会客厅的门再次开启,这回进来的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也是整个案件的主角人物——步维贤夫妇。

步维贤看上去比之前更苍老了一点,也许是因为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所以整个人的生气像是被抽走了,徒留下一副死气沉沉的皮囊。他手里握着拐杖,走得很慢。搀扶他的那位身材娇小的女士应该就是步维贤的夫人伊莎贝尔。

乍一看这两人一点也不相配,步维贤足足高出他夫人两个头,伊莎贝尔就像被步维贤牵着的一个孩子。伊莎贝尔虽然身材不高,但容貌还是非常美丽的,粉扑扑的脸庞,一对湛蓝色的眸子,年近三十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她将一头金发挽成高发髻,脖子上系了一条粉色丝巾,显得高贵典雅。也许是因为穿了霍布尔裙的关系,她走起路来略显蹒跚,更显得她婀娜多姿。

叶智雄上前打招呼,却被伊莎贝尔所无视。她扶着步维贤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片刻的尴尬过后,叶智雄调整了心态,回过头把目光撒向会客厅的众人。

叶智雄从李亦飞手中接过报纸,高高举起:“相信各位都已经听闻这件事了。既然凶手扬言要在今晚对步维贤先生不利,那么我们就要做好万全之准备,所以我希望今夜各位都不要离开这栋房子。待在这里是安全的。屋外有我巡捕房的兄弟守卫着。相信凶手胆子再肥,也不敢硬闯进来。”

“你在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李约翰表达了不满,“这是违法的!”

“李先生是吧?你可以出去,但是出去之后今晚就不要再进这个屋子了。”叶智雄坚决地说道,半步也不退让。

“什么意思?”

“我这么跟你说吧。”说话时,叶智雄偷偷瞥了一眼步维贤,后者仍是面无表情,“这次的凶手不同以往。关于之前几位富商的遭遇,你们也都知道,没有几位大侦探的协助,巡捕都以意外或自杀结案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凶手诡计多端,所有的谋杀都是经过严密的计算和安排的。我们通常称这种凶手为智慧型罪犯,这类是最难对付的。李先生你一旦出门,我们不知道凶手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甚至可能让你带着某样东西回到这里。对这栋房子里的人来说,这都会是个威胁。”

李约翰听了,当即翻脸,立起身道:“你是说我会协助凶手对付我岳父?”

坐在一旁的朱斯特动了动肩膀,冷笑起来。虽然他的笑声短促,但是笑得很用力,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

叶智雄安抚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至少今夜大家不能离开这栋房子。如果实在需要什么,可以转告我,我让门外的兄弟们去买。”

李约翰气鼓鼓地坐下,双手抱胸,不再说话。

“没有异议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了。”叶智雄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清了清嗓子后继续道,“第二件事,为了确保步维贤先生的安全,从今天晚上一直到天明,我会和步维贤先生寸步不离。”

“Diable!你疯了吗?”伊莎贝尔尖叫起来。

她难以接受睡觉时身边多一个陌生的男人。

叶智雄解释道:“夫人,请您放心。在我守卫步维贤先生的时候,您可以去另一间卧室暂时将就一晚。”

“我拒绝。”这时,步维贤发话了,“我睡觉时不习惯身边有人,况且在我看来,这家伙登报说要杀我,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可是……”

“这件事就不用再讨论了。”步维贤打断叶智雄道,“伊莎贝尔可以去别的卧室休息,但我必须在自己房间里睡觉。房子四面都有巡捕守卫,因此我相信姓唐的本领再大也不能拿我怎么办!好了,叶探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想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既然步维贤都这么说了,叶智雄也只能接受。要是惹恼了步维贤,难保他不会去督察长萨尔礼或者警务总监费沃利那边告状。

步维贤站起身,伊莎贝尔忙上去搀扶。两人朝大门方向走了没几步,步维贤忽然停下,转过身,对管家亨利说:“在用晚餐之前,别让人来打扰我。”说道此处,他略微顿了一顿,把目光投向叶智雄:“尤其是警察。”说完就出了门。

老亨利仰着脖子,对着步维贤的背影大声道:“知道了,先生。”

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根胡萝卜了,一根趾高气扬的胡萝卜。

李约翰紧接着站起来,对叶智雄道:“我们可以回房了吗?探长先生?”不等叶智雄开口,他就走出了会客厅。其余的人也陆续起身离开。

“看来大家都不怎么喜欢你。”

黄雪唯拿起那杯已经凉了的红茶,呷了一口。她的口红印在了杯缘上。

“我可喜欢他们了。”叶智雄不无讽刺地说。

会客厅里,除了叶智雄、黄雪唯、罗思思和李亦飞四位外,就只剩女佣艾琳还在陪着他们。叶智雄吐了口气,将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需要我再给您添一杯吗?”女佣艾琳问道。

“有劳了。”叶智雄将杯子递给她,抬手准备用袖口擦嘴。只见袖口临到嘴边又忽然被放下,他转而去取兜里的手帕。

罗思思见了,笑着道:“黄姐,我发现叶探长还挺听你话的。”

叶智雄道:“什么听话不听话的,衣裳新买的!”其余三人听了,笑成一团。

半天无话,放过不提。

夜里七点,管家亨利张罗好晚饭,众人在餐厅一起用餐。但是黄雪唯、罗思思和李亦飞不习惯与步家人一起吃饭,便麻烦艾琳将晚餐送到各自的房里。叶智雄因职责所在,即便步氏一族均不待见他,也要留在饭桌上和他们共进晚餐。

叶智雄头一回吃西餐,面前只有刀叉,没筷子,这让他很不习惯。步维贤坐主座,其余诸位分别坐在长餐桌的两边。最靠近步维贤的左右两人分别是伊莎贝尔和李约翰,接下来是朱斯特和叶智雄。管家与女佣立在一旁侍候。吃饭的时候,他们用法语交谈。叶智雄听不明白,于是招呼女佣艾琳站在自己身边,替他做翻译。

艾琳不像其他人,对叶智雄还算客气。

叶智雄很喜欢今天的主菜,吃了两口,觉得味道很不错,于是问艾琳:“这是什么?”艾琳说:“这叫‘Sweetbread’,其实是用虾酱煎的小牛胸腺。”叶智雄表示惊讶:“牛胸腺也能吃?我只听说过可以吃牛肚、牛肠、牛心、牛百叶,未听说过可以食用牛胸腺。”艾琳解释说:“初生的小牛尚未断奶,腺体干净,没有异味,当天屠,当天吃,最为可口。”叶智雄一听,顿时没了胃口。他对艾琳说:“小牛真可怜。我们中国人不宰小牛。有的替农民耕地耕了一辈子的老牛还能得以善终。”艾琳说:“你们中国的烤乳猪很好吃。”叶智雄一时语塞,只得拿杯子喝水。

餐桌上,步维贤一家人都很沉默,各吃各的。

准备上甜点的时候,步维贤忽然站起来,说要回房。

老亨利对步维贤道:“先生,今天的甜点是您最喜欢的千层派,不吃了吗?”

步维贤板着脸,环顾餐桌,视线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了叶智雄脸上:“和一群都想我死的人在一起吃饭,对不起,我没什么胃口。”

“费利克斯!你在说什么?”伊莎贝尔又尖叫起来,“这里怎么会有人想要你死?”

这女人虽然漂亮,但似乎不会好好说话,每次都是扯着嗓子在喊,非常聒噪。

步维贤把目光转向她,冷笑道:“是吗?我亲爱的夫人,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讨人厌?恐怕你也不希望我活得太久,不是吗?”

“你生病了吗?怎么尽说胡话?”伊莎贝尔涨红了脸,声音却变弱了。

“对了,还有你——我亲爱的女婿约翰。如果今天夜里我不幸遇害,你和我的女儿都会很快乐,是吧?”

“……”

“朱斯特,我相信,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来看这位讨人厌的有钱伯父的笑话的。就算我在你面前遇到危险,你也不会伸出你那粗壮的手臂帮我一把。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

“哦,对了,还有你。”步维贤又打量起身边的管家来,“我忠诚的仆人——老亨利,你也巴不得我早点儿死!”

“先生,我……”

“好了,不用多说了。中国有句古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在这里把这句话送给在座诸位。”步维贤说完,就迈着大步离开了餐厅,留下了一桌不知所措的家人。

叶智雄听了艾琳的翻译,完全陷入云里雾里的状态。他问艾琳:“你们老爷是不是犯糊涂了?对于家里这些人,他为什么一个个骂过去?”

艾琳压低声音道:“老爷才不糊涂。他嘴上不讲,心里门清。”

叶智雄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召来这么多巡捕拱卫步宅,究竟是对是错?这样做会不会反倒帮了姓唐的大忙?他依次观察餐桌上的人们:惊慌的夫人伊莎贝尔、沉默的女婿李约翰、愤怒的侄子朱斯特、尴尬的管家老亨利,以及有点幸灾乐祸的女佣艾琳。

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无辜的脸,好像步维贤错怪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