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森的话令在场的所有人倍感震惊,其中自然包括叶智雄本人。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大家预料的那样朝着霍森大吼大叫,抑或是满腹委屈地申辩,而是愣愣地立在原地,没有焦点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前方。这算是什么反应呢?是默认自己的罪行,还是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侦探彻底失望了?答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已被巡捕拿下的朱斯特听了霍森的发言,焦急地对身边的巡捕道:“霍大侦探都发话了,凶手是那个叶智雄,不是我。你们快把我放了吧!”

巡捕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给我闭嘴!”

这些巡捕平素都受过叶智雄照顾,并不讨厌他,对他甚至还很有好感。若不是督察长亲自下令,他们决计不会动叶探长半根毫毛。当下好不容易将叶探长的嫌疑洗清,谁知霍森突然反水,正自烦恼,被这洋人一催,不由怒上心头,开口就骂。

黄雪唯对霍森道:“你说叶智雄是凶手,可有证据?”

霍森斜睨着她说:“假如没有证据,我就不会站在这里,言之凿凿地发表长篇大论了。”

他这句话一语双关:一来表明他手里已掌握了叶智雄犯罪的证据,二来讽刺三位侦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发表了推理。黄雪唯觉得他的话很有挑衅的意味,但也不好反驳什么,毕竟他们的推理确实有很大的漏洞。但李亦飞的推论在她听来十分合情合理,除了暂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之外,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刚想提出这个疑问,不料霍森就抢先一步答道:“李先生方才的推理相当精彩,我深感佩服。只不过,精彩归精彩,靠的却还是想象力,不够严谨。”

李亦飞道:“请……请霍先生指教。”

霍森挺直了身子,朗声道:“李先生会用枪吗?”

李亦飞摇了摇头:“不曾开过枪。”

说这句话时,李亦飞气势上就落了下风。除了无知妄人,大部分人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都抱有一点敬畏之心,不敢把话说满。

霍森点头道:“那便是了。因为你从没开过枪,是以对开枪后的结果一无所知。用滑膛枪近距离轰中心脏,你知道会产生什么效果吗?”

李亦飞还是摇头。

罗思思怕李亦飞吃亏,上前一步道:“你开过枪,你倒说说,会有什么效果?”

她的口气很冲,几乎将霍森看成了敌人。

但霍森毫不在意,还用相当温柔的口吻说道:“任何枪械在近距离击中心脏后都会引发大量出血,也就是说,中弹后鲜血瞬间就会喷射而出。但是你看窗下的地毯上并没有太多血迹,只有一小块,墙边地毯上的血迹反而更多。所以李先生的推理在这一点上是站不住脚的。”

李亦飞听了,一阵面红,双手尴尬地握在一起。这确实是他的疏忽。

“就算李亦飞的推理不对,那你又凭什么说凶手就是叶探长呢?”

罗思思还是不依不饶。

霍森笑着道:“我会把我所做的推理以及掌握的证据在此地完完整整地讲一遍。不过我希望在我讲述时各位不要轻易地打断我。”

屋内泛起一阵低语声,大家在小声议论着什么。罗思思抱起双臂,冷冷看着霍森。李亦飞仍然低着头,为之前的鲁莽感到惭愧。黄雪唯则向叶智雄投去关切的目光,只见他仍是一副失神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他在想啥。

萨尔礼对霍森道:“请你说快一点,我只给你十分钟。”

霍森踱步到窗户前,扫视屋内的众人。此时的他俨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直到屋内的议论声停止,他才开始说话。

“在开始我的论述之前,我想先给大家看一张时间表。这张时间表记录了案发当晚的一些情况。我相信,大家看了这张表后,会对我之后的推论有更深刻的理解。”

霍森说完,取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满了时间和事件。他将白纸拿在手上高高举起,好让屋内所有人都能看清。时间表如下:

19:00 众人在餐厅用餐

19:40 步维贤回房休息

20:10 其余人回房,叶智雄留在客厅

21:00 霍森抵达步宅

21:20 管家带霍森上楼,敲门不开

21:45 黄雪唯、李亦飞和罗思思下楼

22:10 管家盗画,声称步维贤此时已死(存疑)

22:25 霍森离开步宅

22:25 叶智雄前往二楼上卫生间

22:30 枪声响起,步维贤被杀

22:45 法医赶到现场进行尸检

23:00 尸检完毕,巡捕护送尸体回巡捕房,霍森陪同

23:30 黄雪唯、李亦飞和罗思思勘查现场完毕,霍森从巡捕房返回步宅

00:00 出验尸报告,死因确为枪杀

霍森确定每个人都看过了这张时间表,才继续说了下去。

“相信大家在看完后对案发当晚的情况大致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虽然管家亨利声称,他在十点十分潜入步维贤卧室内盗画的时候,步维贤已经死去,但由于他急于给自己脱罪,所以我不采纳这种证词。”

管家亨利听了,也不敢反驳,只是默默低下了头。无论如何,他的盗窃罪已经被坐实,他可不想再多生事端。

“如果去掉管家的证言,那么时间线就清晰了许多。案发时间是十点三十分,除了坐在客厅的黄雪唯、李亦飞、罗思思,以及离开这座洋房的我,其余的人都有嫌疑,包括走去二楼、号称要上卫生间的叶智雄探长。”

“抱歉,我有句话想要说。”打断霍森的人是女佣艾琳。

霍森把头转向她:“请问您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是的。”艾琳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叶智雄,“我可以证明,在枪响的时候,他还在二楼的卫生间里。”

“是吗?”霍森挑了挑眉毛。

“千真万确!当时我正准备去清理二楼的卫生间,亲眼见叶智雄探长走了进去。我想等他用好之后,再进去打扫,就在门口等他出来。谁知等到一半,听见了枪响。我实在太害怕,就慌忙跑开了。但是我可以向上帝保证,从叶探长进卫生间至枪声响起的这段时间里,他没有离开过那儿。”艾琳这段话说得活灵活现,不像是临时编造的。

她的证言也让黄雪唯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可霍森再次浇灭了他们的希望之火。

“这无关紧要。”霍森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请让我继续讲完。之前说到,除了我、黄雪唯、李亦飞和罗思思外,其余的人都有杀死步维贤的机会。枪声响起之后,几位侦探立刻跑上了三楼,但是到达现场之后却没有发现凶手的踪影。这点令我十分不解。按理说,枪击之后,凶手要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极易被从会客厅上楼的侦探们撞见,但凶手为什么没有被看见?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凶手对自己的行动力十分自信,坚信在完成谋杀后可以不出意外地顺利逃回自己的房间。第二种,凶手使用了某种诡计,一旦实施成功,就不怕行凶后被侦探们逮住。”

霍森顿了片刻。在场众人被他的话吊起了胃口,一脸迫切地看着他。

“我个人倾向于后者。”霍森继续说道,“这位凶手很有智慧,策划了这样一起复杂的谋杀案,可见其心思之细密,绝对不是那种鲁莽的人。那么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样的诡计呢?这个问题,我们暂且放下,先看另外一个问题。大家不要急,我们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最后你们会发现,这两个问题之间联系的紧密程度远远超乎你们的想象。进入谋杀现场,最先引起我注目的就是这扇敞开的大窗。于是乎,我内心的疑问几乎和李先生的一模一样——凶手何故要打开这扇窗户呢?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在屋内打开窗户,除了为了隐藏子弹之外,难道还有其他目的?”李亦飞专注地听着霍森说的每一句话,同时在脑中急速思考其他的可能性。

“这么冷的天气,把窗户开这么大,还是在卧室,这种行为确实很反常。于是我就开始思考凶手做这件事的目的。当然,李先生的结论,我也考虑过,但仍觉得不合逻辑。最终我尝试换一种思路——窗户为什么不能是死者开的呢?换言之,打开这扇窗户的未必是凶手,很有可能是步维贤先生自己!”

霍森的这番话引起了一阵**,在场的巡捕纷纷低头议论起来。

对于李亦飞来说,霍森的观点像是给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他深刻地认识到,身为一个侦探万万不能养成某一种思维定式,否则可能就此葬送整个职业生涯。不止李亦飞,黄雪唯和罗思思也均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但为了顾及叶智雄的感受,不便流露出这种惊讶的感觉来。

“到目前为止,我们有两个疑问——‘凶手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和‘死者为何要打开窗户’。这两个问题,单独来看,都令人摸不着头脑。但若将两个问题合二为一,真相就呼之欲出了。”可能是因为烟瘾犯了,霍森停了下来,从口袋中摸出烟盒和火柴,转过身,彬彬有礼地向几位女士询问道,“我可以抽一支烟吗?”

得到同意后,霍森取出香烟,用自来火点燃。

深深吸了口烟后,霍森接着说道:“为此,我还特意跑遍了整栋洋房,查找有用的线索。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发现了这栋洋房的一个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各位容我卖个关子,先按下不表。我们回到刚才的两个问题,即‘凶手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和‘死者为何要打开窗户’。真相其实很简单。打开窗户这个举动是凶手要求死者做的,死者就照做了。”

众人的神情变得疑惑起来——死者怎么会听从凶手的指挥呢?他们有的满脸疑惑,有的深信不疑,还有的同李亦飞一样,面无表情,只是凝神倾听。

“好了,讲到这里,我可以揭晓答案了。没错,我还是认为,凶手是叶智雄探长,就算他有女佣艾琳小姐替他作不在场证明。但恰恰是艾琳小姐的证言更让我坚信,凶手就是他!”霍森语速很快地说道,“实际上,叶智雄探长正是在卫生间里完成这起谋杀案的。”

“怎么可能?”艾琳不解道,“他没有离开卫生间啊!”

“他站在二楼卫生间里,开枪射杀了站在三楼卧室里的步维贤。”霍森吐了口烟,自信满满地说道,“答案就是——敞开的窗户!”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将黑夜瞬间照亮的闪电,驱散了缭绕在众人心头的迷雾。

“叶智雄在厕所里打开窗户,然后抬头呼喊楼上的步维贤。准备入睡的步维贤听见窗外有声响,便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去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的是握着手枪并把枪口对准他的叶智雄。步维贤想将半个身子缩回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叶智雄一枪就打穿了步维贤的心脏。中弹之后的步维贤整个人往后摔倒,虽然立刻用手捂住伤口,朝墙里边躲去,但是只踉跄了几步,就倒地而亡了。

“得手后的叶智雄忙将手枪藏好,离开了卫生间。我想,你们一定会疑惑,把身体探出二楼卫生间的窗户,能否看得见步维贤的卧室呢?实际上,二楼卫生间就在三楼步维贤卧室的正下方。也就是说,叶智雄和步维贤如果同时从窗户探出身子,就能清楚地看见对方。不得不说,凶手耍的诡计十分厉害,在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同时,又顺利地把嫌疑推到了别人身上。”

屋内鸦雀无声。

直到黄雪唯轻声咳了几下,才将众人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证据呢?”她淡淡问道,“你有证据支持刚才的推理吗?”

面对黄雪唯的诘问,霍森不慌不忙地答道:“当然,证据就在我的手上。”说着,他将香烟叼在嘴边,从裤兜里取出一块白色方巾,然后缓缓将其展开:“这是在洋房的屋顶上找到的。不得不说,这个杀人诡计实在是精妙,一石二鸟,既有不在场证明,又可让子弹消失于无形。只可惜我比叶智雄你快一步找到这枚子弹,否则的话,想定你的罪可就难了。”

方巾的中央有一枚金属色的子弹。

霍森忽然沉下脸来,神情严肃地对叶智雄道:“叶探长,您的配枪是斯密司惠生转轮手枪吧?总巡捕房探长的标准配枪。这种枪除了你之外,这里没人有。你承认吗?”

叶智雄点了点头。他额头上的汗水在吊灯下微微反光。

“斯密司惠生转轮手枪一共六轮,也就是有六发子弹。请你将手枪拿出来,给大家看看还剩几枚子弹?”霍森着看叶智雄说道。

“我……”叶智雄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从腰间取出配枪,转出弹筒,子弹一枚枚掉在地毯上。整个过程中,叶智雄的动作很慢,且十分僵硬。

掉在地上的子弹一共五枚,而斯密司惠生转轮手枪是六轮。

黄雪唯呆住了。她抬头去看叶智雄,发现他的状态不比自己好多少。

霍森问道:“还有一枚子弹去哪儿了呢?”

叶智雄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五枚子弹,惊惧交加:“这……这不可能!我出门前装的子弹,明明是六发,怎么变成五发了?”

霍森双目迫视叶智雄道:“很简单,因为你朝步维贤开了一枪,枪里自然会少一枚子弹!”

“不可能……我没有!”此时的叶智雄比之前要被萨尔礼带走时惶恐多了,他将手中的那把转轮手枪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喊道,“我没有杀他!枪我也没有开过!为什么会少一发子弹?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不要冤枉我,我什么都没干!”

霍森将手里的烟头弹出窗外,转过身,面朝萨尔礼:“这枚子弹你们可以拿回去检验一下弹道痕迹。如果证实是从叶探长这把枪里射出来的,那么这起案子就结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讲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萨尔礼接过子弹,转交给身后的巡捕:“我希望你是对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好了许多。看来他很满意这个结局。

霍森对叶智雄道:“叶探长,我感到非常抱歉。虽然我和你算得上是朋友,可破案是我的职责。我只负责找出真相,不负责道德评判,即便步维贤是个恶人。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杀步维贤是因为受唐先生指使,还是另有原因?”

“不,不是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智雄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到底是出于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叶探长,你先别急……”

罗思思上前安抚他,却被叶智雄一把推开!若不是李亦飞在身后扶住她,她恐怕要摔倒在地。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们几位侦探都愣在原地,来不及做出反应。

“你们走开!”

叶智雄见四下里都是巡捕,实在无路可逃,便朝窗口跑去。有两个巡捕试图拦住他的去路,却被他用身体生生撞出一条路来!

萨尔礼见状,怒不可遏,抽出腰间配枪,对准叶智雄的后背,就要射击。站立在他身边的翻译薛畊莘与叶智雄私交很好,见督察长起了杀心,慌忙用手去托了一把。与此同时,萨尔礼扣下了扳机,子弹呼啸着朝叶智雄飞射而去!

黄雪唯面无人色,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小心!”

叶智雄慌不择路,从窗口一跃而下,跳进人工池塘。正当他踏上窗台时,子弹打中了他的背部,一股鲜血随之喷射而出。

叶智雄只觉得背心仿佛被人用巨锤击中一般,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从三楼窗口掉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叶智雄的身影便消失在窗口。几秒钟后,从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屋外守卫的巡捕喧闹起来,有人惊叫,有人叫骂,还有人痛哭失声。

远处的天空慢慢泛白,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