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大街上两个人起了争执。甲骂乙:“你真是丧尽天理!”乙反击:“你才是丧尽天理!”甲又说:“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乙跳着脚:“你的良心才让狗吃了呢!”

王阳明的讲课被这闹哄哄的场面所打断,有弟子站起来就要出去。王阳明拦住他:“别去,你听,他们在讲我的心学呢。”

弟子们以为王老师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是在互相诟骂呢!”

王阳明摇头道:“你们没有听到吗?‘天理’‘良心’,这不就是在讲心学嘛。”

弟子们仍有疑问:“既然是讲学,为何不好好讲,干吗互相诟骂?”

王阳明叹息道:“这种人很多,只知道责人,不知反省自己。倘若他们真以责人的心来省己,那就是致良知了。”

责人与责己,是中国传统道德的老话题。在古人看来,圣贤和普通人的重要一点区别就是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其实就是对自己狠,对别人柔。

中国古人给责己和责人订立了两个标准,责己以“义”,责人以“仁”。《吕氏春秋》说,批评自己以“义”为标准,就很难做出不善的事,自己的行为举止就会非常谨饬、慎重;而批评别人以“仁”为胸怀,别人就会很满意,而取得别人的满意也就能赢得人心。

王阳明认为,“义”是适宜,“仁”是爱。良知就是“义”,就是“仁”,所以我们责人和责己的标准只是一个:良知。良知知道什么是适宜的,什么是爱,按照良知的指引去责人和责己就能赢得人心,就能使自己的行为举止中规中矩。

所谓责己,就是不断地反省与自检。看到别人的优点,应该努力学习;看到别人的缺陷,则应该反思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着同样的毛病。倘若有人对我蛮横无礼,我也应该反思自己:他为何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呢?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呢?

特别是当我们高兴、愤怒、心志松懈、行为放肆时,更应该自检:我的言行举止是否已出离了不偏不倚的轨道呢?

倘若每个人都能够自我督察,反思内省,那么天下将没有纷争,宇宙则充满和顺气息。可和顺气息的出现是相当有难度的,因为我们责人时,什么道理都懂;而责己时就什么道理都不懂了。王阳明说,其实这也符合人性: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责己则昏。

所以王阳明告诫众人:

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

一味地去责人,有两个坏处:第一,看不到自己的错;第二,由于你本身还有过错,用并不光明的良知去责备别人,别人不会服气,到头来弄巧成拙,自己惹了一肚子气不算,还得罪了人。

王阳明举例说:“舜把总想害他的弟弟象感化成善人,诀窍就在于,舜总责己。象对他做一件坏事,舜就反省,是不是我的错?这就是只见自己的不是。如果舜总责人,那必去纠正象的奸恶,象肯定不会被感化。因为你去纠正恶人的恶行时,等于是揭发了他的丑恶。由于人人都有良知,恶人会发现你说的是对的,会尽力掩盖,他会更怒不可遏,而变得更恶。”

所以当我们要责人时,王阳明出主意说:“你就把责人当成一大私欲,立即去克。”

运用“责己”,有时候还是绝妙的招数,来化解矛盾。

有父子二人来告状,请王阳明判案。随从欲阻挡他们。王阳明却主动听了他们说的情况,然后说了一句话,父子二人就抱头痛哭,最后和好离去了。

王阳明的弟子们大为惊讶,问王阳明:“您说了什么就使父子二人很快地悔悟了呢?”王阳明平静地回答:“我对他们说,虞舜是世上最不孝顺的儿子,他的父亲瞽叟是世上最慈祥的父亲。”

稍懂历史的人都知道,王阳明说反了。舜的老爹瞽叟总想害舜,舜却一直对他老爹好。

面对弟子们的惊异神色,王阳明缓缓道:“舜常常自以为是最不孝的,因此他能孝;瞽叟常常自以为是最慈祥的,因此他不能慈爱。瞽叟只记着舜是他拉扯养大的,心想如今舜为什么不让他快乐,他不清楚他的心已被后妻迷惑而改变了,还自以为能慈爱,因此他就更不能慈爱;舜总是记着小时候父亲是多么地爱他,而如今之所以不爱了,只因为自己不能尽孝,每天想着自己不能尽孝之处,因此他就更加孝顺。等到瞽叟高兴时,他只不过是恢复了心中原本就有的慈爱的本体。所以,后世之人都称舜是一个古往今来的大孝子,瞽叟也就变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

是不是只责己就万事大吉呢?不是!

王阳明说:“不是不能责人,而是责人要讲究方法。我们责人,不是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为了责人而责人,主要还是要帮助别人改正缺点。”

阳明心学“责人”的最高境界是“不责而责”。如果真心实意恳求对方改过向善,怀着爱人之心对人进行批评和指正而取不得任何效果后,那就必须“不责而责”了。

所谓“不责而责”,就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责己”上,把自己锻造成一个道德高尚、心胸开阔的人,然后再通过自己的行动去感化别人:以宽让、温和的态度,原谅别人的能力不足,容忍别人还未达到道德的要求,宽恕别人的无知,理解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就是阳明心学的责人和责己的辩证关系,它符合阳明心学思想:良知有大小,人人都有错。只需专心光明自己的良知,当我良知光明后、致良知于人人时,则人人都能得到我的良知(理),而这个良知(理)其实也是他们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