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扈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263],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佣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同,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264]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265]。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教[266]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译文】

来信写道:“杨朱、墨翟看似仁义,乡愿看似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放逐杀伐,周公、王莽、曹操的辅佐摄政,这些事迹散见于史书却无从考证,该听谁的呢?况且对于从古至今的事变、礼乐名物度数都没有考察认识,如果国家要设立明堂、建立学校、制定历法乐律、进行封禅仪式,又怎能发挥作用呢?所以《论语》说的‘生而知之’,就是理和义。其他比如礼乐名物、古今事变等事,必须学习后才能知道是否可行。这已经可以认为是定论了。”

你所说的杨朱、墨翟、乡原、尧、舜、子之、商汤、周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的分别,与前面提到的舜和武王的事迹类似,大体上可以类推。对于古今事变的疑问,前面讨论良知之说时用了规矩与尺度的比喻,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立明堂、建学校等事,似乎还有讨论的余地。不过真的说起恐怕很冗长,姑且就你信中所及讨论一二,多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

明堂和学校的制度,最早见于《吕氏春秋》中的《月令》篇和汉儒的注疏之中。《六经》《四书》中并未提及。难道《吕氏春秋》的作者和汉儒要比三代的圣贤还贤明吗?齐宣王的时候,明堂尚未被毁,即便在周幽王、周厉王的时代,周代的明堂也完好无损。尧舜的时代,人们住着茅草屋,垒土做成台阶,明堂的制度尚未完备,但这并不妨碍天下的治理;周幽王、周厉王时期的明堂,同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一样,但对于时代的祸乱也毫无补救。为何会如此呢?这难道不是说“以仁爱之心推行仁爱之政”,即便茅草屋、土台阶也可以起到明堂的作用;以暴君之心推行暴君之政,虽然设有明堂,也不过是暴君施暴政的地方吗?汉武帝曾与大臣讨论建立明堂,武则天毁了乾元殿修建明堂,他们的时代天下是治还是乱呢?

天子的学校称为辟雍,诸侯的学校称为泮宫,都是根据地形来命名的。然而三代的学问,以彰明人伦为目的,并不先考量其样子是否像璧环,是否建在泮水边。孔子说:“人如果不仁爱,有礼的教化又能如何?人如果不仁爱,有乐的感化又能如何?”制礼作乐的人,必须具备中正平和的德性,以声为律、以身为度,才能做这类事。如果只是一些礼乐器具上的细枝末节,则是乐工和祝史的职责。所以曾子说:“君子所重视的道有三个方面……至于具体的祭祀礼仪,则由专人负责。”尧“命令羲氏、和氏遵从天道,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他看重的是“尊敬地授予百姓天时”;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他看重的是“安排好七种政事”。这都是念念不忘以仁爱民众之心推行养育百姓的仁政。制定历法、明白时令的根本就在于此。

羲氏、和氏在历法和算数上的才能,皋陶和契未必有,大禹和后稷也未必有。孟子说“尧、舜的智慧并不通晓万物”,可见即使圣明如尧、舜也未必能具有所有的知识。时至今日,按照羲、和二人的历法,加上每一个朝代的修改订正,即使一知半解、小有聪明的人,甚至思想浅薄的术士,都能够正确推算节气、占卜天下。难道后世一知半解、小有聪明的人比大禹、后稷,乃至尧和舜还要贤明吗?

封禅的说法就更加荒诞不经了,这是后代阿谀奉承之徒为了在皇帝面前讨好献媚,怂恿鼓吹的迷惑君心、浪费国力的学说。这是欺天罔人,无耻之尤的行为,君子自然不屑去说。司马相如之所以被后世讥讽,便是这个原因。你却认为这是儒者们应当学习的,大概是没有仔细思考吧!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们生而知之。朱熹解释《论语》时说:“生而知之的是理和义。那些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也还是要学习后才能检验其是否属实。”如果礼乐名物之类是圣人成圣的功夫,圣人也必须通过学习才能知晓,那么圣人就不能说是生而知之了。说圣人是生而知之,是专指理和义的方面而言的,不包括礼乐名物之类,因此礼乐名物与圣人成圣的功夫并无关系。所谓“学而知之”,也就是学习这个理和义而已;“困而知之”也就是困勉于这个理和义而已。如今为学之人学圣人,对于圣人能知道的部分不去学习,却对于那些圣人不能知道的部分十分渴求,这不是迷失了求做圣人的方向了吗?我说的这些仅仅是就你的困惑稍加分析解释,还不是正本清源的论断。

正本清源的学说一日不彰明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便会一天天感到繁复艰难,甚至沦落到夷狄、禽兽的地步,还自以为是地学习圣人之学。我的学说虽然暂时彰明于天下,终究只是解一时之病,解了西边的冻,东边又结了冰,拨开前面的雾,后面又涌起了云,就算我不顾安危、喋喋不休地讲论说道,也终究不能救天下分毫。

圣人的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他看待天下的人,没有内外远近的区别,凡有血气生命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子女,都会使他们安全、教养他们,以成就他万物一体的念头。天下人的心,起初与圣人之心也并无不同,只是后来夹杂了私心,为物欲所蒙蔽,大的心变而为小,通达的心转而为塞,人人均有私心,甚至将父子兄弟视为仇人。圣人对此十分担忧,故而向天下之人推行万物一体之仁的教化,使人人都能够克制私欲、去除蒙蔽,恢复心体的本然状态。圣人教化的大体精神,就是尧、舜、禹一脉相承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至于教化的细节,则是舜让契所规定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条而已。唐、虞,以及夏、商、周三代,教学仅仅是教这些内容,学习也仅仅是学这些内容。当时,人人的观点相同,家家的习惯相同,能自然去做这些事的人就是圣人,通过努力做到这些事的人就是贤人,违背于这些道理的人,即便像丹朱那样聪明,也不过是不肖之徒。下到田间、市井,从事农、工、商、贾的普通人,也都学习这些内容,都把成就自身的品德放在第一位。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杂乱的见闻、烦琐的记诵、靡滥的辞章、功利的追逐,而只有孝顺双亲、友爱兄长、尊信朋友,以至于恢复心体的本然状态。这是人的天性所固有的,并非向外求得的东西,又有谁做不到呢?

学校的作用主要也是培养人的品德。人的才能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教,有的擅长农事,便根据他们的德性,因材施教,使他们的才干在学校里进一步提高。根据个人的德性让他们终身担任某个职务。用人者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宁,只看被任用者的才能是否称职,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轻重,不以职业不同分好坏。被任用者也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宁,如果所在的岗位合适,即便终身辛劳也不觉得辛苦,终身从事琐碎的工作也不觉卑贱。那时,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亲如一家。那些才能较低下的人,则安于农、工、商、贾的本分,各自勤于本职工作,并且相互滋养,没有羡慕、攀比的想法。那些如皋陶、夔、后稷、契之类才能各异的人,则为天下出仕当官,各尽其能。好比一个家庭的内部事务,有人负责洗衣做饭,有人负责经商买卖,有人负责制造器具,众人出谋出力,才能实现赡养父母、教养子女的愿望,所有人都怕自己无法做好承担的事务,因而都尽心尽力。所以后稷勤劳地种庄稼,不以自己不知道教化为耻,将契善于教化视作为自己善于教化;夔负责音乐,不以自己不明白礼仪为耻,将伯夷精通礼仪视作为自己精通礼仪。因为他们的心中纯粹明白,具有完备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德。他们的精神周流贯通,志气相互通达,并不存在他人与自己的区分、外物与自我的间隔。好比一个人的身体,眼睛能看、耳朵能听、手可以拿、脚可以走,都是为了实现整个身体的作用。眼睛不会因为不能听而感到羞耻,耳朵听到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去看;脚不会因为不能拿东西感到羞耻,手伸到的地方,脚也会跟随。这是因为人的体内元气周流全身,血脉畅通,所以痛痒呼吸都能感觉到并做出自然而然的反应,其中有不言而喻的奥妙。圣人的学问之所以最简单也最明了,容易明白也容易遵从,容易学习也容易学成,正是因为圣学的根本在于恢复心体的本然状态,相比之下学习具体的知识或技能都没什么值得说的。

夏、商、周三代下来,王道衰微,霸道盛行;孔子、孟子死后,圣学晦暗,邪说横行。教的人不教圣学,学的人不学圣学。主张霸道的人,暗地里用与三代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学问知识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天下之人一时间都尊奉他们,圣人之道便荒废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讨论富国强兵、权谋欺诈、攻城讨伐的学说,以及一切欺天罔人、只为追求一时声名利禄的技术,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数不胜数。长此以往,人们相互争夺,祸患无穷,这些人沦为夷狄、禽兽,甚至连霸道之术都推行不下去了。

世上的儒者有感于此,搜寻过去圣王的典章法制,把未被秦始皇焚毁的书拾掇修补出来。他们的目的诚然是为了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学晦暗已经很久远,霸道之术流传影响又十分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难免有所习染。他们宣传、修饰圣学,并希望圣学发扬光大,实际上却是增加霸道之术的影响,圣学的踪影却再也看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字义的训诂学,传授课程以图虚名;产生了记诵圣学的学问,满口圣人之言冒充博学;产生了填词作诗的学问,以文字铺陈华丽为美。类似的学问纷纷扰扰,在世上群起争斗,不知道有多少家!他们流派众多,不知道该听谁的。世上的学者如同进了一百场戏同时在表演的戏场,只见到欢呼跳跃、争奇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前后后,应接不暇,使得人的耳目眩晕,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都浸**其间,就会像丧心病狂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当时的君主也沉迷于这类学问,终身从事无用的虚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偶尔有人能认识到这些学说空疏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奋发努力,想干点实事,但他们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只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

圣人的学问日益疏远而晦暗,功利的习气却一日盛过一日。中间虽然有被佛家、道家蛊惑的人,但这两家的学问最终也无法战胜功利之心;虽然有人试图拿群儒的学说来居中调和,但群儒的学问也无法破除功利之心。时至今日,功利之心的毒害已经深入骨髓,经由习气成为人的本性已经几千年了。人们在知识上互相比较,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声誉上互相竞争。那些围观的人,管理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礼乐的又想参与吏部的事务,在郡县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做大官,位居监察之职的又垂涎着宰相的位置。原本没有某方面才能的人理应不能兼任这方面的官职,不知道某方面理论的人理应不能获得相应的名誉,而实际的情况却是:擅长记诵,正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知识丰富,正促使他们为恶;见闻广博,却使得他们肆意诡辩;文采富丽,正掩饰了他们的虚伪。所以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任的事,而今天初学的小孩儿却都想通晓各种理论、探究各种方法。他们打出的名号都是“我想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他们的真实想法却是,不知道这些学问恐怕就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唉!在这样的积习影响下,存有着这样的心志,又讲求这样的学问,当他们听到我说圣人的教诲时,当然视为累赘和迂腐的学问。他们认为良知没什么可说的,圣人的学说没什么用处,这也是时势的必然啊!唉!生在这样的时代还要怎么探求圣人的学问呢!还要怎么谈论圣人的学问呢!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却还想做学问的人,不是十分繁杂、困难吗!不是十分痛苦、艰险吗!唉,太可悲了!

万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会泯灭,良知的光明即便历经万古也不会变化。所以听了我的正本清源的论述,有识之士必当悲伤痛苦,奋然而起,就像决口的江河难以抵御。如果没有天下间豪杰之士的到来,我还能寄望于谁呢?

启问道通[267]书

【一四三】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于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译文】

吴、曾两位年轻人到我这儿来,向我详细说明了你恳切求道的心意,令我十分欣慰。像你这样的人,真可以说是笃信好学的学生。我正为家父守丧,心情抑郁,未能与两位年轻人详谈,但他们也是有志向、能用功的人,每次见到都有所长进。于我而言,实在不能辜负两位远道而来的诚意;对两位而言,或许也没有辜负自己远道而来的心意。临别之时,他们以此书来转达对你的致意,要我写几句话。我此时脑袋糊涂,没太多想说的,就只好对你信中提到的几个问题略加解释,算是有一个交代。草草数语,不甚详细,他们两位会向你亲口转达的。

来信写道:“先生平日教诲:‘平时用功只是立志’,近来时时对此加以体会验证,想得更加明白。然而我却不能一时一刻离开朋友,如果有朋友互相讨论讲习,志向便会强盛宏大,才会生气勃勃。如果三五天不和朋友们讨论讲习,便会觉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会困惑,有时甚至忘记了志向。如今没有朋友讨论讲习的日子,我就静坐沉思,或者看看书,或者到处走走,举手投足之间,都不忘记培养心志,深感心态平和舒适。但终究不如与朋友讲学时的精神奔流来得更有生意。离群索居之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维持志向?”

这段话充分验证了你平日功夫的收获。功夫大体上也就是如此,只要不间断,等到纯熟之后,自然会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们做学问最重要的就是立志,你所说的困惑、遗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还不真切。比如好色之徒,从来就没有困惑、遗忘的毛病,就是因为好色的欲念真切得很。自己的痛痒只有靠自己才能知道,靠自己去挠痒按摩。既然知道自己的痛痒,也就不得不挠痒按摩了,佛家所说的“方便法门”正是这个意思。必须自己考虑斟酌,别人很难帮得上忙,也没有别的方法可用。

【一四四】

来书云:“上蔡[268]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269]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270]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271]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译文】

来信写道:“谢良佐先生曾问‘天下有什么可以思虑’,程颐先生说:‘有这个道理,但是你说得太早了。’从学者的功夫来说,固然应该是‘时刻在事上磨炼,时刻不要忘记’,然而却也需要认识到‘何思何虑’的气象,两者合并来看才对。如果不明白这种气象,就有孟子所说的‘拔苗助长’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虑’,却忘记‘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有堕入虚无的毛病了。必须既不滞留于有,也不堕落于无。这样说对吗?”

你所说得也相差不远,只是还没有彻底领悟。谢良佐的问题和程颐先生的回答只是谢良佐和程颐的意思,与孔子《系辞》里的本意略有不同。《系辞》说“何思何虑”,是说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没有别的思虑,并不是完全没有思虑的意思。所以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又怎么能说“无思无虑”呢?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还有什么别的可以思虑的吗?天理原本寂然不动,原来一感就通。学者下功夫,虽然反复思虑,也只是要恢复天理的本体与作用,并不是靠一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个别的什么。所以程颢先生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如果以自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便是“为私欲而耍小聪明”了。“何思何虑”正是为学的功夫,对圣人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对学者来说则要勉力才能做到。程颐先生把它看作是功夫的结果,所以他说“发得太早”,接着又说“这正是所要下的功夫”,他已然觉察到前言尚有未尽之处。如今你的看法,虽然已经算是有所见识,但还是免不了将功夫和本体视作两件事。

【一四五】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工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秤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272]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译文】

来信写道:“为学之人刚刚明白如何做功夫,便需要认识圣人的气象。大概认识圣人的气象之后,将之作为标准,脚踏实地下功夫才不会出差错,这才是学做圣人的功夫。不知这样对不对?”

先去体认圣人的气象,以前也有人这样说,只是这样做的话便缺少了为学的宗旨。圣人的气象是圣人的,我从哪里去体认?如果不从自己的良知上真切地去体认,好比拿没有准星的秤去称重,拿没有磨过的镜子去照美丑。这是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圣人的气象从何处体认呢?我们自己的良知与圣人是一样的,如果能够明白体认自己的良知,那么圣人的气象便不在圣人,而在我们身上了。程颐先生曾说:“看着尧,学他做事,却不及他聪明睿智,如何能够像他那般一举一动都符合礼呢?”他又说,“心与天道相通,便能明辨是非。”现在你且说说心所通达于天道的地方在哪里呢?聪明睿智又从哪儿来呢?

【一四六】

来书云:“事上磨练。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273],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274]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说‘要在事上磨炼’,一天之内,无论有事无事,都要一心培养心的本体。如果遇到事情有所感动,或者自己心中生出感觉,心中既然有所感,怎能说是无事呢?但是根据事情再仔细思考一下,大概会觉得事情的道理也应当如此,只是当作没什么事一样对待,尽自己的本心罢了。但是仍然会有事情处理得好坏,为什么呢?另外,有时事情很多,需要依次解决,时常因为才力不足,总为事情所困,虽然极力坚持,但精神已然衰弱。遇到这样的情况,难免要退下来反省自己,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此心。这样说对吗?”

你所说的功夫,对你这样天分的人来说,也就是这样了,然而难免还有一些出入。做学问的人,终身只做这一件事,从小到老,从早到晚,无论有事无事,都只做此一件事,这就是“必有事焉”的意思。如果说“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此心”,却变成两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有事情发生便发挥心中的良知以应对,这便是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的意思。凡是处理得有好有坏,以及有困扰混乱的毛病,都是被毁誉得失所牵累,无法切实地致良知。如果能够切实地致良知,那么平日所谓处理得好的事情未必就是好,所谓处理得不好的事情未必就是不好,恐怕正是由于担心毁誉得失所致,自己毁去了良知吧。

【一四七】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275]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译文】

来信写道:“关于致知的学说,春天再次蒙先生教诲,已经明白应该在何处用力,甚至觉得比旧说更为简明。但是我认为对初学者来说,还应该加上格物的意思,使得他们知道从何处下手。本来致知、格物就是统一的,但对于那些初学还不知道如何下功夫的人来说,还是应该先跟他们说格物,这样才能明白致知的意思吧。”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明白致知自然就能明白格物了。如果不明白格物,那么也无法明白致知的功夫。最近有一封给朋友的信对于这个问题讨论得颇为详细,现在也寄给你,你仔细看看自然会明白。

【一四八】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276]论介甫[277]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278]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279]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譥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280],师又可恶乎?

【译文】

来信写道:“如今为朱熹、陆九渊争辩的人还未止息。我常常对学友们说,圣学不彰明已然很久了,不必枉费心思为朱陆争辩谁对谁错,只要按照先生‘立志’二字来点拨人。如果这人能够辨清志向,决心要了解圣学,那么他大体上已经明白了,朱、陆谁对谁错不必去争辩,他自己也能有所觉察。我曾经听闻学友中有人议论先生就十分生气。昔日朱熹、陆九渊二位先生给后世遗留下许多争议,这说明两位先生的功夫还未纯熟,明显还有意气用事的毛病。像程颢先生就没有这个毛病。他同吴师礼议论王安石的学问时说:‘请把我的观点全都告诉介甫,即便对他没有益处,对我却必然是有益的。’气度胸襟是何等地从容!我曾经看到先生在给别人的信中也引用过这句话,希望学友们都这样,对吗?”

这段话说得太对、太好了,还望你告诉同道们,各自只反省自己的是非,不要议论朱、陆二人的是非。用言语毁谤别人,这种毁谤是肤浅的。如果自己不能亲身实践,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整天唠唠叨叨,这是用行动去毁谤自己,这样的毁谤就严重了。但凡天下间有议论我的人,假如有人能从中得到益处,那他们都是跟我切磋磨砺,对我来说也无非是警惕反省、修学进德之处。荀子说“攻击我缺点的人都是我的老师”,难道我要去厌恶自己的老师吗?

【一四九】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281]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282]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283],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284]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译文】

来信写道:“有人引用程子‘人天生就处于静中,静以上的状态都没法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这句话问朱熹: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是性?朱熹回答说:‘不能说是没有性可说;不是性,是说已然有气质夹杂在性里头。’两人间的对话我都不明白,每次书读到这里,总会有疑惑,故向先生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就是“性”。气就是性,“人天生就处于静中,这以上就不能说了”,才说“气即是性”,这样就把性落在一边,并非性的本来状态了。孟子所说的“性善”,是从性的本原上说的。然而性善的端倪,却要在气上才能看见,如果没有气也无法见到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都是气。程颐说:“论性不论气就不全面;论气不论性就不明白。”这是由于为学之人各自只看到一边,只好这样说。如果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天性,那么气便是性,性便是气,原本没有性与气的区分。

答陆原静书

【一五〇】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285]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286]之学矣。

来信写道:“下功夫时,感觉心中没有一刻宁静,烦乱之心固然在动,澄明之心也在动。心既然一直在动,就没有一刻停息了。”

你这是有意追求宁静,因此愈发不得宁静。烦乱之心自然是动,但澄明之心实则未动。一直维持心体的澄明,心就处于恒久的即动即静的状态,天地万物也正因此而恒久不息。澄明之心固然使得心体澄明,然而烦乱之心也能使得心体澄明。《中庸》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有一瞬的停息便会灭亡,便不是最为诚挚、没有丝毫止息的学问了。

【一五一】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译文】

来信写道:“良知也有发端之处。”等等。

这或许是你听得不明白。良知就是心的本体,就是前面提到的恒照。心的本体无所谓发端不发端。即使妄念生出来,良知也依然存在,但人们不知道要存养良知,所以有时会失去它;即使心体昏闭阻塞到了极致,良知也依然光明,只是人们不知要去体察,所以有时会被遮蔽。即便有时会失去良知,但其本体尚在,存养它就行了;即使有时会遮蔽良知,但良知本体还是明白的,只要下体察的功夫就可以了。如果说良知也有发端之处,就是认为它有时不存在,那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

【一五二】[287]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作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

【译文】

(来信写道:“前些日子先生谈到‘精一’,这是不是就是做圣人的功夫?”)

“精一”的“精”是就理而言,“精神”的“精”是就气而言。理是气的条理,气是理的运用。没有条理则不能运用,没有运用则无法看到条理。做到了精,就可以精致、明白、专一、神妙、诚挚;做到专一,就可以精致、明白、神妙、诚挚。精和一实则是一回事,只是后世儒者的学说与道家的养生学说各执一偏,无法相互促进。前些日子我说的“精一”之论,虽然是针对你喜欢存养自己的精神而发的,不过做圣人的功夫,也不外乎此。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阴[288],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即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289],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元神、元气、元精,必然各有寄托、储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等等。

良知只有一个,就它的妙用而言称之为“神”,就它的流动而言称之为“气”,就它的凝聚而言称之为“精”,怎么能够根据形象、方位和处所来把握呢?真阴之精就是真阳之气的母体;真阳之气就是真阴之精的父体。阴植根于阳,阳植根于阴,阴阳也是统一的。如果我的良知学说能够彰明于天下,类似的问题都能够不言自明。如若不然,就像你信中提到的三关、七返、九还之类的说法,还会有无穷无尽的疑问。

【一五四】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译文】

来信写道:“良知是心的本体,就是所谓‘性善’,就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就是寂然不动的本体,就是廓然大公,为何常人一定要经过学习才能达到呢?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既然属于心的本体,就是良知。如今在心中验证,良知都是好的,然而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却没有,难道良知是超然于体用之外的吗?”

性没有不善的,故而知没有不良的。良知就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寂然不动的本体,人人都具备。但是良知不能不为物欲所昏蔽,因此需要通过学习去除昏蔽。不过这对于良知的本体不会有丝毫损害。知没有不良的,然而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无法完全具备,是因为昏蔽没有除尽,良知存养还没有达到纯熟罢了。体就是良知的本体,用就是良知的作用,哪里有什么超然于体用之外的良知呢?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290],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周敦颐先生说‘主静’,程颢先生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说‘定者,心之本体’。所谓静和定,绝不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做的意思,而是一定要时常认知、存养、遵从天理的意思。所谓认知、存养、遵从天理,明明就是动,属于已发的范畴,为何称之为静呢?为何称之为本体呢?难道这个静和定,是贯通心的动静的吗?”

天理是不动的。时常认知、存养、遵循天理,就是不看不听、不思不做的意思。不看不听、不思不做,并不是说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看、听、思、为都专注于天理,没有其他的看、听、思、为,这就是动却不曾动。程颢先生所说的“动亦定,静亦定”,是指本体和作用原本就是统一的意思。

【一五六】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291]‘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292]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293]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人心‘未发’的本体,是在‘已发’之前呢?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主导着‘已发’?或者是‘未发’‘已发’不分先后、内外,浑然一体?如今所说的心之动静,是就有事、无事来说的呢?还是就寂然不动、感应相通来说的呢?抑或是就遵循天理、迁就私欲来说的?如果以依循天理为静,迁就私欲为动,那么‘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如果以有事感通为动,无事寂然为静,那么‘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就说不通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前,静而生动,那么最为诚挚的心体便会有所止息,圣人便要通过功夫才能恢复德性,这又说不通;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主于静呢,还是‘未发’为静、‘已发’为动呢?或者‘未发’‘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呢?请先生赐教。”

“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就是良知,是没有前后、内外的浑然一体的存在。有事、无事可以说是动、静,然而良知却不能分有事、无事;寂然、感通可以说是动、静,而良知却不能分寂然、感通。动与静是所处的时机,心的本体固然没有动与静的区分。天理不动,动就是私欲。只要依循天理,虽然处于人事万变之中却也未曾动;迁就私欲,即便心如槁木也未曾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有什么好怀疑的?有事时的感通固然可以说是动,然而寂然不动的心却也未曾增加;无事时的寂然固然可以说是静,然而感通运动的心也未曾减少。“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有什么疑问呢?良知没有前后、内外的差别,浑然一体,那么对“至诚有息”的怀疑就不用解释了。“未发”在“已发”之中,但“已发”之中未尝还有一个“未发”存在;“已发”在“未发”之中,但“未发”之中未尝还有一个“已发”存在。由此可见,其实不能说没有动、静,只是不能用动、静来区分心体罢了。

【一五七】

来书云:“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末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译文】

来信写道:“我曾经在心中验证过喜、怒、忧、惧等感情的生发,即便特别动气的时候,只要我心中良知一有觉醒,就会慢慢消解,有时在一开始动气的时候就得到遏制,有时动气到一半了才得到制止,有时却会在事后再后悔。但是,良知好像时常在悠闲无事的地方主宰着自己的感情,与喜、怒、忧、惧的感情似乎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你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本体,就能体验到“发而中节”的平和,“感而遂通”的妙用了。然而,你却认为“良知好像时常在悠闲无事的地方主宰感情”,这话还有毛病。所谓良知虽然不滞留于喜、怒、忧、惧,然而喜、怒、忧、惧却也不外乎良知。

来书云:“夫子昨以良知为照心。窃谓良知,心之本体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惧之心也,犹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惧为良知,何欤?”

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昨日讲良知就是照心。我以为良知是心的本体;照心则是人所用的功夫,是戒慎恐惧的心,好比是心思。然而先生却将戒慎恐惧作为良知,这是为何?”

能让人戒慎恐惧之心的那个东西,就是良知。

【一五九】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298],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尝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诚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蒙。”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二也。二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二,不二则不息矣。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又说‘澄明之心是不动的’,难道是因为遵循天理,所以说它是静的吗?‘烦乱之心也可以使心体澄明’,难道是因为良知未尝不在烦乱之心当中、未尝不澄明于烦乱之心当中,人的视听言动能够不越过准则,都是天理的作用吗?既然说是烦乱之心,那么良知对于它来说就是澄明的,而对于澄明之心来说就是烦乱的。妄动与停息有什么区别呢?现在把烦乱之心内有澄明与用心至诚没有停息联系起来,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先生再次指教。”

“澄明之心是不动的”,是因为它来自心之本体的自然明觉,所以不曾动,动了便是妄;“烦乱之心也可以使心体澄明”,是因为心之本体的自然明觉未尝不在其中,只是有所动,不动便是照。说无妄、无照,并非将妄心当作照心,将照心当作妄心。把照心当作照,把妄心当作妄,这依然是有妄与照的区分。有妄与照的区分就是将心一分为二。把心一分为二,心体便有所停息。没有妄与照的区分就不会有二心,没有二心,心体就不会停息。

【一六〇】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欲寡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免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刊剥洗**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译文】

来信写道:“养生的诀窍在于清心寡欲。能清心寡欲,做圣人的功夫也就到位了。然而,欲望少了心自然清净了,清净之心并不是说要舍弃人事、离群索居以求清净,而是说要使得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现在想要做这样的功夫,但如果人欲一出现就克制它,这样的话病根并未除去,难免会克制了这里的私欲,别的私欲又冒出来。如果想要将各种私欲在还没有萌生出来的时候就扫除涤**干净,却不知从何处下手,这样只会使得自己心中不得清净。况且想要在私欲萌生之前搜寻剔除干净,就好比是把狗牵到堂上再把它赶下去,这样就更做不到了。”

务必要使自己心中纯粹都是天理、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才能算是做圣人的功夫。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在私欲萌生之前就防范克制。而这正是《中庸》所谓“戒慎恐惧”、《大学》所谓“致知格物”的功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功夫了。你所说的“制了这边的私欲,别的私欲又冒出来”“把狗牵到堂上再把它赶下去”,这是被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所牵累,并不是克制涤**私欲本身的问题。如今你说“养生的诀窍在于清心寡欲”,单这“养生”两个字就是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的病根。只要这个病根潜伏在心中,自然会产生“这边的私欲克制了,别的私欲又冒出来”“把狗牵到堂上再把它赶下去”的毛病。

【一六一】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299],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3###00]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则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301],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302],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