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弟子陆澄有一天忽然接到家信,信上说,他儿子病危。凡是个爹,听到亲儿子有危险,就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他的脸马上呈现了忧苦状,心里更是万分忧愁,不能自已。
王阳明听他说了这件事后,居然有点小欣喜:“啊呀,这正是大好时机啊!”
陆澄有点生气:我儿子可能要病死了,你居然说这是大好时机,你为何不说苍天有眼呢?
如你所知,陆澄误会了王阳明。王阳明说的“大好时机”其实是这样的:“你现在正是用功时,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处?人就是要在这时候练心。”
原来,这是练心的最好时机,怎么练呢?
王阳明说:“父亲爱儿子,感情至深,但天理有个‘中和’处,过分了就是私心。此时,人们往往认为按天理应该烦恼,就去一味忧苦而不能自拔,正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一般说来,七情的表露,过分的多,不够的少。但稍有过分,就不是心的本体,必然要调停适中才算可以。譬如,父母双亲去世,做儿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里才痛快呢?然而,《孝经》中说:‘毁不灭性。’并非圣人要求世人抑制情感,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可超越。人只要认识了心体,自然分毫都不能增减。”
这个故事在《传习录》中相当有名气,它是阳明学方法论“事上练”最经典的案例解读。要通透了解这段话,首先应普及理学的基本概念。朱熹认为,人的心分为性和情两部分。性是天理,比如人心所固有的仁、义、礼、智、信。情则是欲,比如七情。朱熹说存天理去人欲,就是保存仁义礼智信,祛除七情。既然把人心所固有的七情祛除了,人心就不圆满,所以朱熹让人去万事万物上求索“理”来填补七情六欲的阵地。
这就是朱熹所谓的“性即理”,而王阳明则说“心即理”,就是性和情都是天理。
王阳明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人称七情,七情都是人心固有的,从良知生发出来,需要良知去控制。七情好比浮云,良知好比太阳。太阳不会总停留在一处,但无论何处,只要有一线光明,就全是阳光所在处。天空即便布满云雾,只要太虚中还能分辨颜色和形式,便为阳光不灭处。
“不能仅因为云能遮日,就要求天不产生云。七情顺其自然地流露,也是良知在起作用。但是又不能太执著。执著、七情都称为欲,都是遮蔽良知的。当然,稍有执著,良知就会发觉。发觉了就会克除遮蔽,恢复本体了。”
把这段议论和陆澄的故事联系起来,我们就可知王阳明的人生观:每个人都有七情,但不能过度。陆澄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是过度了,过度就是执著,死盯一点钻牛角尖。这就不是“和”,不是中庸。
不过度、不执著,不逆情、不立异,始终处于良知所指引的平衡状态,这就是贵和尚中。
怎样理解不立异、不逆情呢?
仅以陆澄的故事来说,陆澄在“哀”这个情感上过度了,所以是逆情,违背了良知所教导的人的情感。假设陆澄得知儿子病危的消息后,哭天抢地,绝食绝饮,奔走呼号,这就抵达了逆情的高境界:立异。
在王阳明看来,七情是人固有的情感,中和时是天理,过了就不是,太过就是立异,那简直就是丧良知的表现了。
什么是在人固有的情感上立异呢?
比如“守孝”,儒家认为,父母去世后,儿子应该守孝三年。王阳明也认可这种礼,因为这是良知的指引,它是我们对待父母情感的一种仪式和表露。但有人为了证明自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大孝子,竟然守孝六年,更有人守孝九年。还有人本来守孝三年,过了几年后,突然发神经又跑去守孝三年。这就是立异,因为它已不是中和,太过了。
用王阳明的说法,你做得这么过,安的是什么心?
当然,这种“立异”害不了别人,几乎成不了榜样。还有一种立异,可就是在良知上插刀了。
公元632年,是千古一帝李世民执掌大唐帝国的第六个年头。春节前夕,李世民突然颁布一道动人心魂的圣旨:明年秋季斩首的三百余名重犯释放回家过节,可在明年秋天回来受死。
要知道,这些死刑犯可都是杀人越货的主儿,释放他们回家等于是放虎归山。令人万分惊愕的是,第二年秋天,三百余名重犯全都回到刑部大牢,无一人缺席!
李世民心花怒放,说:“看看这些人,如此守信,这说明还有良心。”
众大臣说:“是啊,应该好好奖赏他们的良心。”
李世民大手一挥:“无罪释放!”
这就是史册上白纸黑字的“李世民纵囚”事件,当时的大臣们纷纷赞颂李世民的英明和仁德。他们认为,是李世民让他们回家过节的“仁爱”行为感动了囚徒们被遮蔽的良知,使他们纷纷致了良知,信守诺言,心甘情愿地回到大牢里等着被砍脑袋。
这件事真有如此简单?
如果你用阳明心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只需如王阳明那样问一个问题就可得到真相:李世民你释放囚徒,安的是什么心?
李世民明知那些囚犯都是死刑犯,却释放他们,这是视国家法度为儿戏。傻子都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李世民却故意犯错,他安的心肯定不是公心,必是私心。这个私心就是:粉饰太平,向天下人宣扬自己的教化。这就失去了“中和”,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
另外,那些囚犯居然都回来受死。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这些死刑犯的心理。他们竟然不趁此逃避山林,反而回来引颈就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固然,他们安的也是私心。这个私心就是:既然你要门面,我就给你门面,你好了,我也肯定好,我按你的程序去表演,你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免除刑罚是肯定的!
北宋大学者欧阳修针对李世民的纵囚,写过一篇文章就叫《纵囚论》,他把李世民和囚徒们的非“中和”之心揭露得淋漓尽致:“李世民知道释放囚犯回去,他们一定会回来以希望被赦免,所以才释放他们!被释放的囚犯预料自动回来一定能获赦免,所以才会回来!料想囚犯一定会回来才释放他们,这是上面揣摩下面的心思;料想上面一定会赦免他们才自动回来,这是下面揣摩上面的心思。是上下互相揣摩造成这种声誉,哪里有什么教化作用!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李世民即位已经六年,天下却有这么多罪大恶极的死囚;然而释放一次就能使他们视死如归,保存信义,这哪里讲得通啊!”
他讽刺挖苦道:“释放了回来的就按国法杀掉,然后再释放一批,囚犯又回来了才证明是教化的作用,但他们一定不会回来了!如果屡次赦免,那么死刑犯就都不会死了,这能够作为天下的法度么?”
这就是立异,违背了良知的“中和”。在王阳明看来,人生在世,不可逆情和立异,因为他们都不是良知的本意。
“贵和尚中”的另一要求就是“不器”。
很多年以前,孔子和他几个著名弟子坐在郊外闲聊。当时草长莺飞,碧空湛蓝如洗,好不快活。孔子对几个弟子说:“不要认为我比你们年纪大,就不敢在我面前随便说话,你们平时总在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如果有人了解你们,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呢?现在,你们就畅所欲言,说说你们的人生志向。”
子路抢先说道:“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常受外国军队的侵犯,加上内部又有饥荒,如果让我去治理,三年工夫,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战,而且还懂得做人的道理。”
孔子微微一笑。
又问冉求:“你呢?”
冉求思索一会儿,慢慢回答:“一个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国家,如果让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来。至于修明礼乐,那就只得另请高明了。”
孔子又转向公西赤,问:“你呢?”
公西赤很惶恐,说:“我不敢夸口说能够做到怎样怎样,只是愿意学习。在宗庙祭祀的工作中,或者在同别国的会盟中,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
最后,孔子问一直在摆弄瑟的曾皙:“你小子说说吧。”
曾皙清了清嗓子,说:“我和他们三位的才能不一样呀!”
孔子说:“没说才能,只说人生志向。”
曾皙脸上呈现出腼腆的红光来:“我呀,我的志向有点不着调。我盼望的是,暮春时节,春天的衣服已经上身。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青少年,到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儿回来。”
子路、冉求和公西赤都嗤之以鼻:“这哪里是志向,简直是游戏人生!”
想不到孔子高兴得大叫一声,道:“我是赞成曾皙呀!”
子路、冉有、公西赤三人脸色微变。
聚会散后,曾皙单独留下,问孔子:“他们三位的话怎么样?”
孔子回答:“也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曾皙又问:“您为什么笑仲由(子路)呢?”
孔子回答:“治理国家要讲礼让,可是他说话一点也不谦让,所以我笑他。难道冉求所讲的就不是国家大事吗?哪里见得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就不是国家呢?公西赤所讲的不是国家大事吗?有自己的宗庙,有同别国的盟会,不是诸侯国家又是什么呢?如果公西赤只能做个小小赞礼的人,那谁能去做大的赞礼人呢?”
针对这个故事,弟子问王阳明:“孔门弟子共聚一堂,畅谈志向。子路、冉求想主持政事,公西赤想主管礼乐,多多少少还有点实际用处。而曾皙所说的,似乎是玩耍之类的事,却得到孔圣人的称许,这是怎么回事?”
王阳明回答:“子路、冉求、公西赤有凭空臆想和绝对肯定的意思,有了这两种倾向,就会向一边偏斜,顾此一定失彼。曾皙的志向比较实际,正合《中庸》中所谓的‘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前三个人是‘汝器也’的有用之才,而曾皙是‘君子不器’的仁德通达之人。但是前三个人各有独特才干,不似世上空谈不实的人,所以孔子也赞扬了他们。”
人生是不断变化的,是条不规则的波浪线,我们无法掌控这条波浪线。子路、冉求、公西赤就是想掌控这条波浪线,要在这条波浪线上定下一个点,向那个点前进。而曾皙则是随着波浪线前进,到哪里就做适合在那里做的事。
前三人先把自己确定为器皿,子路是大水缸、冉求是饭盆、公西赤是瓦罐,曾皙却没有,它把自己当成了水,流到什么样的地方就会成为什么样的器!
孔夫子教导人要“不器”。不要做器皿那样的人,比如你认为自己是个饭盆,突然遇到只有水缸能盛的东西,你就只能干瞪眼。
王阳明也教导人要“不器”,有弟子问他:“孟子说,持中庸态度而不变通,还是执著在一点上(执中无权犹执一),您怎么看?”
王阳明回答:“‘中’就是天理,就是‘易’,随时变易,怎么能‘执’呢?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定一个规矩。有些人一定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没有漏洞,要立一个固定的格式,这正是所谓的‘执一’。”
王阳明不是说,我们不能有人生理想,而是应该因地制宜,不可把自己先限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