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伴随摇篮摇曳,秦钰的耳畔忽然响起竹木挤压的声音,舒缓,张弛,仿佛一曲安眠的小调。
同时,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味也在鼻端萦绕起来。摇篮旁边不远处有一张小木几,上面摆着一只古朴的小香炉,一阵阵薄烟从中流淌出来,似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
而在这熏香芳馥之间,竹室一侧的窗忽然亮了起来,屋外逐渐投来晚春夕阳般醉人的温暖阳光。
秦钰不由再次神思恍惚,此时此刻,他仿佛不再身处荒原,这间竹室也不是位于幽域……它就像是秦钰在至为苦痛的岁月里曾经偶尔梦到的世外桃源。
一间温馨的小屋,一片和煦的阳光,以及……一个可爱的孩子。
在秦钰的恍惚之中,那摇篮吱呀声里,间杂起一阵活泼的婴儿欢笑。
听到这个声音,秦钰心中最后一丝警觉顿时宣告瓦解,他身不由己地上前几步,来到摇篮前。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令人心醉的婴儿笑脸。
粉嫩的脸蛋浑然无暇,一双圆滚滚的漆黑眼珠仿佛是被天地间至纯的灵性凝就,霎时间就让他为之迷醉。
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在瞬息间,从三树堆进入幽域,又从幽域来到这间竹室。
是眼前这个婴儿在呼唤自己,一如二十年前那般,将自己召唤到了这里。
是的,二十年前,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也是这间竹室,也是这个粉雕玉砌的小婴儿,也是这一声声童真的呼唤。
“爸,爸爸……”
然后,秦钰的记忆就戛然而止。
他记得自己当初下意识靠近摇篮,想要收手去抱那個主动向自己张开怀抱的婴儿,但下一刻就是地覆天翻。他的到来惊动了此地的主人,于是一切美好都于此终结。
这一次,秦钰用尽了浑身的毅力,强压下了伸手拥抱那个婴儿的冲动,停在摇篮前,摇摇欲坠,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不至于扭曲。
然而,尽管他用力停了下来。但摇篮中的婴儿却因为没有等到拥抱,笑容渐渐化为疑惑,那漆黑澄净的眼睛中,也开始翻涌起另一种底色。
“糟了……”
秦钰心知不妙,想要后撤,但却为时已晚,一道幽域般的暗色从那摇篮中轰然炸散,弥漫整间竹室。
秦钰立刻屏住呼吸,抽出袖口里叠放已久的一张护身灵符,撑起一道椭圆的蔚蓝护盾,将暗色隔绝在外。
哗啦,哗啦啦……理论上足以承载化神一击的灵符,在顷刻间就呈崩离之势,符纸如琉璃一般绽裂破碎。
好在,在蔚蓝色的蛋壳炸裂前,护盾外的暗色便消失了。只是同样消失的还有那间温馨的婴儿竹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宽阔的玉石殿堂,浓郁到不可思议的灵气在殿堂中流淌。几乎顷刻间,秦钰就感到自己当年落魄时坏掉的道基,有了枯木逢春的悸动。甚至是手上那张破裂的符纸,也像是被人催愈,焕发生机一般,在裂纹两侧延展出细小的枝丫,缠绕融合在一起。
殿堂颇为空旷,当中是一道繁复的法阵,无数条细密的丝线在地上玉砖以及半空中交织着,以秦钰难以理解的玄妙之势维系此地的灵性。而身处阵中能够得到的好处,更是难以想象。
此外,殿堂四周摆着一座座造型各异的展架,架上陈列着浩如烟海的仙道功法。
这些功法,大多传承自旧仙历时代,无不是当年足以震动九州的顶尖功法,其存储媒介也迥异于今时,大部分都被封存于专设的法宝、五行之灵、抑或澄净的灵气团中。非术法绝妙之人,别说解读其中的知识,感悟其中灵性,甚至就连触碰都做不到。
秦钰只是因为当年有过不俗的杂学功底,外加加入灵山外山门后,恶补过一些旧历常识,才勉强能认出那些展架上的花哨。而此时,他当然不会奢望自己能学贯古今,霎时掌握旧世功法……他只是不由紧张乃至恐惧。
这存放旧世功法的殿堂,怕不就是那位肆虐灵山前线的荒魔的修行居所,自己误打误撞,已经深入到敌人的老巢来了!
但是紧张了片刻,殿堂内却一片寂静,对自己的到来置若罔闻。于是秦钰也咬了咬牙,开始主动寻找出路。
殿堂虽然空旷,却仿佛是由一块浑然一体的巨大玉石雕砌而成,竟全然没有出口!秦钰在其中转了几圈,甚至大着胆子去碰触了几个展架上的功法秘藏,仍无所获。
然后,就在他逐渐有些放松下来的时候,殿堂中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今日功课,修行白家五行生息法,白家嫡系子弟,当引炉州金气入体,方可塑大道之基。而生息法的第一篇,便要讲如何吞吐矿脉金气……”
声音初响时,秦钰几乎毛骨悚然,以为自己在这条夜路上徜徉许久总算是见了鬼。但片刻后,他就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个声音只是自行其是,在用平稳的语气念诵、讲解功法。
而且,那女子的讲解异乎寻常的浅显,不但功法本身只是教人引气入体,她那遣词造句的方式,也仿佛是在为幼儿开蒙——间或还要教人读书识字!
于是秦钰逐渐恍悟。这是对方为摇篮里的那个婴儿专门打造的修行地。从引气、筑基、金丹……一路甚至到大乘乃至登仙,修行路上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殿中齐备了。
只是,这陈列齐备的殿堂,却始终都空无一人。半空中娓娓道来的女子声音,虽讲的深入浅出,却只是一种孤寂的自言自语。
秦钰绕着殿堂走了几圈,一时不得脱身,也只好耐着性子听讲。而这女子虽然只在讲入门生息法,但其中蕴含的理解却超乎想象的深刻,以至于不知不觉间,秦钰深感自己对修行之道大有启发,于是又渐渐沉浸其中。
然后,他便隐约看到了一个稚龄女童的虚影,出现在细线密布的法阵中。女童时而盘膝吐纳,时而起身锻体,修行的无比刻苦认真,而她天赋更是绝佳,修行进境一日千里,白家的几门基本功法很快就融会贯通,完整度过了引气期,开始了自己的筑基之路。
而仅仅是到这一步,秦钰就已经跟不上对方的进境了,虽然他当年一度金丹,但与古修士相比,他的境界根基简直一塌糊涂。半空中,来自此地主人的讲经,也很快到了通篇皆天书的地步。于是秦钰本来还有心偷学一二,但逐渐就被排斥在外,再逐渐就连聚精会神也做不到,睡意沉沉袭来。
恍然惊醒后,秦钰已经再次变换了位置。
既不是婴儿的竹室,也不是孩童时修行的殿堂,而是……一间杂乱的仓库。
仓库大概是位于一个阴暗的山洞里,隐约可见头顶是一片嶙峋怪石,在几道忽明忽暗的烛火照耀下,石影斑驳,显得狰狞可怖。
这山洞仓库内,陈列驳杂,更毫无章法,各式法宝、书本似垃圾一般堆叠着。
而秦钰只看了一眼,就不由怔住了。
因为这些,几乎都是仙盟的造物。印刷精美的书册、蓬松而伸缩自如的载云、随种随有的坐地莲台、轻薄廉价的引火符……全都是仙盟子民们日常生活所需之物。虽然同功效的法宝,在旧仙历时代也不是没有,但无论是造型款式,设计思路,还是其中蕴含的灵韵,新旧时代都是截然不同的。作为仙盟子民,秦钰自然更不会错认。
他甚至能判断出,这仓库中的不少物事,都是此地主人不告而拿,类似零叶购来的,甚至商品出库时的封条都还没正常解封。而此地主人虽然仙道修为高绝,却俨然并不算太熟悉仙盟的物事,因此这些抢夺来的物事,既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养,甚至陈列也杂乱无章。
这是,战利品?
但很快秦钰就发现并非如此,因为有些东西,还是被非常认真地整理摆放的——书籍,尤其是介绍仙盟历史、文化的书籍,都被非常认真地摆在山洞内的一个明亮角落中。此外,各式各样的小说故事、彩绘画本也都被重点陈列着。秦钰过去看了一会儿,又惊讶地发现了两本堪称神奇的古书!
“《太平记》最后两卷?!还是手稿?这部小说……不是因为作者死于荒乱,而永远无法完结了吗?!”
年轻时,秦钰也是古代小说的爱好者,这连载于两百年前的周郭故事,尤其让他爱不释手。而这个故事没有结局的遗憾,也让他对当年的周郭荒乱很是咬牙切齿。
想不到,在荒原幽域,他居然看到了太平记的结局?!
一时兴奋,他立刻行动起来,简单给自己加持好护身灵法后,便伸手去取下手稿,翻看几页,不由更是兴致勃勃。
没错,绝对是原著,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这别具一格的字体,都和他记忆中的太平记一般无二!
所以,当年作者虽然惨死荒乱,但其实死前已经写完了故事,只是手稿被荒魔盗走,并收藏于此?
秦钰一时间只感到不可思议,但很快,当他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手稿上时,余光却瞥到了一个少女的虚影,隐隐出现在不远处的书架前。
虚影憧憧,眉目不清,但秦钰仍能辨识出她便是殿堂里的女童,以及竹室里的婴儿。
沿着一条无形的时间线,婴儿已经长大了。大到,足以承载一些异端之道。
秦钰眼前,少女的虚影满怀兴奋地伸手取下一本仙盟画本,回过头,嘴唇翕动,似是在问自己的母亲。
这漂亮的画本,究竟是什么?
下一刻,那熟悉的女声再次于头顶响起,而这一次,她不再平静,反而充满挣扎,与不甘。
面对女儿的好奇,她过了很久,才叹息道。
“这些,是文明……”
轰!
刹那间,秦钰脑海中,一切都豁然开朗,而在他想通一切的时候,这个山洞中的仓库也在他眼前支离破碎。
依然是最初的竹室,但一切却都无复温馨精巧。构成四方墙壁的竹子枯黄而腐朽,竹身上多有腐蛀的漏洞,幽域的污秽之风从缝隙中大摇大摆呼啸进来。墙上的绸缎、毛毯上蛆虫丛生,竹室的檐角处更有畸形的肉块在**。
竹室正中,那摇篮依然在吱呀吱呀的摇,可声响却已显得无比锐利、急促,宛如痛苦的哀嚎。
秦钰挣扎着抬起视线,看向摇篮中。
那张灿烂无暇的笑脸,早已不复存在。
唯有一具枯朽千年的小小骸骨,似那漆黑的枯树一般,将无穷无尽的痛苦和遗恨封印记录在此。
良久,秦钰强忍着腹中的翻涌之意,再次颤抖着取出那枚紧急联络之用的灵符,然后,将自己此时拥有的一切都注入其中。
他,已经找到那荒魔的要害了。
——
在秦钰历经奇遇,引动灵符的若干时间后。
灵山西侧,山垒要塞上,在一片漫长的寂静后,终于传来了一阵冲霄的欢呼声浪。
十万大军,宛如一片热烈的海洋。仙盟百国,无数种方言,无数种口音在这一刻相织交融,欢喜共鸣。
要塞顶,关定南依然牢牢紧握着手中的圣剑,他虽神智迷离,几乎没有了意识和思想……但这具军人之躯,却自有印记,驱使着他坚定不移地站到了最后一刻,刺出了关键一剑。
肆虐拓荒前线的真仙白澄,终于在他手中,在他剑下,流尽了心头血,化作一具陡然间便已冰冷的尸体。
与此同时,盘踞在要塞周边的别离之毒,也随着白澄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这一战,仙盟大获全胜!
人们甚至顾不得计较为了这场胜利,仙盟付出了怎样代价,因为在这一刻,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胜利本身更加重要!
只是,在无数的欢呼声中,人们却发现,最该出现在此地,用最坚定的语气正式宣告胜利的那个人,却没有来。
启灵殿上,那以一己之力镇压十万兵的祝望国主,不知何时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因为之前强压十万人,伤了元气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欢腾的情绪中,些许疑问,很快就被冲刷殆尽。
于是,人们自然看不到,鹿悠悠在白澄心口中间的瞬间,就不顾伤势,强行驾驭仙法,瞬息腾挪,沿着凝渊通道来到了月央北境的白钥城。
然后,在城中高塔的顶部,她看到了此战逆转乾坤的最大功臣,王洛。
不出所料,对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得胜的喜意。
“王洛,不要急,你……先听我解释。”
王洛转头看着鹿悠悠,点头道:“好,我听着。”
顿了顿,又说。
“我认真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