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烟坞的定荒基石落下,那直冲云霄的欢腾之声便经久不息。
几大家族的主事人,以及数以十万计的幸存者,全数沉浸在这片沸腾的海洋中。一声声宛如撕心裂肺般的狂笑,狂啸,哭嚎……在连绵成片的坞堡群中此起彼伏。
终于,赢了。
这场漫长的苦难,终于来到了尽头。
每一位幸存至今的烟坞人,都知道那块矗立在坞堡前的洁白石碑意味着什么。有了它,荒魔就再也无法侵犯烟坞,活下来的人再也不必整日生活在被荒毒污染的恐惧阴霾之下,而烟坞赖以维系繁荣的凤湖,也将逐渐回归清澈,回归那灵气满溢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那些逝去的人,也终将安息。
而那些亲手制造惨剧的人,则必将付出代价。
这就是定荒基石的意义,也是鹿芷瑶在初临烟坞时,就给所有的幸存者许下的愿景。这段时日来,面对湖上的冥宗,不单单是鹿芷瑶和秦牧舟在拼死抵抗,数十万烟坞人也在竭尽所能,他们虽为凡人,力量微弱,可点点滴滴的心血意志齐聚,便是一股不容任何人小觑的伟力。
烟坞用两天时间就加速完成定荒基石的凝练,不单单是因为秦牧舟燃烧了自己的本源,更是因为数十万烟坞人在燃烧自己的心血。
而如今,心血浇筑的果实终于成熟了。
那么,那个该屹立在最高处,当先带领众人收割丰饶,庆祝胜利的人,却又在何处呢?
烟坞码头,一位身披轻甲的老人,兜御清风,翩然落在秦牧舟身后。
老人姓齐,是齐家家主齐明修,在白泾涯死后,白家彻底在烟坞失势,而齐家就是烟坞的第一家族。
这位第一家族的家主,如今已有五百多岁,辈分几乎稳居烟坞之首,合体修为更是在九州大陆足可称为一方老祖,如今则被烟坞六大家族共同推举为主事人,前来邀请仙尊归位。
齐明修来时心潮澎湃,御风途中已仿佛看到了属于烟坞和起家的锦绣未来。此战之后,荒芜必败,而烟坞作为鹿仙尊定荒大业的定鼎之地,或许就能成为新纪元的灵山!而齐家作为决战中的从龙功臣,好处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落地时,齐明修却感到迎面一阵莫名的悲风,吹熄了他的心头热。
看着前面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老人既是敬畏,也有些不解。他迟疑了一下,当先问道:“仙长,可需要服些灵药调养一二?坞堡中虽丹药告罄,但各个家族应该都还有些……”
话没说完,就见秦牧舟摇了摇头,一声叹息:“不必了,我只是有些疲惫,之后……总之,何事找我?”
齐明修连忙说道:“仙长,如今烟坞定荒基石已成,荒魔白武侯也已战败退去……烟坞万民,都在等您,和鹿仙尊的指示。”
秦牧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鹿师姐她……有事先行一步,你们应该都看到了。”
齐明修点点头,心中更是疑惑。
定荒基石落下的刹那之后,所有人都看到码头前线的鹿芷瑶,如逆行的流星般冲天而起,向西而去。
她明明经历过漫长的决战后,已满身疮痍,仙元虚浮,飞入罡风层后甚至无法完美应对刮骨罡风……却不知为何那般急着走。
但鹿芷瑶行事向来屡屡出人意料,如今大局已定,仙尊的些许怪癖自然是无伤大雅。请不到鹿芷瑶来当众宣告胜利,固然有些可惜,但换成秦牧舟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我也不去了吧。”秦牧舟却摇摇头,“师姐走得匆忙,我,还是跟去看看为好,烟坞的事,一切都由你做主就是,这些日子,你组织有方,本也该是你……抱歉,我要先行一步了。”
话说到后半,秦牧舟语气虽平稳,却显然有些焦躁,不及说完这些宽慰的套话,便也腾身而起,引天上一道白云落地裹身,继而如蛟龙一般飞驰西去。
齐明修眼看着对方明显也是在强撑伤势全力赶路,心中不由更是升起一丝不安。但很快他就将那些荒谬的想法驱逐脑海之外。
此战大局已定,不要胡思乱想,安排好烟坞的庆功大宴,等仙尊归来就好。而现在更应该趁仙尊不在,积极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毕竟刚刚可是秦牧舟亲口说一切由他做主。
与此同时,云层中,秦牧舟回首俯瞰烟坞,心中的悲意终于按捺不住,顷刻间就将四周的白云染作漆黑,晴空中宛如打翻浓墨,乌云重叠起来。
——
而在秦牧舟以西数百里之地,鹿芷瑶已经先一步来到了宋家堡。
从天上看,这血河南岸的堡垒仍是稳固无暇,护山大阵撑起的褐色护盾浑圆剔透,似有形的琉璃。然而当鹿芷瑶落地时,堡中的恐惧不安却宛如实质一般弥漫、沸腾。
在她落地的瞬间,便有许多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鹿仙尊,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呀!”
“那石碑突然就碎了,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做,它自己就碎了!”
“你,你之前不是说那什么基石可以历劫不朽吗,为什么……”
“这定荒的事情真的能行吗,仙尊你可一定不能坑害我们啊,我们都是豁出一切选择跟从你……”
鹿芷瑶轻咬牙关,强行按捺住心头的浮躁,忽视了身边这些碍事的吵闹,直接锁定到了人群外围的一个迷茫女子。那是宋鸢的婶婶,虽有不少毛病,但平日对宋鸢多有照料,几乎等同养母。
“宋沈氏!过来!”
一声含有仙敕的号令,直接分开人群,将那女子抓到身前。
“宋鸢呢?!”
被点名问话的女子,却双目无神,仿佛听不懂鹿芷瑶的问题,只在嘴里呢喃道:“这下糟了,彻底糟了。早知道就不该留在宋家堡,早就该去北岸避难,我早就知道……”
“宋沈氏!”
然而,即便是鹿芷瑶第二次发出仙敕,宋沈氏仍不能回魂,反而在不断的呢喃自语中,双目渐渐翻白,嘴角更有漆黑的泡沫溢出。
“哼……”鹿芷瑶深吸口气,强行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恢复必须的理性。
如今宋家堡的定荒基石莫名碎裂,局面基本是大势已去了。因为定荒基石一旦破碎,以目前的手段根本无法重塑,这种凝聚天道人心的至宝,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豪赌。而豪赌失败,便意味着宋家堡所占的这关键地点宣告失守,落入荒芜掌控。如今围在身旁的这些行尸走肉,就是遭了定荒石碎裂的反噬,已经俨然有了化荒的征兆。至于烟坞……孤悬在外,单一块基石又成就不了凝渊图,已是独木难支的局面。后续必亡于冥宗的卷土重来。
但是,对鹿芷瑶而言,哪怕事情沦落到这一步,也并非无法接受。
墨州的定荒战略固然重要,但比起墨州一地的归属,鹿芷瑶其实真的更加看重那個生于墨州,却得享九州气运精华的小不点。
绝非私心偏爱,而是宋鸢身上真的拥有一种极其宝贵的素质,那种素质远胜过任何修行天赋,在这乱世之中更是至关重要……而鹿芷瑶找遍九州,阅遍苍生,宋鸢也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孤例。
所以,墨州可以丢,但宋鸢不能。
然而,若是宋鸢无恙,这宋家堡的定荒基石,又怎么可能突然碎裂?那孩子年纪虽小,处事手腕却非常成熟老道,如何利用堡中资源守护定荒基石,她已尽得自己的真传。即便是遇到什么突发的状况,她至少也应该有能力及时通知到鹿芷瑶。
但是,鹿芷瑶是通过定荒基石碎裂时的无形波纹,才得知后院失火的,来自宋鸢的警告,从来没有到来。
更加糟糕的是,如今鹿芷瑶已经人在宋家堡,却感应不到宋鸢的位置!
作为鹿芷瑶最为重视的人,宋鸢身上一直都挂满了各种保命逃生的仙家法宝,而这些法宝各自都与鹿芷瑶本人有着冥冥中的联系。所以,哪怕宋鸢已死,至少鹿芷瑶也该能感受到她尸体所在。
除非是……
除非是!
鹿芷瑶实在不愿去思考那唯一的可能,所以也只有在她完全恢复理性的情况下,才能果断地将那个可能性强行印入脑海,去承认它,接受它,并以之为基础,思考后续的变化。
在最悲观的情况下,在宋鸢依靠全身法宝依然不能保全自己的时候,会有几种选择作为最后的手段……其中,行迹全失,不留痕迹,意味着她基于种种考量,主动选好了自己的葬身之处。
位于宋家堡的须弥洞天的夹缝处,一个稍有错失就足以让仙人也失陷其中的罅隙桃源。
那是因天劫而成的洞天奇景,如今只有两人知道它的存在,一个是宋鸢,另一个就是鹿芷瑶。一旦激发事先布置好的洞天灵物,传送进那罅隙之中,一切仙法都会被断绝追溯,所以鹿芷瑶才会感应不到其位置。
但既然确定了这种可能,那么前往那个罅隙,对鹿芷瑶而言也只是一念之间了。
下一刻,鹿芷瑶摇曳仙元,撕开了面前的一寸空间,整个人化作虹光,钻入那一寸门中。
门后便是依附于宋家堡须弥洞天的罅隙桃源。
名为桃源,看上去却只是一个狭小的光秃秃的山洞,洞穴顶部吊下一盏万明琉璃灯,亮着温和的光,令此地空间略显宽阔。而柔光之中,一个身穿红裙的小姑娘,背着身,俏生生地站着。
那背影,与分别前一般无二,但鹿芷瑶看到她时,心痛欲裂,已不由从眼中流出血来。
因为那个瘦瘦小小的小不点,已经再也没办法轻盈地转过身来,向她露出童真的憨笑了。
已经再也没办法眨着好奇的眼睛,听她讲述穿越前那光怪陆离的故事了。
已经再也没办法像小大人一样,借着鹿芷瑶的名头去指挥那些家族宿老,然后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完成一项又一项的繁复工作了。
宋鸢,已经再也没办法长大了,再没办法变得成熟妩媚,变得聪慧而强大,再也没办法绽放鹿芷瑶期许的光华了。
她已经死了。
留在这罅隙桃源中的,只有一个冰冷不动的背影。
而甚至连这个背影,也只是她竭尽全力,试图留给鹿芷瑶的仅存的美好。
当鹿芷瑶缓步绕到宋鸢身前时,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那张青涩却漂亮的脸蛋了。
就仿佛是融化的蜡烛一般……血肉筋骨、面上七窍尽数糅杂成一团,又淋漓滑落。
属于那名少女的容颜,再也不存于世。
而这正是最严酷的化荒症状。
身、心、魂、运……属于她的一切,都在与荒毒作着殊死的抵抗,而后,被荒毒摧毁一切遗留下的废墟,便是鹿芷瑶所见这一幕。
除此之外,宋鸢身上的所有仙宝,都似冰冷的尸骸一般,维持着原封的模样,挂在她的身上……却再也不具有半点灵性。
鹿芷瑶沉默了许久,脸颊上的血泪忽而发出嗤嗤声响,被极高的温度蒸发成烟。
鹿芷瑶在心中点燃了一把火,这把火迅速蒸发了她的血泪,模糊了她身上的伤痕,更焚尽了心中的一切迟疑。
而后,火势蔓延,点燃了宋鸢的尸体,那小小的姑娘,在火中留下灰尘也只有小小一片。
小小的灰尘,很快也被烧尽,只留下清晰的影子在鹿芷瑶的脑海中。
宋鸢选择在这个地方,留下这样的痕迹……她虽然没有来得及对鹿芷瑶说上一句话,但她想说的每一句话,鹿芷瑶都听到了。
沉默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鹿芷瑶忽然抬起头,低声道:“既然来了,就别作无谓的遮掩,过来见个面吧。”
“……”
身后,一个倏然出现的身影,似是在原地迟疑不决。
鹿芷瑶催促道:“白澄。”
被点到名字后,那人终于下定决心,迈步来到鹿芷瑶面前。
“大师姐……咱们,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