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明一越过结界,前来接引的长生君也向王洛拱手告别,回身去搀扶明一起身。与此同时,原为赤垄地的一片平原上,一众全副武装的仙盟联军战士,也纷纷解除化形隐匿之术,现出狰狞的身影。

显然,长生君傅明并不是真的单枪匹马前来接引真仙,他的身后是强大的仙盟。

而尽管在一位真仙——还是混元仙面前,区区金丹的联军战士无疑卑微如蝼蚁,但这些联军战士却仿佛看不到双方之间的巨大实力差,只是各自用不卑不亢的姿态审视着眼前的新来者。

眼神中,甚至有些许的跃跃欲试,仿佛巴不得能在此,亲手诛仙。

明一在最初的惊诧之后,才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之后便努力抬起头,强忍着体内仙律流失,仙体又被定荒结界“千刀万剐”的疼痛,向那些勇敢的仙盟战士露出赞赏的笑容。

“果真,军容雄壮,令人钦佩。”

于是一场小小的摩擦,就此化于无形。

与此同时,王洛站在定荒结界外,脚踩血河,也是不由失笑。

“倒是机灵,比我想的还要识时务,更拉的下身段。难怪茸城拓荒至今,明墨两州活下来的天庭仙官是他们,而非那三个敢正面冲撞茸城的死人。”

顿了顿,王洛问道:“师姐,你怎么看?”

良久,意识世界中都没有响起白澄的声音。

王洛也不介意,因为他本来也没指望得到白澄的答复。对方之前连续吐露天庭机密,屡次遭到反噬,区区残魂形态已经很不稳定,没必要再去为难她。

但有些话,却也是不吐不快,而王洛很清楚,自己的话对方完全听得到,所以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们几个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在明墨两州,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天庭仙官,是可以将凡间文明视作蝼蚁的无上巨人,但是进入仙盟后,哪怕以最宽厚的条件去优待他们,他们也不过是战俘,而且是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周边警觉的战俘。届时,他们会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被无数只镣铐牢牢锁着,然后,被无数张嘴巴大胆议论着,那些言辞,不难想象。”

顿了顿,王洛又笑道:“师姐,你给白鸢收集课本的时候,有没有深入体会过仙盟人的舆论环境?有没有见识过太虚幻境中那些资深行者们高谈阔论的模样?我估计多半没有,刚刚明一说,天庭仙官对仙盟不宜认知过深,你的品阶至少也是上品仙官级,受的限制理应更多,所以你应该没有深入太虚吧?毕竟,你家里那个仓库,就连战利品的陈列都显得杂乱不堪,也不知小白鸢是怎么长大的……”

话没说完,王洛就感到意识世界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波澜在鼓胀,显然那是来自白澄的无声抗议。

“哈哈,抱歉我不该随便戳你痛点,但是呢……众口铄金的故事,在旧仙历时代,其实就屡见不鲜了,大师姐以前也跟咱们讲过一些有趣的段子。如今这仙盟,几乎完全是按照她脑海中的构想建设,所以啊,那些归顺仙盟的仙官,会遭遇什么,完全可以想见的。人们会肆无忌惮地嘲讽谩骂,穷尽一切言辞恶毒之能事对他们做出羞辱,随着他们正式在周郭安家落户,在数十年间不得不摆出顺民姿态,来自民众的恶意将成为一场经久不衰的狂欢。”

“很难说这有什么不对,过去千年来,仙盟定荒的意志从来都坚定不移,无论是战火纷飞的动**之年,还是和平安稳的太平年,仙盟从上到下的定荒教育都是重中之重,近乎执念。各级各层对荒毒也都是近乎零容忍。这种情况下,一群象征荒芜至高之位的原天庭仙官突然降临,无论那几人表现得多么温顺,人们都不会信任他们,也没有理由信任他们。毕竟,信任他们,给他们说好话,又能有什么好处?反而落井下石,才更能显示自己的言行贴合定荒大略,更能显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王洛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我在仙盟生活的时间也谈不上久,更不是什么资深的太虚行者,但类似的事情已经实在见过太多了。人们只要牢牢踩住大义名分,便能尽情用言辞施暴。在这个和平安逸,官方严禁暴力的时代,这几乎是修行人极其难得的发泄渠道。而无论是太虚幻境的管理者,还是那些围观的中立者,基于定荒大义所在,都很难站出来去反对施暴者。而这种言辞上的暴力,甚至不过是无数种暴力中,相对微不足道的一种。”

“那些仙官在周郭生活时,必然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冷眼和刁难。买东西的时候,商家可能会刻意多收几枚灵叶;去酒楼吃饭,饭菜里可能会掺杂些口水指甲;想要正经参与社会劳动,或者进行经营生产,都会遭到整個仙盟全方位的冷遇乃至打压;针对特别受保护的七位仙官,或许还不会做的特别过分,但他们七人偏偏又都是带着自己的仙庭洞府来的。那些仆兵和异兽很难不成为发泄对象。或者说,这是化荒之物们,在仙盟生活时必然要经历的一环……至于我?我当然是个例外,明明出身旧仙历时代,明明以荒毒入丹,却能跻身仙盟顶尖决策者之列,更在太虚幻境有不俗的口碑。但这也只是个例外罢了。”

“我的例外性,并不在于我为仙盟做过什么,战功有多显赫,而在于我有仙枯林首席的鹿悠悠强势支持我,更有个被仙盟人尊称为尊主的鹿芷瑶作大师姐。有了这两重保障,当初补天君高恒都拿我毫无办法。遑论民间议论了。当然,我也不是不知道,太虚幻境中,有的是人在恶意揣度我,甚至不厌其烦地为我罗织罪名,编织故事。尤其在我沉睡的那两年间,简直屡禁不止。只不过随着拓荒正式启动,太虚司的执律权限得到了空前强化,那些不利于定荒大将的言论都死得飞快,不知多少人被永久踢出太虚……然后,师姐你送来的这一波战功,更是让我的短期声望涨到无以复加。此时,那些曾经一度诋毁攻击我,最终又被踢出太虚的人,反而成了被合理施暴的对象。于是那些乐于施暴的人立刻便打着我的大义名分去对他们落井下石……最后,我在民间的口碑才能变得辉煌无暇。而这样的待遇,是降兵们永远也不可能有的。”说到此处,王洛沉默了很久,方才又补充道:“其实,这些事本来和我也没什么关系,那些降兵无论在仙盟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至少也好过被茸城正面撞得粉碎,死无全尸……何况按照仙盟定荒大略的本意,最好就是将天之左的四州的一切都碾的粉碎,这些主动投降的人,反而是给我们添了麻烦。但是,这显然并不是正确答案,而我却有义务为两边找到那个正确的答案。”

至此,白澄终于结束了意识世界中的漫长沉默,用颇为细微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

王洛反问道:“师姐,这个问题,你方便与我讨论?”

白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要别去碰触那些明确不可碰触的话题,旁敲侧击的讨论还是允许的。毕竟不是与别人,而是与你。”

王洛笑道:“果然,我就知道自己在荒原那边的定位不凡。无论是仙律赋予的权限,还是刚刚那个混元仙的反应,都太过显而易见——我在问他我是谁的时候,他甚至还没说话,就遭到了仙律反噬。我这保密层级,俨然到了近乎天庭之主的水平。虽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荒原生活的记忆,不过大概也不是因为我在荒原生活过,而是那边的人对我有特别的执念。比如,我其实是天庭之主的儿子?只不过被师姐用不知什么手段掳走,灌输记忆、构筑躯体,最终塑造成了一个久睡初醒的灵山小师弟,她是仙盟尊主,在自家地盘里伪造证据简直易如反掌,那本飞升录更是让我忘乎所以……但是,对于天之左那些知晓内情的人,比如师姐你,这些伪装就完全无效了。从咱们见面,你就没有称呼我为师弟,只叫我王洛,是因为我只是王洛,而非你的师弟。而偏偏王洛这个概念,已经被人有意扭曲模糊化了,对吗?”

白澄没有回答,甚至特意在意识世界中,将自己折叠起来,连眼神也不外露。显然,事情到了这最后一步,即便是一点点的暗示,也是不被允许的。

“啧,这也不行?真相只差临门一脚了吧?同样的问题,我先前曾经问过师姐你,当时你无法作答,只能用眼神暗示的方法来引导我去思考,而完全无法与我深入讨论。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我当时心中猜测虽多,但没有任何一个有把握。你若是引导多了,就等于直接泄密。仙律的反噬也不是残魂态能够承受的。但现在,和那混元仙聊过以后,我的很多想法都得到了验证,推论距离谜底也不再遥远……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能直白地告诉我真相吗?因为仙律地限制就是这般死板,还是有别的什么缘由?好奇怪啊……”

王洛一边说,一边伸手摩梭起了下巴,不由陷入沉思。

“这种故作谜语人的约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由我一步步收集线索最终得到答案,和直接由别人告知我答案,又有什么不同?因为认知本身,也是一种力量?不经自力更生而来的力量,根基不稳?”

就在王洛越发不解的时候,白澄终于开口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义务处置好仙荒两界的矛盾?”

王洛说道:“因为这就是我苏醒的理由啊。仙历1202年时,仙盟的胜势已经注定了,这个时候有我没我,并不会有本质区别。但大师姐还是偏偏把我叫醒,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需要胜利以外的东西。最初,我以为自己的使命是作为御史钦差一类,执掌特权,帮她梳理一些仙盟运转千年留下来的顽疾。比如我在茸城的时候,就曾经帮以前灵山的外山门石家保住了祖产……但后来想想,大师姐那么喜欢强人所难,怎么可能只交给我如此简单的工作?她甚至能驱使一头纯良的小鹿儿去作仙枯林的首席,替她守望仙盟五百年之久!那么自然而然,她对我的要求就只会更高。现在看来,唯一可能让她感到有些棘手的,大概就是仙盟奠定胜势之后的事了,对她而言,仙盟的胜利,远远不是终点。”

说到此处,王洛忽然自嘲似的笑了起来:“说来,师姐,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就是,你觉得大师姐是如何看待天之左的?当她已经确信自己在这场千年的拉锯战中占据上风后,会想要对那些处于下风的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我知道,在你的记忆里,她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之人,尤其在你身上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那么想必她只会对敌人赶尽杀绝。但其实在当时那个乱世之中,她是弱势的一方,全部精力都只能瞄准眼前的事,将敌人赶尽杀绝,其实对她来说一直都是无奈之举。在灵山上,她还尊为无暇真人的首徒的时候,她做事的风格从来不是狠辣,而是……”

“异想天开。”

“既要又要。”

两个同时出现,却截然不同的答案,让两人都不由一笑。

但随即,王洛就正起颜色,说道:“所以,她现在一定想的是:单单杀人多没意思,最好是要教那些死硬了一千年的王八们,乖乖对自己俯首称臣……就像刚刚那个混元仙一样。”

“九州大地,自天劫降临至今,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多到现在已经可以考虑用一些和平的方法去迎接未来了。而我,应该就是那个迎接未来的关键,所以我既在仙盟一方享有绝对的特权,就连太虚天尊都对我网开一面;同时我又能轻而易举地以荒毒入丹,连堂堂混元仙都对我不敢造次。”

“嗯,我的猜测就是这样了,师姐也不用告诉我对错,因为无论对错,之后我都会按照这个猜测去继续思考,继续行动……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的使命和义务,也是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路数,才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