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化了第一位朝廷心腹后,王洛并没有急于转化下一人,而是看向黎奉仙:“有什么话就问吧。”
黎奉仙笑了一声,那张早已载满风霜的中年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由衷的好奇。
“即便是第二次看,这化荒的仪式仍是让人深感不可思议,从一个自由独立的人,变作他人走狗,竟是如此轻描淡写,不着痕迹。我虽然修为境界不高,但在修行上也曾下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功。至于如何把握人心,引导情绪,更曾是我的钻压重点。但就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术法,能将人心当作轻飘飘的玩具一般摆弄……搜魂术也罢、夺魄术也好,与这化荒相比,都像是顽童的拙劣把戏。如果说,这是因为仙人的神通广大,远非我这区区元婴能够揣度估量,那上使大人你也不过是元婴境界罢了。这化荒的仙法又为何……”
听得出黎奉仙这番话确是发自肺腑,并非没话找话,但王洛还是毫无耐心的将其打断。
“有什么话,直接问吧。”
黎奉仙耸耸肩膀问道:“这化荒仙法,具体有哪些限制条件?大人施用此法时,姿态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刚刚那青旗军的密探,怎么也是个金丹圆满的修为,在上使手中竟不能形成丝毫抵抗之能。如此强大的侵蚀力,用在我身上该也绰绰有余吧。那么,大人为何不用?是因为我现在还算听话,还是……”
王洛摇摇头:“如果你是担心被我化荒,完全失了独立心智,那倒大可不必。我不在你身上施用化荒术,确实是因为不方便。虽然我不否认自己在荒原体系下有着很独特的地位,但这份特权始终有其应用限制。若要将生人化荒,我的修为就必须比对方更高。哪怕只高一寸也好。又或者说对方虽然有更高的修为境界,却因种种原因而处于残缺状态。例如失去肉身,只余元神。而你虽然满面风霜,状态却像少年一般狂热绝佳,在你身上施用此术,不能说一定不会成功,但至少我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黎奉仙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后,就听王洛又说:“当然,若是你真的闹得厉害,俨然有失控的风险,那么强制你化荒,也不是真的做不到……但那对我,对仙盟来说,都将是无比巨大的损失。这其中道理并不难猜,你应该也明白吧?”
“……”黎奉仙欲言又止。
“呵,也罢,事关重大,没必要卖关子,还是直接揭晓答案为好:的确,我这仙盟使者,体内修为有一半是荒毒所化,更掌握着天庭仙官的化荒神通。但并不是说,仙盟和天庭就私通款曲,暗中勾结乃至无分彼此了。这化荒神通,你找遍仙盟百亿人,也只有我一人能用。仙盟的建立根基依然在于定荒二字,天道大律法与荒芜更是势不两立。而我此行前来,是要将新恒,以及新恒所在的明州纳入仙盟的版图。仙盟版图之内,不该有荒芜存在。”
黎奉仙听到此处,顿时恍然:“所以,若是将我强行化荒……”
王洛淡淡补上答案:“那样,仙盟就失去了一位资质不凡的新恒国主。一国之内,可以容许一些无名小卒化荒,却绝不可能容许一国至尊也沦为荒物。所以,黎奉仙,我承诺你作新恒皇帝是认真的。而你,最好也不要让我失望。”
“……”这一次,黎奉仙沉默了很久,才有些无奈地苦笑道,“上使大人,在下对你的器重,实在感激不尽,可惜我却实在摆不出感激涕零的姿势了。”
“那样正好,动辄感激涕零之人,有夏侯鹰一个就足矣了。”
黎奉仙于是再次向王洛拱手一礼,不再言语。
王洛于是便顺势将余下的那枚琉璃茧也完成化荒,令青旗军的忠诚死士化作麾下走狗。过程仍是轻松写意,仿佛施用此术,对王洛不构成任何负担。
但王洛却清楚地看到,在一旁围观的黎奉仙,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显然心中又有盘算。
王洛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该说的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他还要怎样?欲言又止似的神态,是要演给谁看?
这恶行将军,本性原来是这么阴柔婉转的吗?
“有话直说,不要扭捏作态。”
黎奉仙摇头失效:“上使大人误会了,我不是就化荒一事有什么疑虑,而是有個不太相干的疑问,甚至自己也还没拿定注意要不要问出来。不过如今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你这副样貌,可是什么人特别定制的吗?”
这个问题,却是让王洛不由一惊。
特别订制的样貌……这黎奉仙是怎么知道的?!
不,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此事就算在仙盟也是绝密中的绝密,就连鹿悠悠都对此知之不详,黎奉仙一个新恒人,又凭什么能知道?
王洛面色不动,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黎奉仙却已若有所思,同时答道:“上使大人,你的样貌,和先帝陛下有七八成的相似。我本以为是仙盟特意定制了这副肉身样貌,以便于在新恒行事……或者说是对新恒的大局另有所图,又或者你的出身与新恒有什么特殊联系,否则堕人化荒的效率也未免太高了。但现在看来,或许是我多想了。”
王洛闻言却不由好奇起来:“先帝与我相貌相似?可有肖像?”
黎奉仙却摇起了头:“此事却是整个新恒朝的一个不解之谜。先帝在位时,并不曾刻意收敛自身的存在感。无论是国家祭典,还是朝堂议事,他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以真面目示人,更不曾要求人们避讳他的样貌……照理说,他的画像留影应该遍布全境,哪怕是百年之后,相关资料也该随处可见,但偏偏事情并非这样,现存于世的画像,少得可怜,以至于我手头竟一张也没有!”
“唔……”王洛听到此处,也是不由皱起眉头,心中生出疑虑。
另一边,黎奉仙又补充道:“我之前以星军大阵下探神识,借手下校尉的眼睛,初次看到上使的时候,便隐约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年轻时候,也曾走过夏侯鹰以修为成就功名的路子,甚至也曾如他一般面见过圣上,所以至今仍保有些许印象。但也只是些许,并没什么把握。这其实同样很奇怪,因为我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有信心,哪怕已经时隔几十年,但那毕竟是先帝,没道理印象模糊不清。所以,我第一时间便想要找画像留影之类,来印证自己的记忆还是否可靠。然后,我却发现哪怕找遍星军大营,都找不到一张先帝的画像——要知道,无论我这星军主帅是多么声名狼藉,星军都终归是新恒七大强军之一,忠诚是军律之首。而且,作为最直接的对比,我就算在营帐床头柜里,都能翻出一张今上的画像。呵,那可是以暗弱无能而闻名的皇帝啊。”
让黎奉仙这么一说,此事顿时就显得更加奇怪。
如果说仅仅是先帝的存在感莫名淡薄,那还可以解释为当今垂帘听政的太后在有意推动。毕竟太后的权柄来自先帝,而先帝在新恒朝的声望口碑都远胜今上,哪怕故去多年,也可能构成对她的统治的威胁。
但若再结合相貌上的相似,就由不得王洛不想多了。沉吟片刻后,王洛问道:“先帝是个怎样的人?即便没有画像,至少他的事迹应该还保留着吧?还是说……”
黎奉仙笑道:“正是你猜的‘还是说’,无论是官史野史,还是我记忆中的先帝,都是非常标准的贤君圣王,一切皇帝该有的美德,他都具备,一切不该有的污点他都没有。事实上在他治国的数十年间,新恒朝的确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就连我这种天性邪戾之人,都在老老实实读书修行,以修为换功名。”
王洛不出所料地叹了口气:“那就说说太后吧,想来这才是重点所在。”
黎奉仙于是收敛笑容,认真点了头。
“关于太后……”
——
数日之后,远在流岩城西南千里的东都。
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塔塔顶,大将军杨九重目光阴沉地凝视着对面的牵星高台,以及高台上那孤零零、却坚毅挺拔的身影,双拳不由便紧握起来。
为山九仞,终归是……功亏一篑!
当初,他与太后为了力挽新恒大厦于将倾,废寝忘食的布局谋划。他们穷尽算计竭力伪装,成功令那逆贼张进澄对他二人的立场深信不疑,放下戒备前往仙盟投降归顺……之后,他们终于抓到机会发动雷霆手段。那时,他们自诩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全无疏漏空处,便是仙官下凡也难以挣脱。
而兵变当日,青旗军和繁城禁军超过万名精锐,在大乘真君的引领下联手布阵,并激发皇城大阵,顷刻间就诛灭了十七位仙抚使,又击碎了国师印玺。面对滔滔国威那区区合体修为的张进澄本该必死无疑。
但他偏偏活了下来,在十死无生的险境中,强行打开了一条通往东都牵星台的通道,而后便龟缩至今。
他的状况很差,狼狈逃窜时就已受了重伤,而东都牵星台也绝非什么疗伤圣地——恰恰相反,作为新恒的登天仙阶,任何凡间修行人身处牵星台上,都会承受来自天庭的无形重压。因此一般情况下,国师每每登台问道,都要实现酝酿许久,将身心状态调整至最佳。若不然,很可能一次简单的向天庭的例行汇报,都会让台上的人当场吐血。
而张进澄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吐了。他独守牵星台的这些时日,每天都分明变得更加憔悴枯槁,浑身气血仿佛都在被脚下的高台不断抽取着。
然而,距离那天的朝中兵变,已过去大半个月了,张进澄的血却始终没有被抽干,那孤傲的身姿,也始终没有倒下。
于是,事情也就始终不得了结。
张进澄不死,兵变就缺了最重要的一块拼图。何况他非但不死,还要桀骜地挺立在高台上,让远在繁城的人都能看到他。
而看到他,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去质疑兵变的正当性。
一个被宣称为叛国逆天的人,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站在天庭的眼皮子底下?一个背弃天命的叛徒,为什么能在必死的绝境中侥幸偷生?一个早该粉身碎骨的逆贼,为什么即使枯槁到这个地步,都还是顽强地活着?
这些疑问,无论太后和大将军如何阻拦压抑,仍是不断在众人心中滋生、成长。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并不充裕了。
偏偏,仍是看不到破局的征兆!
为了打开牵星台,杨九重已经用尽了一切的手段,不单是动员全境去搜捕那个盗取了印星宝玉的【游客】,更用十万大军向牵星台强行施压。这几日,他又在东都之内连夜兴起八座高塔,将牵星台收束其中。这高塔抽取东都地脉灵力,一方面可以强化十万大军的军威,一方面又能令牵星台如无源之水,失去灵力补充。
照理说,这此消彼长的态势下,高塔建成的那一刻,牵星台甚至该有当场崩催的风险。然而此时杨九重亲眼所见,牵星台仿佛被人从东都剥离了出去,悬浮在一片特殊的洞天之中。它明明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无论大将军调来多少兵马,也难以向前再迈进半步。
这座由天庭仙官亲手搭建的仙迹,就是这么让人绝望。没有印星宝玉,即便强如大将军,也奈何不得区区一座孤台。
在满心的恚怒中,杨九重慢慢松开了拳头。
而在他身后,负责贴身侍候的青旗亲兵,也不由松了口气。
刚刚将军心中恼怒时,四周的时空都仿佛被冻结住,若非他作为亲兵有金丹圆满的修为,更兼穿了全套护身法宝,刚刚只怕就要被一波余波直接碾碎了。
就像他的前任那般。
这几日,死在将军身边的亲兵,已经快有两位数了。而任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然后就在他有些许忧心的时候,却见大将军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因为,天边飞来报信的飞剑上,赫然捆着一封象征坏消息的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