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洛的名字,随那四散的夜色一道流淌在明州上空时,因金仙降世而冻结的时间再次开启了流转。
在高台上开始了流转。
东城外的世界依然凝固在寂静中,然而高台上的人却仿佛从深沉漆黑的大海中浮出水面,获得了喘息之机。
张进澄用力吸了口气——尽管以他此时灵躯,并不需要如血肉之躯一般的呼吸,但精神层面的挣扎却让他恨不得手舞足蹈。
在那位自称天庭之主的人,踱步上前,取过黜仙录时,张进澄就看清了他的容貌,那一刻,他心中仿佛有一道乌云被雷霆劈开,豁然开朗又震撼万分。
先帝……竟是先帝!圣宗皇帝甘英华!
雷霆闪耀间,张进澄又感到无限的荒谬……作为任职两百年以上的新恒国师,他是亲眼见证圣宗皇帝从幼年至少年,又至青年即位的。更在他任上忠心辅佐近百年,开创了一段君臣相和、仙凡和谐的美好盛世。
所以,张进澄曾经十足自信地以为,世间再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先帝了,一直到太后得遗诏而垂帘听政,以一娇弱女子之身执掌朝政,张进澄才将自信改为:世间除杨施君外,再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先帝。
但此时此刻,张进澄却感到过往的一切回忆和认知,都仿佛是梦幻泡影,再也看不真切……当年,他亲自将圣宗皇帝的遗体送入皇陵,并以自身血肉神识为引,在陵前留下碑文。然而此时先帝却死而复生,更多了一个名为天庭之主的身份。
天庭之主……呵,如果是天庭之主,那的确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对于近乎全知全能的无上仙王而言,戏弄一个凡间国师,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在天统之主的随手施为下,张进澄甚至认不出先帝的面容!以至于当日在血河上,见到与先帝几乎一般无二的仙盟灵山山主时,竟毫无所觉……甚至此时此刻,心头泛起的酸楚,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也再说不清楚。
张进澄胸中顷刻间便酝酿了千言万语,却又毫无倾诉的头绪……只是,不待他开口说些什么,便见身旁掠过一道流光。
时光恢复流转的瞬息之间,已有人抢先任何其他人一步,登上了牵星高台,不容抗拒地扑了上去,投入那人怀中。
“陛下……”
那细弱的声音,正属于当朝太后杨施君。这位独揽朝政数十年,狠辣时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加绝情的女子,此时已现出万般痴情柔媚之态,依偎在那位“王洛”的怀里,再不肯抬头。
“唉,这顿日子,的确苦了你……”
“王洛”摇头耸肩,伸手打了个响指,于是刚刚复归流转的时空再次凝结,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为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暂时闭上了眼睛。
——
黑暗中王洛睁开了眼。
严格来说,他始终没有闭上眼睛,所以,那位与自己相貌一般无二的人,忽然自虚空浮现身形,而后接过黜仙录,将石素英与其体内寄居的甄席两家老祖一笔勾销……的全部过程,王洛都看在眼里。
只不过,在时空静止之时,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如同虚妄之物,令人“视而不见”,直到时空回复流转,脑海中才陡然涌入一阵信息的洪流。
王洛一时目眩只感到空前的信息在脑中膨胀,仿佛一只寄生的恶性肿瘤,很快就吞掉了他的绝大部分心力,令他甚至不由烦恶欲吐……
“呵,不必急,慢慢消化。”
一道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与此同时,一道清流自头顶灌下,霎时间便帮他厘清了思绪,重归清醒。
王洛沉默片刻,看向身前那位天庭之主,一时无言。
对方的姿态却是坦率而从容。
“不必紧张这只是神识间的对话,不会有第三人听到。现实中我还要哄老婆,虽然不过是凡间百年的露水姻缘,但终归有过夫妻之实,小别胜新婚的基本礼仪还是要遵守。所以,趁着这個时候,正好分出一丝心神来找你聊聊天。你应该有不少问题想问吧。”
王洛当即问道:“所以,你才是王洛?”
对方摇摇头:“才这个字用的不好,应该说,我也是王洛。”
言辞间虽有安慰之意,王洛却不由心下一沉,某个早已在心底隐约成型的念头,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证明。
“所以,我只是你的仿制品?”
对方闻言不由笑出声:“哈哈,是又如何?”
王洛闻言一怔,原先酝酿于胸中的千言万语,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下一刻,他自己也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问得好,是又如何?最近公务繁忙,心思有些矫情了。”于是对方更显欢悦,伸手拍了拍王洛的肩膀:“这就对了,正品也好,仿品也罢,不过是后天被外界庸人加诸的身份,从来都不能定义一个人的本质。只要你自己内心足够强大,外人的看法又有什么所谓?”
“由天庭之主亲自熬煮的鸡汤,当真是鲜香浓郁。”
“呵,你知不知道这么个故事:咱们的师父宋一镜年轻时曾向启灵殿发誓,绝不招收任何弟子,结果发誓没两年,他就在一次凡间游历中遇到咱们的师姐鹿芷瑶,然后当场反悔誓言,将师姐收为了他的座下首徒。”
“哦?此事我从不曾听闻,这是正版独享的知识吗?”
“哈哈,那你就想错了,我是在老宋陨落之时,才听他亲口吐露这段秘辛的。但我先说故事:以老宋那般认死理的性子,当年之所以愿意破誓,你猜是为什么?提示:和大师姐的天才横溢毫无关系——对于古板方正的老宋来说,师姐的天才横溢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扣分项。”
王洛不由一怔:“既然和才华无关,那只能是和颜值相关了。”
“哈哈哈。”对面的王洛又是一阵大笑,“对,这句话师姐常挂在嘴边,但在这件事上,她最初其实也猜错了。宋一镜从来没在意过她的姿色。或者说,从不曾用寻常男女的方式在意她的姿色。他破誓的理由很单纯:师姐长得非常像是他的一位已逝的至亲之人。”
王洛闻言更是诧异:“等等,老宋有一个长得和师姐一模一样的已逝的至亲之人!?他什么时候还生过女儿?他不是纯阳之体吗!?还是说宋氏兄弟下面还有个妹妹?等等,不会是……”
“哈哈哈,你也想到那个‘不会是’了!”对面的王洛简直要笑得前仰后合,“但其实还真没错,师姐长得和老宋的母亲有七八分相似,而老宋那般古板之人,也的确最是重视孝道……”
笑声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显然,后面的事,实在不能让人笑得出来。
“但事情并非如此,与鹿芷瑶相似之人,是宋家一位旁系出身的小家碧玉,名叫宋珂,她与宋一镜这一系,确有几分血缘上的亲近,相貌也和他的母亲有七八分相似——却恰好不似老宋本人。年轻时,她因才华横溢,在主家寄住过很久,宋一镜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妹妹和半个女儿,直到自己登上灵山,都时常与她维持书信往来,指导其修行。可惜……后面的事你也猜得到,天妒英才,红颜薄命,一时的大意铸就了兄妹间永远的遗憾。无暇真人的心境也一度蒙上残缺的阴影,直到遇到鹿芷瑶,老宋才恍然错觉上天给了他挽回一切的机会。虽然很快随着师姐本性暴露,老宋意识到她与宋珂毕竟是全然不同的两人,但一直到最后,老宋都对师姐存着一份超乎常理的包容。”
王洛听到此处,不由默然。
“对了,宋珂出身宋家堡,是宋鸢的曾祖母。所以,也就难怪当年鹿芷瑶会那般暴怒。但无论如何,回归正题来说,师姐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为何被宋一镜相中,更曾经亲赴宋家堡,踏足那位宋珂的故乡,然后就吓得很多当地人以为宋珂诈尸……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什么人的代餐,一时半刻都不曾有过。无论是发现宋一镜传授给她的入门功法,是当年为宋珂量身打造;还是后来老宋将原定为宋珂新婚贺礼的仙剑转赠给她,她始终还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
说完,对面的王洛就又笑着摇摇头,给王洛留下消化的时间。
王洛消化许久,才叹息道:“师父从没对别人提起过此事……啧,也对,此事根本不能提。”
“哈哈,没错,此事说大不大,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但对无暇真人而言,却几乎等同暴露心境上的弱点,说出去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何况待鹿芷瑶入山后显露本性,更是让老宋无数次后悔不迭……所以他怎么可能再让更多人知道真相?那只会损及逝者的声誉。当然,最重要的是,虽然与鹿芷瑶相貌十分相似之人,只是宋一镜的远亲,但与她七八分相似之人,却是他的生母,而以师姐的性子,不难想象会如何借题发挥,胡作非为。所以此事很快就成了灵山绝密,由宋一镜独创的神通术‘遮无暇’予以保密,就连师姐这个知情人,后来都逐渐被蒙在鼓里。”
王洛沉默片刻,说道:“但宋一镜最后却还是将此事告知于你……请问,他当时是自愿告知的吗?”
“嗯,好问题,不愧是我,洞察力果然敏锐。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对面的王洛闻言也是叹息,“我虽然是被鹿芷瑶带大,染上了她的一身叛逆性情,但我终归不是她,并没有她那般无法无天。忤逆师尊的事,我很少做,更不愿做。”
“但你还是做了。”王洛冷声道,“当年无暇真仙宋一镜集合三大真仙世家之力,在体内凝塑仙律。而后又故意与兄弟宋一鸣同归于尽,破灭仙律,彻底断绝了新天庭的存续之基……此计理当万无一失,但新天庭却还是苟活下来,盘踞九州千余年!这意味着当年必然有人继承了宋一镜体内仙律,撑住了天庭。我一直奇怪那人是谁,却不想竟然是你!”
“呵,你当然想不到,当年就连鹿芷瑶都没想到,最终站到她对立面的人,竟是她最为信赖的师弟。但是,要说想不到,我们才是真的想不到啊。天庭坠落之时,群仙自顾不暇,所有人都为了生存而倾尽全力……在付出了绝大的牺牲后,幸存下来的人才终于摸索出了一条再立天庭的大道……然后,这个时候,却有人忽然站出来说此路不通,因为再立天庭的过程会令凡间生灵涂炭。而她身为堂堂真仙,宁可天庭生灵涂炭,也要保凡间太平,呵,这种事,谁又能想得到呢?”
王洛闻言,眉头紧皱:“宁可生灵涂炭……你是这么认为的?”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最初她孤立无援,少数拉拢到的盟友,也是一群在天劫后迅速适应环境,生存无虞的幸运儿,唯有那些幸运儿,才有余力去听她讲什么新世界的道理。对于大多数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仙人来说,她的理论实在过于奢侈……也过于自私了。”
“我在问你,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面的王洛终于摇头:“不,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师姐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她的理论也确实有现实的分量:再立天庭的道路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如同饮鸩止渴。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仙人,即便拥抱新仙律,最终绝大部分还是会早早死去。活下来的人,则要以凡间的尸山血海作为代价。所以与其抱着残缺的仙律,勉强苟延残喘,倒不如趁此机会一扫旧日沉疴,确立一条更胜仙祖赤诚的崭新大道。”
王洛问道:“你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只确信她的真诚,并不确信她就是对的。她所描绘的故事实在太过遥远,验证真伪的代价也太过沉重。她的确说服了很多人站在她那边,但她始终都没有能说服我。或许,我从她身上学到的叛逆实在是多了些吧。但总之,这些事情其实也不重要了。千年过去,她已经用仙盟证明了自己是对的,而我是错的。然后,作为代价……”
说话间,对面的王洛认真看向王洛,轻声说道。
“我很快就要死了,而你,将要继承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