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巨浪,往往始于一缕微风、一道涟漪。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位于新恒西部明泰郡的一座偏远山村。

一位满面枯黄色的老汉,连夜翻山越岭,几乎光着脚板赶到左近的县城,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就一路拉扯着路人,操着几乎无法辨识的乡音,问明了一栋瑰丽建筑的去处,而后连滚带爬摸到那栋建筑楼下。

门前负责迎宾的两位侍女,见到那老汉,下意识就警惕起来,其中一位更是不由分说呼叫了后方支援,很快就有出身本地帮派的壮汉,**着护心毛走了出来。

但那枯黄老汉竟似没有看到面前那宛如林中棕熊一般的壮汉,只紧紧瞪视着楼前衣着华美,装扮靓丽的姑娘,沙哑问道:“周,周郭太虚楼,就是你们这,对吧?”

年轻的姑娘愣了下,随即点头,并绽放笑容——这是给她们做培训的教官三令五申过的严律,在明泰郡开展业务,必须把服务意识拉到满中满,要比伺候仙盟本土人更为恭顺地伺候本地人,如此,才能在一片民风痴愚的土地上,推广来自仙盟的文明结晶——太虚幻境。

而也的确是靠着这样恭顺乃至卑微的服务态度,来自周郭太虚司的【弥幻楼】已经在明泰郡牢牢打下根基,不但修筑了上百尊十方明镜,更顺利将第一批针对新恒人的离神散投入使用,将近百万曾经敌视仙盟的本土住民引入了太虚幻境的瑰丽世界。

所以,即便是面对一个看上去就毫无油水,只有浑身麻烦的山村枯汉,太虚楼前的女子依然维持了良好的笑容,她一边回眸示意护院的壮汉暂且退下,一边笑着问:“正是,请问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枯汉咳嗽了几声,说道:“我们村的镜子坏了,看不到画了!”

女子愣了下:“您是指十方明镜?请问您是来自哪个村子,明镜何时损坏,具体有哪些症状?”

但枯汉却急不可耐:“你们派人占了村里地,修那明镜时,分明说镜子耐用,就算十年不维护也没关系,结果正是昨晚大赛要紧的时候镜子没光了,那什么散也吃了白吃,我们想投注都没法投!”

迎宾女子更是惊诧:“离神散也……稍等,我这就找专人与您接洽,一定第一时间为您排除故障!”

明镜故障,固然从原理上说应该是极其少见的,但在新恒推广普及的这数月来,对于任何一家太虚楼来说都司空见惯。那些地处偏远地区的山民,总能找到一万个理由将那明灿灿的镜子视作妖邪之物,然后想尽办法予以损坏……明镜固然设计时就充分考虑了耐用性,但如何能与这些蓄意的刁民斗智斗勇?因此推广初期的明镜损坏率一直居高不下。

而仙盟各大商社的应对方案也很简单:坏多少就修多少,在推广太虚幻境方面,绝不让步!

很快,太虚楼中,一位满面质朴色的年轻小伙,就拎着一只木箱一路小跑出来,见到那衣衫褴褛的枯汉也不以为意,反而热情地和他握了手。

“您好,我是本地太虚楼的明鉴师李秋,您叫我小李就行。之后,您是要暂且休息一下,还是……”

枯汉连忙拉过李秋的手臂:“不休息这就回去!”

李秋心下叹息,回头看了眼迎宾的少女,眨眨眼,示意别忘了给自己记录出差加班。而后就摊开木箱令箱子漂浮在半空,而后扯过枯汉一道坐在箱子上,缓缓腾空飞走。

——

大约两日后,李秋面色枯黄地坐着木箱飘然落在太虚楼顶,一落地就脚步踉跄,而后干脆滚倒在地,四仰八叉。

恰好在楼顶吃午餐的一个身材胖大的同事见了,不由就是一惊:“老李你这是咋了?”

李秋虚弱不已道:“差点就变牢李了……也真是怪了,我去那偏水村看了,镜子、风水阵、母树雨枝都没毛病,照理说怎么也不该进不去太虚,但偏偏到了地方,就连我都险险不能离神,两天里我试了上百种办法,无一奏效。这种情况,我翻遍操作手册也没见过,而那村里人,这段时日早就赌疯了,仗着赌坊前期愿意撒钱,一個个地也不耕了,布也不织了,无论男女老少全都在那研究九尊大赛的赔率……断了太虚幻境,那真是要了命了,我若不能修好镜子,他们恨不得能把我拆了血祭在当场!”

说话间,李秋勉强支起身子,目光扫视了下顶楼,奇怪道:“小钱呢?他不是一直跟着你的?”

胖子摇头道:“跟你一样,出差去了,去的是南边的村子,情况也是类似,明镜无光,离神散失效。说来,你最后怎么解决的?”

李秋叹息道:“还能怎么解决?按照实操手册写的,甩锅呗!我跟他们说镜子失灵是因为村里有人对仙盟怀恨在心,暗中做法坏了明镜的灵路,让他们自行去抓出叛徒……”

胖子听得不由出神,饭也顾不上吃,问道:“然后呢?抓到了吗?”

“那肯定抓到了啊,还不止一个。不过好在没等他们对叛徒处以祖宗之法,镜子就忽然亮了。”

“啊?”

李秋摊手道:“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是什么也没干,或者说忙活了一天多,屁用没有,村里人抓了半天叛徒,镜子就恢复如常,就连离神散也能正常使用了。”

“草,还有这种事!”

“这就是荒蛮之地,一切皆有可能啊。”李秋满怀感慨,“等在这边待够三年,我是说什么也要回去了,给蛮子推广太虚幻境的活,实在是太苦了……”

——

对于西部诸郡的太虚楼而言,这场爆发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的风波,最终就在时间推移下逐渐被人遗忘,甚至当事人也很快就在一次又一次地加班过程中忘记了初心,逐渐沉浸在工作的喜悦中。

若非经营各地太虚楼的商团依然要严格遵守仙盟太虚府的规定,对新恒发生的各类事项都要详细记录,只怕这场小小风波就要完全淹没在历史尘埃里。

而之后,太虚幻境在新恒的推广,依然如火如荼,尤其随着九尊大赛胜利落幕,祝望不负众望——特别是那些在祝望身上压了重注的新恒人所望——夺得大赛冠军后,利用十方明镜亲眼见证全程的新恒人,更是对这项来自仙盟的技术再没有排斥之心。

或许表面上依然要维持对仙盟的敌视,对太虚幻境的贬低和警惕,但暗地里,每个人都已经离不开它。

至此,太虚幻境,在新恒已可谓根深蒂固。又过数月,来自仙盟的第一批太虚绘卷在新恒正式落地,与之相关的太虚照堂、太虚青庐等也应运而生。而仙盟太虚府,更是宣布将和新恒本地合作,打造属于新恒的专属太虚内容。在新恒朝廷上下的默契放行之下,这种堪比太虚殖民的战略再次呈燎原之势,无可阻挡。

这一日,一副太虚绘卷中。

足以撕裂日月的刀光剑影,在阴霾下瞬息交错,将一尊遮天蔽日的血肉魔像斩作亿万缕残破丝线。而随着魔像倒下,乌云逐渐散去,阳光重归大地,一阵悦耳的仙乐随之响起。

大地上,二十余位年轻的男男女女欢呼雀跃,喜不自胜。

“首杀,全境首杀!”

“做到了,我们终于做到了!”

“过程有没有留影?记得赶紧发太虚照堂,可别锦衣夜行啊!”

而众人欢呼时,却有一人表现得格外不合群,他穿着一身碧玉流溢的仙衣,脚踩红云,看着魔像逐渐消散的残骸,冷哼一声:“无聊。”

话音虽不响亮,却终归没有隐瞒的意思,立刻就被身边人听到。于是顿时就有人笑容凝滞,换上怒脸。

“无聊是吧?你觉得无聊是吧?!跟我们一起玩,让你这年级首席天才觉得无聊了是吧!?”

一边怒斥着那壮汉一边上前薅住对方的衣领。

“我真的忍你很久了!大家看在同窗一场,才邀你一道来组队开荒,结果你这一路上就怪话不断!要么挑剔这绘卷设计荒诞,要么讥讽什么运营模式,不给别人添堵,你就不会说话了吗!?”

旁边立刻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跑来劝解:“好啦好啦别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嘴巴上不饶人,但这一路若没有他帮忙总结,咱们也没那么快拿下首杀。”

姑娘开口,发难的壮汉火气稍减:“有贡献就能胡说八道了吗!?”

“哎呀,你就当没听到嘛,何必跟他较真呢。好了,难得首杀成功,咱们先去看看战利品不好吗?”

眼看一场激烈冲突,就要被长袖善舞的队员化解开来,但那身披碧玉仙衣的年轻人,却在此时冷笑一声,说道:“愚昧真是什么时候都无可救药。”

这句话顿时让刚刚熄灭的火势轰然炸开,别说是最先发难的人,就连为他说话的女子,也有些忍不住了。

“杨符同学你有完没完!大家同学一场,你……”

名为杨符的年轻人说道:“既然同学一场,为何他就能薅着我的衣领,无故指责、污蔑我?而你劝架时,也要先把我摆在过错方的立场上,求别人包容?自始至终,我做错过任何一件事吗?相反,没有我帮忙,这团队早在一半就该散了,凭什么你们还能居高临下指责我?”

女子气道:“没有人居高临下指责你,但你自己扪心自问,你一路上阴阳怪气的还少吗?!”

杨符问道:“我的确不乏讥讽之言,但从来没有针对团队中的任何一人,无论你们谁犯了多么低级的失物,我都没有指责过。我只在针对祝望人的太虚绘卷,我说它审美低下、设计平庸,全靠营销占据新恒市场,有什么错吗?咱们只是恰逢其会成了绘卷的行者,又不是工坊的雇工,怎么就听不得批评了呢?何况我虽然对它设计能力不屑,却也称赞过它仙法底蕴深厚,仍是新恒所不及,怎么你们就又选择性失聪了呢?”

一连串的质问,的确是让其他人哑口无言,但哑口无言不等于心服口服,反而更让人心火中烧。

片刻后,有人说道:“我不知你所谓的审美低下、设计平庸是相较于什么来说的,但至少对我们这些初次接触太虚幻境的人来说,这卷《**魔传》已经足够精彩了,我们也都是基于真心喜爱,才结伴游玩的。真心喜爱之物被你批判的一无是处,你不能指望我们没有脾气!”

然而杨符却说道:“既然你也知道自己只是初涉太虚绘卷,就该明白所谓的足够精彩,只是因为你们根本没见过山高海阔!这所谓的血肉魔像,故事设定里号称是三界之主,主宰万年浩劫,然而实际表现呢?不过就是一尊高大一点的怪物罢了。和咱们月前新手村外的大熊怪有什么本质区别?看准技能,走位闪避,然后利用手中法宝灵符全力输出……咱们初出茅庐的时候,饰演引气新人。如今已是大乘巅峰,借天时地利、上古神兵以诛神。但本质上不就是拿着换了皮、加了光效的木棍,去殴打一尊换了皮、加了光效的大熊怪吗?你们怎么会觉得这样就足够精彩的?!”

这番话说来,虽然道理上丝毫不错,但也正因为道理不错,所以格外惹人讨厌。然而,还没等队友们组织好言语反驳、抑或是握紧了拳头暴力反驳……忽然间,有人伸手指向血肉魔像倒毙的方向,惊讶道。

“咦,那边的天色怎么看起来好奇怪?”

人们不约而同转头看去,只见刚刚因魔尊陨落而豁然开朗的天空,正呈现出坍塌之势……仿佛穹顶破碎,一切云、光、灵,都化作粉碎,而后如同被拉长一般,坠入上方的深渊。

天空的坍塌,初时还在很远的地方,但转眼之间,人们惊讶得发现它已蔓延到头顶,笼罩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而后人们就都感到身体一冷,继而便是难以言喻的僵寒。

仿佛置身于不可思议的寒冰囚狱,他们辛苦收集的神兵利器、护身法宝在这一刻同时失去了效用,而绘卷中的“血肉之躯”,也在严寒下迅速融化。象征生命力的数值条,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了底,再之后甚至连这植根于绘卷基本框架中的“生命条”本身也支离破碎!

整个过程,伴随着惊人的痛苦……太虚绘卷,对于使用者有着严格的保护,任何痛苦的感受都不会完全传导到元神之上。然而此时此刻,每一个身处天崩中的人,都清晰得感受到了自身被碾为齑粉的样子。

而在粉身碎骨之时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个单单存在,就会让周遭万物畸变粉碎的人的名字。

一个完美符合三界魔尊设定的人的名字。

太初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