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湖阳城内,虫鸣不声,寒月无痕。

几万人的上县县城,寂静得可怕。

唐翘与杨烁临时住进了一处偏僻的客栈。

掌柜的不在,打杂的是位年轻女子,名唤彩玉,很是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这些年湖阳县管得严,渐渐没什么外人来了。”彩玉给他们倒茶,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的模样,“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

唐翘双手将那茶接过来,笑意盈盈道:“近日湖州有商宴,我们从外地来长见识的。”

两县虽管控极严,可与外头还是有些贸易往来的。

这些时日也陆陆续续来过几批人,都是商队。

彩玉并未怀疑什么,笑道:“咱们湖州虽然比不得扬州那些好地方,却还不差的。”

“是啊,”唐翘道:“我也是听闻湖州盐场甚是宏大,想来瞧瞧。”

“你们想看盐场?”彩玉一愣,“那地方不许外人去的。”

“这样啊,”唐翘一脸遗憾的模样,“真是可惜了。”

彩玉心善,不愿他们远道而来却无功而返,“我未婚夫婿在田坝村盐场当差,很知晓里头的模样,再晚些时候他回来了,我就叫他给你们讲。”

“多谢。”唐翘笑得眼睛弯起,“不过盐场还分村的吗?我还以为就是长着一大片呢。”

“我也不太清楚。”彩玉有些不好意思,“等刚子回来,你们问他。我先去给你们做饭。”

入住这间客栈是要送一份吃食的。

杨烁一听“饭”这个字,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

“姑娘,有肉吗?”

彩玉笑笑,“有的。不过要额外加钱。”

杨烁一怔。

他才从柳府出来,除了一身衣服,哪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委委屈屈看向唐翘,“章兄,我想吃肉。”馋得快哭了,“有肥有瘦的那种,还要大口的。”

唐翘倒不至于吃的都不给他,得到肯定答复后的彩玉去做饭的身影都显得欢喜了许多。

她还在努力攒嫁妆呢。

“怎么柳府是不给你吃的吗?”柳成荫也不像是那么小气的人。

一提到这个,杨烁更来气了。

“你别看我在那里穿得是锦衣华服,可那狗东西不给老子肉吃!说什么,为了叫我保持身材,我***。”

他一激动就喜欢自称“老子”,唐翘掏了掏耳朵,自动屏蔽掉那些个不入耳的话。

“三年了!三年!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他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气得眼睛都冒红光。

唐翘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知道。”

杨烁被他这淡淡的语气打击得,突然间便泄气了。

“不提那个狗东西了。”他看了看彩玉离去的方向,回过眼,压低声音对唐翘道:“章兄,那个盐场便罢了,怎么这个县城也奇怪得紧,之前我们转进城内的时候,都没看见什么人。”

“一个盐场要供给辐射数个州城,有时都还不够用的,湖阳和上马县的盐户不必赋税和徭役,自建朝时盐策推行后,许多外地居民也被引入二县为盐民。因此,湖阳县人虽然不少,可大多都是盐民,我们进城那会子,他们估计还在盐场忙碌。”唐翘端起茶盏来,又饮了一口,“不过,这地方,确实有问题。”

“我也觉得,”杨烁回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村落,“能让盐民活活晒死,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章兄,之前在那个地方,那官兵说那些盐民是戴罪之身?为什么啊?”

盐民怎么会戴罪呢?

有风吹来,烛火微动,她嗓音微沉,“贩卖私盐。”

杨烁大惊,“贩卖私盐的不是……”说到此处,他连忙噤声。

看了看周围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谨慎道:“贩卖私盐的不是湖州官府吗?”

“若你是盐民,有一日你存放在官府的盐民木牌无故丢失,无法再确认盐民身份,而或许即将要被迫负担徭役与赋税,你会怎么做?”

“若在这个时候,有靠谱的商户联系上你,而你只需要悄悄藏下一些看起来数额不大无关紧要的盐,便可以换取高于市场之价的盐钱。”

她嘴角噙着冷笑,眼底一片漆黑,“你是听从官府的安排,从官府处暂时借粮还赋税,拿着微薄的粮食去官府遣派之地夜以继日的替官府劳作,过着依旧贫苦的日子?还是铤而走险一段时日,不仅能暂时解困,还能从中获取暴利从此不再晒盐?”

杨烁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狠狠蹙着眉,“不过是块木牌,为何一定要木牌子才能确认身份?盐场那么多官兵,司户参军事那里每年都有记档,难道在盐场认真劳作了,就因为一个木牌子丢失,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何况那木牌子还是官府的人丢的,与盐民何干?”

“官府自会处置涉事官员,但只要木牌子没有,州城粮仓便不会替盐民承担赋税,合该发放给盐民的份例粮食,也要等待京中回复。这一来一回,若是中间有什么差错,少说便也要两个月盐民们才能拿到自己的东西。而这两个月,没有粮食还身负债款的盐民,只能接受官府的安排。于这个层面上来说,官府并无不对。”

而盐民们,根本没有理由拒绝官府。

“看起来似乎很合理的样子。”可杨烁知道,这里头必定有不对的地方,“官府插手了?”

他家是商贾,自然最知晓在暴利面前的人,人几乎都是贪婪的。

“那些所谓的靠谱商户,来历不对吧?”杨烁想及湖州官场这多年来的腐败,下意识想到一个可能,“官府的人?”

唐翘并未回答他这话,静静看着烛火,说道:“只要盐民里头有那么一两个被暴利**,周围的人便都要遭殃。一个知情不报的名头下来,没有一个人逃得过。”

烛火晃动,她眼里忽暗忽明。

“官府刻意诱导,最终让盐民背了祸。那个木牌子还在不在已然不重要了,他们已经成了罪犯。只能以戴罪之身,继续劳作,官府也可以合理地不给他们赋税。”

杨烁震惊之余,又恍然大悟,“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为何湖州盐场扩建之后,新增那么多盐民,这消息却一直传不出去。”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些盐民,都是被官府设计陷害过来的吧?”

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哪还能与外界联系?

可他同时又极度费解,“可湖州官场如此作为这么多年来,盐民们难道不曾察觉自己是被坑害的?扩建之地外的盐户,也不曾知觉?”

“察觉又如何?”她忽而抬头,直直看着杨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