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停职,并未革了职务。许是还有机会……”

侍女想劝,却被自家主子打断了。

“还有何机会?他放纵他那儿子如此行径偏偏自己又不能收尾闹到陛下跟前,陛下又怎会再用他?至少刑部是不会叫他呆了。”

侍女娟秀的眉毛狠狠皱起,“说起来此事还是那杨潜和京兆府尹多管闲事,又涉及了长公主,陛下才这般震怒。”

“不过是些许擦伤,陛下却爱护得不行。长此以往下去,我沁儿还有何位置?”贵妃将那奏报搁置在桌案上,面露凶光,“不管如何,绝不能让她册封。”

只要没有册封,不入皇家玉牒,就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这个时辰还在紫宸殿吗?”

“半个时辰前陛下就离开了。”

“去了何处?”景贵妃怒目。

“椒……椒房宫。”

“啪!”一个上好的汉白玉摆件应声而碎。

侍女吓得缩了缩脖子。

相比起来,椒房宫的侍女就好受多了。

陛下亲自驾临椒房宫,这是每逢年节或初一才有的大事,可今日陛下就这么来了,若非顾忌着长公主殿下手伤未愈,椒房宫上下定要喜色一片的。

“疼吗?”

他看着长女被纱布包得肿肿的手,疲倦的眼里尽显心疼。

唐翘摇头露出笑意,“医师说养些时日就好了。父皇莫要太担心了。”

只有摄过政务的人才晓得,统管这样大的一个国家,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和心血。

偏他父皇是个全心于政务的,更是比寻常帝王还要累上不少。

这话落在永丰帝耳朵里,实在熨帖得不行,也更心疼了些这个女儿。

“说来此事都是妾身的错。”谢皇后很是内疚,“是妾身没有照顾好芝芝。”

“这怎能怪你,灾祸突至,这是谁都没法子预料到的事。只是芝芝身边的人,确实要更细细挑选一番了。”永丰帝虽然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有说,可他对谢婉柔是不满的。

一来是长公主出门居然只随身带了个侍女,二来当时马车内就两人,偏叫年纪小些的那个受伤了。

这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听出永丰帝话里的意思,竟是想要换掉她的伴读,唐翘忙出声。

“父皇,其实今日是女儿之过。若非我执意出门,又不肯要人多跟着,也不致今日之祸。马受惊的时候,若非婉柔护着女儿,女儿只怕也不止手伤。还请爹爹不要怪罪于婉柔和艾艾。”

谢皇后没料到养女这样护着她侄女儿,她愕然之余,也去看永丰帝。

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撤换伴读。

可永丰帝还沉着脸。

虽然女儿心善,亦并未做错,但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子女的安康来得更紧要。

否则那些侍女的作用何在?

见永丰帝板着脸,唐翘也豁出去了。

她腆着老脸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扯永丰帝的袖子,“父皇,我还在养病。”

“医师说了,养病最是忌讳心情不顺畅了。”她眨巴眨巴了眼睛,目的十分明显,“女儿下次一定照顾好自己。真的。”

永丰帝见她这样,装模做样地板着脸,伸手去戳唐翘的额头,“没吃痛是吧?还想有下次呢?”

“不想了不想了。”唐翘极力摇头。

知晓女儿是当真舍不得那谢氏的姑娘,他叹气:“你呀你呀。我不换她就是了。”

谢皇后跟着露笑,“陛下最是疼爱公主们了。”

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的。

皇室那么多皇子里,能得永丰帝喜爱得也就那么一两个罢了,可公主里头,有一个算一个,他都更宠着些。

三公主唐妍没在紫宸殿胡言乱语之前,也是很得他喜欢的。

永丰帝与谢皇后对视一眼,夫妻二人也是难得这样聚在椒房宫多说说话。

他拍了拍谢皇后的手,道:“礼部和司天台送上来给芝芝的封号我都瞧过了,虽说都是好意头,可总觉着差了些什么。这些时日,我思来想去,琢磨了一个。”

“景候昭华,人祗允庆。”他展眉,看向唐翘,“就以昭华为封号,芝芝可喜欢?”

唐翘点头。

怎么会不喜欢呢。

“昭,明也;华,贵也。”谢皇后笑意更深,“陛下实在有心了。”

唐翘看着帝后二人之间升起的温馨,便也不多搅扰,略说了会子话就佯困告退了。

回清凝殿的时候,但见烛火微明,谢婉柔临烛台跪坐着,手中执了笔,一笔一笔,似乎在抄写什么。

许是她进门的带了风,烛火身姿微有摇曳,惊了她的思绪,她回神过来,忙搁了笔起身来迎。

“殿下。”她盈盈福身,竟是行了周周正正的叉手礼,而不是寻常的福身礼。

唐翘微微惊愕,走过去,“不是说私底下便不要拘礼了吗。”她看向那边桌案上的手抄书卷,“你这是在做什么?”

“抄书自省。”

唐翘走近一瞧,粗略计算都有几十之数了,可见是打午后回来开始就在抄了,她眉梢微压,微有不悦,“谁罚的你?”

谢婉柔摇头,“婉柔身为殿下伴读,不仅未能保护好殿下,反叫殿下因我而受伤。”

“我是问,谁罚的你。”

她语气突然凌厉起来,谢婉柔微怔,恭敬回话:“并未有人罚我,是我自己想要警醒自己。”

“你可知我为何要护你?”

这话叫谢婉柔怔愣在那里。

殿下为何要救她?因着她是伴读,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儿,是秦国公府的人?

可似乎,都不是。

她垂首,眸光落在自己半抬拘着礼的手背上,心头却涌起些别样的情绪来。

正当她不知如何回话时,上头那人的声音缓缓传至她的耳畔。

“只是因为,你是谢婉柔。”

三月里的夜风还裹挟着凉意,掠过屏风缭绕而来,叫她一时间恍惚失了听。

十二岁的她,身上背了许多光环。

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儿,是秦国公府的嫡长女,也是即将册封之长公主的唯一伴读。

她受人追捧,受人艳羡,无一不是因为谢氏一族给她带来的光辉。

她是谢大姑娘,是谢氏族人。

可今日,有人与她说,仅因为她是谢婉柔……

“你我是殿下与伴读,更是日后必定会相携同走之人。此刻大邕最不该与我有疏离的,便是你。”

唐翘眉眼微垂,看她,“若今日你置于我的境地,你可会救我?”

谢婉柔几乎毫不犹豫,“会。”

清凝殿内短暂地寂静了会子,随后她听见殿下轻快的笑声。

“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婉柔沉思良久,而后抬眉笑叹,“是婉柔愚钝了。”

唐翘莞尔,左手去扶她起来,“有你抄书卷的那功夫,还不如与我说会子话呢。”说着她收回手,缓缓走向软榻处。

“正殿里父皇与母后有话说,我一个小姑娘在那里,真是尴尬。”

谢婉柔温柔一笑,道:“殿下可不像小姑娘。”

“哦,你这是说我本宫老了?”她唬着脸,佯怒。

对面的人却忍不住笑开来。

“殿下,您十三岁的脸说起这话来……颇有违和。”

有点像天山童姥那意思了。

“咳……”她竟然一时忘了自己不是年近三十了。不该是一听到年龄相关的话题就敏感的时候。

“不说了,睡了。”她从软榻上跳下来,冲外头喊,“艾艾。”

“今日,谢谢殿下了。”

唐翘一怔回神,谢婉柔冲她粲然一笑。

在马车里,那两次相护,已叫她铭记在心。

唐翘回以一笑,“好说。”

烛光微影里,她浅浅一笑,眼眸里便好似融了万千星光。

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她们也才认识不过一月,这一刻却叫谢婉柔实实觉得,她与她,已然是多年深交的老友了。

诗文里总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若她与殿下有过前尘,想来必是莫逆之交。

夜更深了。

如墨的穹苍下,月影似玉,繁星点点,偶尔风过林梢,亦难扰春夜之静谧。

翌日天明,风高气爽,是个难得的晴朗天。

一大早的,各处送来的补品补药就几乎将椒房宫的正殿塞了。

谢皇后端坐在软榻上,轻笑,“知晓你手伤,后宫你那些母妃母嫔们都送来了补品,宫外各大勋贵世家府邸也有东西送来。”

饶是唐翘见了也咋舌。

其实倒也不是她这个长公主就多么尊贵顶天了,实在是昨日周宝成那般作死的说辞叫整个京城上下都掀起了一股子惊惶之风来。

一个周宝成敢质疑她的身份,那必定就有第二人,第三人。

刑部尚书还停职在家,他小儿子被打得至今都还昏迷不醒呢,谁敢步周家的后尘?

但凡脑子不蠢的,这个时候都晓得该要表明一下态度。

是以一大早,各府各族就忙慌慌地往宫里送了补品补药。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叫医师来挑些对你手伤康复有用的补品来,其余的登记了记入你的库房里。”谢皇后看着送来的补品单子,沉吟着,“其余的便罢了,定北王府送来的这金疮药是王府内自个儿军医练出来的,最是灵效。”

“定北王府?”

霍辙啊?

“是啊,”谢皇后感慨,“因着药材的缘故,这药也是千金难求,霍世子倒大方,这一送就是十瓶。”

大手笔得连她初看到时也倒吸一口凉气啊。

唐翘也是震惊。

这金疮药她是晓得的,她记得前世有一回纪国公府的老国公在外头吃酒摔伤了,严重得厉害。

纪国公腆着脸找了许多门路求到定北王府去,最后是用了足足五百两黄金加一处有温泉眼的山庄才换得了一小瓶……

“都说霍世子性子冷僻,这两日却似乎有些不同了?”谢皇后虽想不出其中关窍,可面对定北王府的示好,她自是欢欣的。

她拿了药膏来,亲自给唐翘上药,“改日我叫素琴也备些滋补的补品以你的名义送去定北王府,权当回礼了。”

谢皇后和谢婉柔是一脉的温柔美人儿,这两日给她上药从未假手于人,就连她要入口的汤药谢皇后都是自个儿去盯了好一会子的,慈母之心,叫人动容。

“母后,这些小事,日后就叫艾艾来就行了,您身子不好,不必如此。”看着谢皇后病弱的脸,唐翘心头微涩。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自入椒房宫,皇后对她便疼护无边,关爱到了极致。

可枉她前世修习医术,皇后的病,她观察了近一月,竟半分法子也没有。

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位药师了。

但愿在她想到法子之前,母后能多撑些时日,起码不要再更病重了。

“有关你的,便都不是小事。”皇后手上的活计没停,眼角眉梢里尽是温柔怜爱,除此之外,还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愧疚,“芝芝要快些好起来。”

唐翘抿唇,眸光愈发坚定。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找到方法,延续母后的寿命。

那头谢皇后絮絮叨叨说着,“说起来,如今你手受了伤,册封礼的事情上,关雎宫那边怕又有得说了……”

正如谢皇后所想,景贵妃便是这样打算。

她特地来了紫宸殿一趟。

“陛下,妾实在心疼那孩子,册封礼各项事务繁杂,叩拜之礼更是不可少。长公主眼下伤了手,若是强行册封,到时受罪的还是殿下自个儿。妾身想,不如往后延些日子,如此一来,也叫长公主多适应宫中礼节。”

永丰帝想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可册封礼的事情,关系到皇后,怎么也要先与皇后商量商量,便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待过会子我去与皇后商议一二再做决定。”

景贵妃蛾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又是皇后。

自打那死丫头入宫,陛下去椒房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与皇后说话也多了。

“陛下说的是。不过妾身想,以皇后娘娘那孩子的疼爱,必定比妾身更在意公主的安康。”说着她赞道:“皇后娘娘不愧为国母,对待小辈,当真是好得没话说,只怕连章嫔这个做生母的都不及呢。”

一听这话,永丰帝才想起来,还有个章嫔呢。

“公主如今已然记在了皇后名下,日后章嫔便不要再提了。”若非章嫔隐瞒,他的长女又怎会今日才归宗。

景贵妃诧异地问:“陛下的意思是,日后长公主都不能再见生母了?”

这话问得巧妙,永丰帝静默了好一会子。

“罢了,到底是亲生。昭华自小是她外祖父母教养长大的,若是叫她不能见章嫔,却是苦了昭华。”

这一来二去的,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景贵妃却显见高兴不起来。

“昭华?”她脸上的笑意逐渐不自然起来。

“是啊,古有昭华美玉,这名儿贵妃觉得可好?”

贵妃连忙端上最自然的笑脸,“陛下取的,自然极好。”

竟然越过公主的排行,另取了这样好的封号?

相比起来,她的沁儿可就委屈得多了。

她心中无限气恼,可在紫宸殿,她不敢露出异样的表情来叫永丰帝看出她的不满,只拐弯抹角地说起旁的事情来。

“说起来那周家父子当真胆大妄为,陛下此番惩戒一下,立时叫京城中的不正之风肃清了不少。”

闻言永丰帝轻笑,“京中的风气又不是一日两日起来的,哪里这么快能肃清。倒是月前持儿代我前往两河巡视,如今快一月过去,也是苦了他了。”

贵妃抚了抚鬓角,柔声:“持儿是皇子,替父分忧是理所应当的。”

宫外,定北王府。

“金疮药送去了?”

“送了,”寄留小心翼翼地点完头之后,忍不住道:“可是殿下,您一下给这么多,好像有点败家……”

关键是,求的是什么啊?

霍辙手里摇着把折扇,瞪他一眼,“怎么你好像对本世子有所不满?”

这话可把寄留吓得摇头似筛糠,“不不不,没有的事,殿下多虑了。”

“叫你送就送,废话这么多。”

寄留彻底闭嘴了。

惹不起。

归佑斜目瞅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殿下,慈真大师的消息打听到了。”

“如何?”

“不出半月,便会归京。”

霍辙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归佑想了想,还是又添了一句话,“还有件事。”

“长公主殿下也在寻慈真大师,还寻去了‘陋室’。”

扇子啪嗒一下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