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陆霁清会来。

尤其出了上次那档子事——阖宫里谁不知道,上回长公主在私宴上,给了质子好大的难堪。

那些官宦女眷们私下都在传,长公主实在无法无天,质子就算再怎么不堪,那也是梁国的皇子,却被她像狗一样作践戏耍。

听说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又赏了他一顿鞭子,几乎要了质子的命!

质子一定恨死她了吧?

那他今日……

陆霁清衣着单薄,进来时携着一身霜寒,亭中炭火很旺,暖融融的,一凉一热之下,他咳了几声,脸上苍白中泛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他在发烧。

姜永宁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道:“质子是来为夜宴助兴的吗?”

她声音有些冷,带着种尖锐的讽刺:“可惜了,今夜的宴席质子实在不方便舞剑助兴。”

“秋怜,赏质子一杯酒,叫他暖暖身子,若无事,便早些回去吧。”

许是被折磨久了,这样轻慢的话,陆霁清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觉得有多心痛了。

他不以为意的笑笑,自顾自走到了方才辽国使臣空下的位置坐下。

“长公主何必赶人呢?”他朝她微笑:“霁清才薄,酒令连句还是会一些的,岂敢不来公主面前献媚讨赏?”

“献媚讨赏?”林北辞扬声复述了一遍,冷哼一声:“质子这话岂非是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来这儿献媚讨赏的?”

陆霁清只是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林北辞气红了脸,一拳砸在桌子上,杯中酒液四溅!

“姓陆的,你少在这阴阳怪气,酒令有什么意思!你若是不服,咱们武艺上见真章!”

陆霁清喝了杯酒,目露挑衅:“随时恭候。”

阳平郡主看着陆霁清憔悴的面容,再想到他所受的委屈,心都快碎了,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自家人拼命使眼色。

晋王理都不想理。

倒是晋王世子季言瑾叹了口气,站起来拱手道:“长公主,这样好的日子何必多生事端?

我等酒意渐涌,才思不畅,恐妨了长公主雅兴,既然质子有意讨赏,便算他一个?”

他又看向林北辞,带着些调侃道:“林小侯爷总该不会是怕失了到手的金步摇吧?”

林北辞嗤了一声:“本侯岂会输给他?”

姜永宁道:“也罢,那就还从‘雪’字上起头。”

她看向姜洺珏。

姜洺珏捏着袖子,沉吟半晌,道:“皑皑山上雪,絮絮柳枝腰。”

林北辞马上接口:“烹茗且新赏,撒盐是旧谣。”

陆霁清不紧不慢,接:“柳絮因风起,盘蛇犹泊钓。”

这一句说完无人接话,林北辞索性也不用别人接,赶上了一句:“深院惊寒雀,老鸦献媚嚎!”

这句与雪关系不大,乃至与上一句关系都不大,纯粹是讽刺陆霁清是深院里惊慌的鸟雀,明明是一只乌鸦,偏要跑到人前献媚!

正好陆霁清披风里穿着一件玄色的衣裳。

陆霁清也不恼,不假思索道:“诚忘三尺冷,瑞释九重焦。”

一拳打在棉花上。

林北辞碰了个软钉子,站起来,直接掀开酒壶盖子对着嘴灌下去,砰得一声,摔了酒壶。

“寂寞对台榭,孤单向琼瑶。”

你这般献媚邀宠,以为能得到什么好处吗?空望广寒宫罢了。

陆霁清全然不理会他的讽刺,只回敬一句:“烹茶水渐沸,煮酒叶难烧。”

两个人有来有回,唇枪舌战了好几个回合,终究还是林北辞错了一句韵,惜败一个回合。

此时宴中已无人说话,静了许久,还是阳平郡主站了起来,咬着唇道:“是霁清哥哥胜了。”

季言瑾鼓掌道:“质子才思敏捷,我等自愧不如。”

陆霁清站起来:“承让了。”

金步摇光华璀璨,只是拿在手里有些凉。

陆霁清珍而重之的将步摇揣在怀里。

“长公主,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就好像,他本就是为了一只步摇来的,东西到手,也就不必留在这儿了。

姜永宁眸子眯了眯,道:“此地偏远,质子又是酒后出行,恐有危险,乾天,你亲率一队御林军随行保护。”

说是保护,其实就是监视罢了。

陆霁清笑笑,像来时一样,持着灯烛,很快没入了黑夜之中。

林北辞冷冷的盯着他的背影,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夜宴很快就散了。

行宫有些偏远,陆霁清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身边甲胄随行,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乾天在盯着他。

准确的说,是在盯着会出现在他身边的人。

夜晚的风实在有些冷。

他拢了拢衣裳,走快了几步。

一辆马车赶在他身边,阳平郡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霁清哥哥,你上来,我捎你一程吧。”

马车里很暖和,只是开了车窗,陆霁清就能感觉到丝丝热气扑在脸上。

他摇摇头:“不必了。”

“这儿离大乾宫很远的,你身上又有伤,怎么称得下去!”

阳平郡主有些急。

陆霁清忽地顿住脚步,阳平郡主眼睛一亮,“霁清哥哥……”不等她说完,陆霁清却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

阳平哑然。

“你在长公主身边留了耳目,让她们为你传递消息?”

“我没有,我只是……”

陆霁清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她已经处死六个宫人了,你不妨想一想这里面有没有你的人。”

阳平的唇有些发颤。

陆霁清轻叹了一声,道:“我虽然厌恶你的愚蠢,可你终究对我还算不错,所以我提醒你一句,为了你的命,也为了整个晋王府的命,从此往后,你最好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

阳平满脸的不可置信,失声道:“你厌恶我?”

陆霁清已什么都不想说了。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一道暖香的风迎面吹过来。

是秋怜。

“长公主叫我这儿等你,怕你死在路上,你无事就好。”

陆霁清脸上滑过笑意:“长公主有没有说别的?”

“别的?”

“比如要我坐上这辆车,去漱玉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