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云,电话——”小保安郭草楼站在车间外面,隔着窗户向里边喊。

那是雄鸡打鸣一样的嗓子,让曾金凤遥遥地想起村东头会计家的那只羽翎斑斓的小公鸡。在清晨公鸡们的合唱里,它的处男鸣最特别。它没有老公鸡那般的浑厚、雄壮,它自信而骄傲,稚嫩而急躁,高亮得犹如天空中一抹初现的晨曦。

曾金凤听到郭草楼的嗓音,立刻垂下了头。曾金凤虽然不看他,却仍旧可以感觉到他的样子。圆圆的小小的脑袋,高高的尖尖的鼻子(犹如勾着的鸡喙),细细的长长的脖梗直直地挺着,看上去真有点儿象小公鸡在挺着脑袋呢。在厂里的几个保安员中,就数郭草楼的个头高,也只有他在喊人接电话的时候,能够把脑袋从高高的车间窗户的外面露出来。

“林秀云——”,郭草楼探着脑袋,又喊了一声。

林秀云答应着,从工作椅上站起来。郭草楼的眼睛并不看她,郭草楼只看着曾金凤。

厂里的传达室装了一部电话,如果是找车间女工的,保安员们就会在车间的窗外喊她们的名字。被喊到的女工每每兴冲冲地起身,在众姐妹羡慕的注视下往外走,那情形就象抽奖得中的幸运儿。这些年轻女工的电话几乎总是男友们打来的,那是各式各样的男友,于是她们接完电话回来之后,就会向其她的女工讲述各式各样的故事。

姐妹们目送着林秀云喜气洋洋地去接电话,曾金凤也下意识地望了林秀云一眼。收回目光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和窗口那边郭草楼的目光对了对。仅仅是一瞥罢了,却已经让郭草楼心满意足。他就是在这儿等她呢,他等的就是这一瞥。

工作时间接电话都会很短很短,带来的话题却会很长很长。林秀云一回来,就有人问,“谁打的,谁打的呀?”

林秀云故意说,“保密。”

有人就猜,“是男朋友吧?”

林秀云只是笑。

人人都知道,林秀云有个老乡叫小段,是和她一起从西北来的。小段几乎每天打来一个电话,这样林秀云几乎每天都有机会上演她的小节目。

没有人再问她,于是,林秀云自己就说,“讨厌,每天都要打电话。”

曾金凤忍不住接了句,“又是那个小段吧,多痴情。”

“他就是那种人,”林秀云满脸得意地说,“没事儿找事儿呗,想请我晚上看电影。”

一说起电影,姑娘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就爱看刘嘉玲演的《无间道》,她演的marry既能上厅堂又能进厨房,男人们最喜欢。有人说,好看还是《新不了情》,刘青云这种“新好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有人说,《天黑请闭眼》好恐怖好吓人,王志文演得就象个从老坟地里钻出来的幽灵……

有了这样的电话有了这样的议论,女工们干起活儿来就会轻松许多。

不等林秀云的节目演完,又轮到了别的姑娘登台。

“梅秀珍,电话——”郭草楼的小公鸡嗓又响起来,昂挺着的小公鸡脑袋又从窗子里露出来。曾金凤呢,依旧的低眉敛目,依旧的不经意似的一瞥,与郭草楼四目相接,然后便离开。

都是别人的节目,虽然也凑进去跟着热闹热闹,曾金凤的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临近收工之前,流水线上的大组长史爱玲重重地咳了一声。曾金凤闻声抬头,就见史爱玲盯着她,轻轻地又咳了一声。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暗号,曾金凤就起身去了厕所。

史爱玲随后也到了,依旧是穿套“马甲”,依旧是束绑“腰带”。那些道具都是装在一个手纸篓里,事先放进厕所的,曾金凤无从得知是谁在做着这样的配合。

下班之后,曾金凤依旧由胖姐史爱玲牵着手,亲亲热热地一起往外走。已经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情了,曾金凤却依旧胆怯仍旧紧张。这时候就觉得史爱玲的宽肩膀大个头可贵了,靠上去仿佛能生出一种遮挡感。这时候就发现史爱玲那黑脸方嘴的男人相是长处了,拉着她的手似乎会有一些力量传递过来。

就要走到厂门口了,曾金凤却忽然感到史爱玲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她顺着史爱玲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老板查理刘笔直地站在路旁,那情形有点儿象是高速公路上突然出现的检查站。

查理刘的身影每每会出现在车间里,如此这般伫守在通往厂门口的路边就有些不同寻常。

曾金凤的双腿几乎迈不动,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从史爱玲的手里滑脱出来,人也落在了史爱玲的后面。她垂着脑袋,目光只敢在地面上扫。她看到史爱玲的双脚在前面慢慢地移动,移动,分明有些迟疑,有些滞重。

忽然,那双脚变得轻快了。

曾金凤抬起了头。她发现她已经来到了查理刘的近前,她清楚地看到查理刘的脸上挂着笑。老板在对每个下班的员工送去微笑呢,是这些从生产线上走下来的员工们使他的财富得以增值的。

曾金凤也对着查理刘笑,笑……

就在那一瞬间,查理刘的脸阴沉了下来,他皱起眉头,迈开了大步。

曾金凤循着查理刘前往的方向看去,只见地上赫然地出现了巧克力糖!一块,两块,三块……,就象养蝎池有了漏孔,可怕的蝎子在源源不断地爬出来。

史爱玲晃着宽大的裙裾,还在摇摇曳曳地往前走,前面就是厂门口了。

“站住!”查理刘大声喊。

前面的女工们全都站住了。史爱玲并没有停脚,只是回了回头。

“你,就是你!”

查理刘奔了过去。

史爱玲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被查理刘一把揪住了连衣裙。

“把你偷的糖果拿出来!”查理刘厉声喝道。

史爱玲本能地向后一缩,查理刘有意无意地向后一扯,那件宽大的连衣裙就呻吟着裂开,露出了鼓鼓囊囊的“马甲”。

“别,别呀——”史爱玲双臂缩拢起来,卫护着身体。

查理刘的手象鹰爪一般抓进了“马甲”里。鹰就是如此撕扯猎物的吧,那“马甲”犹如兔子一样刹那间便被开膛破腹,塞在里边的巧克力糖果哗地撒了一地。

“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

史爱玲哭叫着哀求。

查理刘什么也不说,只是向保安室那边摆摆手。几个保安员立刻跑过来。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史爱玲的哭叫声越来越远,她被拖到了那边的厂长室。

“统统检查,出门时统统都要检查!”查理刘的手臂在空中划着大圈子,“有问题的全都带过来。”

查理刘转身去了厂长室。

还没有走出厂门的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们推推搡搡地排成了两行。工厂的大门只开了一半,左边站着一个保安员,右边站着一个保安员,女工们排成两队,都要被搜身以后才能够走出去。

曾金凤往队伍的后面缩退着,她被方才的一幕吓住了。史爱玲的“马甲”被扯破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的“腰带”。她惊恐地盯着查理刘的手,似乎那鹰爪一样的指头马上就会伸过来,将她腰间的糖果勾落满地。

怎么办,怎么办?她向身后望了望,退回车间的那段路就象无遮无掩的开阔地,一个人向后退走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那不是不打自招么?

她脑袋里乱轰轰的,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就那么茫然地随在队伍的后面,无可奈何地往前挪,一步一步地接近着出乖露丑,一步一步地接近着身败名裂。

到了,到了,她听到前面有人喊,“别挤,慢点儿。一个一个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保安员大毕在她排的那个队列的前面挺着大鼻子,神气十足地挥着手。

站在另一支队列前的保安员是郭草楼。

曾金凤立刻换了过去。

就要轮到她了。

她呆呆地看着。两个保安员都在尽职尽责,两个保安员全都一丝不苟。从上摸到下,从外摸到里,逃不过去,逃不过去……

她惨然地笑了笑。这一回是栽定了,只是不知道是栽在郭草楼的手里好,还是栽在大鼻子大毕的手里好。

曾金凤和郭草楼面对面了。

圆圆的小脑袋和尖尖的鼻子都直愣在那里,晶亮亮的眼睛也凝固般地定住了。小公鸡在发呆,小公鸡有些惊慌呢。仿佛不是他在检查曾金凤,而是曾金凤在检查他。他还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曾金凤,那么小巧的鼻子嘴巴和眉眼儿哟,那么白净的额头和脸蛋儿哟,就象,就象搁架上让人观赏的细瓷瓶。

他不敢碰她,仿佛一碰就会碎。

曾金凤不知道郭草楼的心思,曾金凤闭着眼睛举起双臂让对方搜身,那样子象是在投降。

郭草楼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从曾金凤的双肩起始,沿着身体的轮廓慢慢地滑落。那是一种似有似无的感觉,犹如一阵风从身上轻轻地掠过。

等曾金凤睁开眼睛,才发现检查已经结束,郭草楼面对的是下一个女工了。

虽然侥幸过关,可是直到回了租屋曾金凤仍旧惊魂难定。她把带回来的那些巧克力糖果全都摆在桌子上,然后望着它们不停地哭。仿佛那些糖果就是羞辱,就是惊吓,就是莫名的委屈。

常宝贵一进门就听到曾金凤的哭声,他连忙过来询问。不料曾金凤见了常宝贵,就伏在他的肩上,嗓门哭得更响了。

“咋,咋,咋?有谁欺负你了?”常宝贵的心往下沉了沉。

曾金凤泪眼朦胧地摇摇头。

“那,是家里有啥急事了?”

“没。”

“别是,身体不舒服吧?”常宝贵担心地问。

“去。”曾金凤羞涩地把脸埋下来。

常宝贵叹口气说,“唉,有啥想不开的事,哭也没有用呀。当心,别哭坏了身子。”

那关切的话悟那体贴的口气让曾金凤听了心里暖暖的。怪了,一种懒慵慵的感觉升上来,她竟然想闭上眼,就这样舒舒服服地伏在常宝贵的肩上睡一觉。

啜泣就象淅沥淅沥的小雨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

从曾金凤伏身过来的那一刻,常宝贵就有些不自在。他想把身体移开,可是曾金凤正值伤心之时,他怕这举动会让曾金凤愈发伤情。

好了,就让她靠一靠吧,权当自己是树,是门框,是窗台。

和她谈点儿别的事儿吧?和她谈点儿开心的事。常宝贵见曾金凤的情绪稍稍稳定了,就指着桌上那堆巧克力说,“咦,咋恁多糖哩?”

曾金凤恨恨地自嘲说,“干得好呗,是奖品。”

常宝贵说,“咦,没见过,得了奖励还哭呀。”

曾金凤破啼一笑说,“要让我不难受,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呀?”

“给我往厂里打电话,每天打一个。”

常宝贵懵了,“打,打电话干啥呀?”

“你答应不答应吧?”

曾金凤有点儿咄咄逼人。

“答应答应。”常宝贵连连点头。

曾金凤就伸出指头来,和他勾了一勾。

“可,可,可是我打电话说啥呀?”

常宝贵一副为难的样子。

“说啥都行,只要你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