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凤从财务室的会计那儿拿到了一百五十块钱。

她看了一眼会计的帐目,这个月她的工薪是四百五,厂子里的规定,年底才能一次发清。每月发三分之一,算是预支的。

曾金凤先想到的是给家里寄五十块,另外的一百块给自己添置点儿衣服什么的。东莞很热,裙子呀T恤呀什么的就能对付了。这类衣物如果买减价品就很便宜,花色和样式也还不错。剩下的钱呢,除了买日常生活用品,她还看中了一种防晒霜。小小的一瓶东西就要三十多块钱,贵是贵了点儿,可是能防止皮肤晒黑呢,这儿的太阳也太毒了。

这个财政预算刚刚做出来,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决了。大头应该寄回家,小头再留给自己。眼看就要过年了,因为出来不久手里没有挣到什么钱,三个人商量好了今年都不回。

人不回,钱更应该寄回去。过年家里花费大,妹妹们还要买新衣服交学费。娘肯定又在熬夜编柳条筐,好拿到集上卖钱了。爹只会在地里死挣,家里的那点儿活钱都要靠娘的十个指头一点一点儿磨出来。女人的手应该是细皮嫩肉的,娘的手却糙得象树皮。布条子在指头上缠缠裹裹的,还沁着暗红暗红的血。

娘到集上卖筐子的钱,爹还要拿来抽烟,拿来喝酒。娘不能不给他,娘欠着爹的。谁让她生一个是女,生一个是女,再生一个还是女!

……

一百块钱一定要寄给娘,自己留下五十块就够了。

曾金凤拿定了主意,再干活儿的时候就很安心。车间的姐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要逛街,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曾金凤不搭腔,曾金凤心里只想着她在地摊上看到的一条花布裙,摊主开价是十八块钱。赶快去,赶快去,别让摊主给卖掉了。

曾金凤正想着那条花布裙,忽然听到窗子那边有人喊,“林秀云,电话——”。

是那个雄鸡打鸣一样的嗓子,曾金凤循声望去,就看到了小保安郭草楼细细长长的脖梗和小小的脑袋。两人的视线对接的一刹那,曾金凤羞涩地低下头,慌忙将目光躲开了。

仅只是惊鸿般的一瞥,就已经让郭草楼满足了。这段时间他格外主动地过来喊人接电话,其实就是为了瞧瞧曾金凤罢了。全厂那么多女工,他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对曾金凤那么着迷。是因为她那小巧的身材小巧的鼻子嘴巴和眉眼儿么?是因为她那细瓷一样的额头和脸蛋儿么?

或许,更迷人的是她那羞涩的神情。宛如敏感的含羞草,不经意地一触,就会低下头来。

带着他的收获,郭草楼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保安室。

他刚刚在保安室里坐定,就听到大门外面有人喊,“草楼,草楼——”,是老乡李哞牛的声音。郭草楼走出来,就看到了李哞牛和另外一个男人。李哞牛的自行车装了后挂架,一边架子上放着两个蓝色的塑料桶,看样子是要给人送纯净水。架子的另一边放着扎了口的大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跟着李哞牛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很胖,却骑着一辆红色的小女车。胖男人双脚支地,胖屁股不安份地晃动着,弄得小巧的车座不堪其负地吱吱作响。

郭草楼说,“哞牛,有事么?进来坐。”

李哞牛说,“不坐了。你不是要买二手车么?给你送来了。”

郭草楼听了,东张西望地看。“在哪儿,在哪儿呢?”

胖男人偏偏腿,从红女车上下来。然后用脚踢了踢车架,红女车就服服帖帖地站稳了。

“是胖哥给你买的,”郭草楼指指胖哥,再指指车子说,“喏,漂亮吧。”

郭草楼叫了一声,“哟,怎么是女车呀!”

胖哥说,“昨天二手车市上就这辆车值,便宜呀,才二十块钱。”

郭草楼闭嘴了,二十块钱能买什么呀,真是便宜到家了。

“草楼,车新着呢,不吃亏。”李哞牛劝他。

胖哥说,“大家都是朋友,看不中,没关系。”

说完,伸手捉住车把,腿一偏,屁股又坐了上去。

郭草楼赶紧说,“别别别,你当我没钱呐,你当我没钱呐。”

说着就伸手到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来。胖哥一手接钱,一手交货,这就算是成交了。

做完这笔买卖,李哞牛又拍拍他自行车后的麻袋说:“草楼,这个东西,还得放你这儿存几天。”

“没问题。”

郭草楼一边答应着,一边动手将李哞牛车后驮的麻袋卸了下来。

郭草楼兼管着保安室杂物间的钥匙,那是从保安室隔出来的一个小屋,里边放着些警棍啦绳子啦梯子啦软水管啦之类的杂物。李哞牛时常会驮一个麻袋来,说是让他帮着存一存。或长或短地过几天之后,李哞牛就会又来把它驮了去。

吭吭哧哧地把那麻袋抬进杂物间,大家就分手了。李哞牛说,“草楼,改天哥请你吃烧鹅。”

郭草楼说,“咦,老让你请我。改天我请你吧。”

李哞牛牛逼烘烘地说,“别看你哥不是大款,喝啤酒吃烧鹅的钱还有的是!”

说完,和胖哥哈哈哈地相视一笑,然后便骑着一辆自行车离开了。

送走朋友,郭草楼再仔细察看这辆自行车,真是越瞧越喜欢。车身的红漆几乎看不到擦痕,电镀件亮晶晶的,看上去有七八成新。不就是前面没有大梁嘛,上下车还更方便哩。如今男人的头发留得比女人的还长,骑辆女车怕啥呀。

郭草楼按按车铃,那声音象女孩子的嗓音一样脆生生的。他心里一高兴,就跳了上去,绕着厂门口转了好几圈儿。

再回到保安室里坐定,心情就格外地不同。小红车温顺地守在他的身边,看上去就象是一个痴心跟定他的女孩子。

电话铃响了,一起当值的保安大毕伸手拿起了话筒。

郭草楼顺嘴问了一句,“找谁的?”

“曾金凤。”

郭草楼顿时跳起来。“我去叫,我去。”

保安室离曾金凤劳动的那个车间其实很近,没有几步路,然而郭草楼却骑上了自行车。

骑自行车的感觉真好,就象是骑着一匹披红挂彩的马。郭草楼没把车子骑到窗口那儿,他气宇轩昂地径直骑到了车间的大门口。

“曾金凤,电话!——”

听到喊声,看到出现在车间门口的郭草楼,曾金凤吃了一惊,她的脸腾地红了。

曾金凤的吃惊,曾金凤的脸红,都让郭草楼生出许多兴奋来。他等在车间门口,他期待着曾金凤出来之后看到他的自行车,会再次露出惊异之色。

曾金凤知道,只有一个人会给她打电话。她是因为要接这个人的电话而脸红心跳的。她匆匆地从车间门口走出来,并没有留意等在那里的郭草楼。

“的铃铃——”郭草楼揿响了车铃。

“哟!”听到突然响起的铃声,曾金凤下意识地往旁边跳了跳。

看到曾金凤吃惊的样子,郭草楼笑了。“坐上来吧,我带着你。”他拍了拍自行车的后架。

“不,谢谢。就几步路。”

曾金凤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自行车,这一点让郭草楼的心里灌满了失意。他怏怏地推着自行车,跟在曾金凤的后面,回到了保安室。

曾金凤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筒,说了一句“喂。”

对方也缓缓地回了一个“喂”字。

一听就是常宝贵的嗓音,曾金凤却故意问,“你是谁呀?”

常宝贵吭哧了一下,回道:“我是,常宝贵。”

曾金凤忍住笑,故意又问:“你找谁?”

常宝贵在那边懵了,“金凤,是我呀。

曾金凤娇着声笑,“嘻嘻,知道是你。”

“嘿嘿嘿。”话筒里传来对方憨憨的笑声。

郭草楼就在旁边,似听非听的样子。曾金凤看看他,把身子挪了挪。

“有什么事儿吗?”再问话的时候,曾金凤把嘴挨近了送话器,还特意用手捂着。

“没,没事儿。哎,不是你说的,有事没事儿都要给你打个电话么?”

哎哟哟,真是个老憨!曾金凤摇摇头,赶忙说,“是是是。”

那边就不说话了。

曾金凤想了想,问道:“你在工地还好吗?”

“好。”

“干活累不累?”

“累。”

“保重身体呀。”

“保重。”

……

又没话了。

曾金凤叹口气,“那就这样吧,我去干活了。”

“行,俺也干活去。”

听得到常宝贵如释重负的舒气声。

曾金凤放下电话,郭草楼忍不住问:“是谁?”

曾金凤说:“男朋友。”

郭草楼说不出话了,象是有一坨死面疙瘩堵在喉咙那儿。他的一只手不停地在自行车座上抠着,抠着,仿佛那是一片发痒的伤痂,必欲抠之而后快。

看着郭草楼那副失神的样子,曾金凤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转了话题,夸奖起那辆自行车来。

“哇,这是你的自行车?”

“嗯。”

“真靓哎!”

郭草楼笑了,“喜欢?”

“喜欢。”

“那就送给你了。”

“不不不。”

看着郭草楼认真的神情,曾金凤慌忙摇头。

“不算啥,才二十块钱。”郭草楼解释着,“是二手车。”

“二手车,二十块钱……”

曾金凤若有所思,她换了一种目光,重新打量着这辆车。

“才二十,真的吗?”

“当然,托朋友在二手车市场买的。”

“能不能帮我买一辆。”

“没问题。”郭草楼大包大揽着。

“好,我先把钱给你。”曾金凤说着,就要从衣袋里拿钱。

“别别别,买回来再说,买回来再说。”能有机会为曾金凤效力,郭草楼很兴奋。

“别买这样的啊,我要买个带梁的。”曾金凤比划着。

“怎么,你,你要买男车!”

“是啊。”

曾金凤乐呵呵地笑,郭草楼却又变得沮丧了。

第二天是周日,曾金凤对常宝贵说:“宝贵哥,你能不能陪我上趟街?”

世上没有不怕陪女人逛街的男人,常宝贵踌蹰地说:“要逛街么?你,你还是叫小盼和你一起去吧。”

赵小盼说,“宝贵哥,你这就不对了。女孩子张口请男人,男人是不应该拒绝的哦。”

常宝贵慌忙解释道:“我可不是不想陪呀,我是说,要是逛什么商店呀买什么东西呀,你跟她去比我内行得多。”

曾金凤说,“我不是逛商店买东西,我是要到邮局去寄钱。”

赵小盼说,“听听,听听,宝贵哥,是不是应该你陪着去?你身强力壮的,可以做保镖呀。”

常宝贵点点头,“我去我去,该过年了,我也要给家里寄点儿钱。”

因为要跟常宝贵一起上街去,曾金凤还特意换了衣服。上身是粉色的圆领体恤,下身是白色的七分裤。小手袋里装了面巾纸和一些零钱,要寄回家的那张百元钞票折得平平展展,放在了七分裤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手袋是惹眼的吧,平平的裤口袋就不会被人注意了。做了这样的安排之后,曾金凤还特意用手摸了摸裤口袋,这才放下心。

人的感觉很奇怪,自从常宝贵开始每天往糖果厂给曾金凤打电话以来,两人的关系仿佛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两人一起在街上走,走着走着曾金凤就觉得脚步有点儿不稳,晃晃摇摇地要往常宝贵那边倒。恰巧有人走过来,人行道一下子变窄了,曾金凤向里一靠就靠在了常宝贵的肩上,手臂就顺理成章地挽住了常宝贵的胳膊。

常宝贵的那条胳膊顿时硬得象树棍,接着整个身体也变得僵硬了,两条腿也硬撅撅的,那姿势显得很难看。

曾金凤抿抿嘴儿,心里暗暗发笑。她索性将俘获的那只手臂挽得更紧更牢。

空气也似乎绷紧了,犹如勒在马嘴里的缰绳。

只有说说话才能让它放松。

于是,曾金凤率先开口道,“宝贵哥,恁一家,爹好吗?娘好吗?”

“嗯,爹好,娘好。”

“俺家不中,俺爹老抽烟,老喝酒。喝多了就骂俺娘,打俺娘。”曾金凤叹口气。

“咦,他咋恁暴哩。”

“还不就是嫌俺娘没给他生个儿子呗,心里老沤气。”

常宝贵说,“都是要生个儿哩,都是哩。”

曾金凤撇撇嘴,“你是不是也一样啊?”

“嘿嘿嘿。”常宝贵憨憨地笑了。

这一笑,绷在两人之间的紧张就松弛了。

曾金凤平时并不是多言多语的人,尤其是家里的事,更是从来不对外人提。眼下却怪了,许多藏在心里的话此刻全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冒,只想诉给常宝贵听。

“俺大妹银凤,秋天升五年级。她就想买支新钢笔,英雄牌的。”

“哦。”

“俺小妹玉凤,秋天也该上小学了。得给她买书包,买文具,交学杂费……”

常宝贵听了,感叹道,“咦,真瞧不出来你还是个台柱子,家里都指着用你的钱哩。”

曾金凤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问道:“宝贵哥,恁家哩?恁家指望不指望用你哩钱?”

常宝贵说,“不指望,不指望。俺爹俺娘说了,俺挣的钱都留着给俺娶媳妇。”

常宝贵讲的是实话,他爹他娘和他弟都算得上棒劳力,黑天白日地侍候着家里那几亩地,总想从那地里刨弄出盖房子娶媳妇的钱来。常宝贵想的可是不一样,常宝贵再也不想从地里刨食儿了,他要在城里刨食吃。

常宝贵可是看清了,城里人过的是啥日子,农村人过的又是啥日子。凭啥呀,凭啥咱祖祖辈辈就只能做农村人?

常宝贵打定了主意,既然奔出来就再也不回头。他要在城市里扎住根,他要在城市里安家生儿子,让儿子在城市里上学找工作。他要让儿子生孙子,孙子生重孙,子子孙孙就这样变成城里人。

想到这儿,常宝贵说,“金凤,咱在这儿舍命干吧。说个实在话,既然到了城里来,我就不打算回去了。”

曾金凤听了,心一动,脸一红,眼睛亮亮地望着常宝贵说,“你不走,俺也不走了!”

常宝贵原不过是和对方随便聊聊天的,不料却聊出对方这么一句话。常宝贵被对方的眼神和表情吓住了,他慌忙移开自己的目光,闭上嘴,再也不说话。

曾金凤也沉默起来。曾金凤觉得两人的沉默仿佛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呢。她紧紧地挽着常宝贵的胳膊,心底仿佛有清泉在涌着,涌得很甜很甜。

邮局到了。

因为是周日,邮局里的人特别多。曾金凤一进门,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装着钱的裤口袋。

汇兑柜台前,排起了队。也有不排队的人,拥拥抗抗地在那里挤。

常宝贵和曾金凤排到跟前的时候,曾金凤不由自主地又摸了摸装着钱的裤口袋。它在,在。

要填汇款单了,曾金凤伸手接过营业员递过来的单子,然后就全神贯注地填地址,填姓名。这可不能马虎,出了错家里人就收不到钱了。曾金凤将要写的字一笔一划地填好,然后又逐个逐个地看了,这才把汇款单递过去。

营业员微笑着察看汇单的时候,曾金凤仿佛看到了娘的笑脸。娘在村路上急急地走,手里紧紧地捏着这张汇款单,逢人便把它象小旗一样高高地扬起来。“俺闰女寄钱来了,是俺闰女挣的钱……”

营业员看完了汇款单,然后伸出手来。

唔,得交钱了。曾金凤把手伸进右裤袋。咦,钱呢?

有没有搞错,裤袋里是空的!钱,钱到哪儿去了?刚才它分明还在嘛!曾金凤脑袋里嗡地一响,身上就冒出了汗。

营业员的手不耐烦地晃着。

“对,不起。让我找找……”曾金凤嗫嚅着。

营业员把曾金凤的汇款单抛出来,然后喊着,“下一个——”。

常宝贵正要把他填好的单子和要寄的钱款递过去,他想了想,却跟着曾金凤从柜台前退了出来。

“再找找,别慌,”常宝贵安慰她,“会不会在这里。”

他指着曾金凤的手袋。

“我记得很清楚,放在裤袋里了。”虽然这样说,曾金凤还是急巴巴地把小手袋打开。纸巾,小镜子,口红,粉饼,……心存的侥幸在这些物件之间浮浮沉沉,若隐若现着。

没有什么奇迹,那侥幸还是无可挽回地沉落了下去。

这沉落犹如挤压着的唧筒,将泪水唧出了眼窝。

“别急,别急,你再看看裤兜。”常宝贵安慰着她。

曾金凤把两边的裤兜都扯了出来,可是那张红粉粉的可爱的百元纸币还是无影无踪。

不会有了,不会有了,曾金凤绝望地想,娘不会再沿着长长的村路笑呵呵地去取款了,升了五年级的银凤不会再换新钢笔了,要进小学校门的玉凤不会闹着要买新书包了,总是喝散装红薯烧的爹呢,爹也不会再兴冲冲地去代销点买回一瓶带包装的杜康酒了……

是那般的沮丧,是那般的痛心,就象六月天的雹子打烂了地里的西瓜和树上的桃。

曾金凤脚步蹒跚地往邮局门外走,常宝贵在后面跟了上来。

“金凤,你把汇款单给我。”

“要这单子还有啥用?”曾金凤不解地问。

“我记得你把单子递进去的时候,把钱也递给她了。”常宝贵说,“我去给你问问。”

“哦,是,是吗?”

曾金凤的神情恍惚起来,她仿佛又看到了营业窗口,看到了营业员接过汇款单还接过了钱……。

是呀是呀,好象是真把钱递过去了。

于是,曾金凤就把那张填好的汇款单交给了常宝贵。曾金凤太希望常宝贵说的那些是真的了,那幻影般的皂泡实在是太美丽了,她不敢去触,就让常宝贵去触触吧。

她忐忑不安地在邮局的门口等着。

……

仿佛过了一百年,常宝贵在她的面前重新出现了。

“咋,咋说的?——”曾金凤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当然,寄了。”常宝贵说。

“她说她接了钱吗?”

“她当然接了钱,没有接钱,能寄走嘛。”

常宝贵肯定地点点头。

曾金凤怔怔地笑了笑。先前丢钱的一幕就象是梦,此刻把钱又寄了出去也象是梦。曾金凤犹如在梦里一样,被常宝贵拉着手离开了邮局。

回到租屋,曾金凤觉得浑身粘乎乎的,滞着许多汗。那是在邮局急得吧,那是在骄阳下晒得吧,得冲个凉了,得换换衣服了。曾金凤钻进卫生间,在淋浴头下面痛痛快快地冲洗了一番,然后端着脸盆洗衣服。

“你不洗洗呀,你不换换呐?变成脏猪了。”她逗着常宝贵。

“好,好。洗,换……”

常宝贵不好意思了,于是他也钻进了卫生间。

曾金凤拿起常宝贵换下来的衣服,打算往盆里泡。泡之前,她习惯性地掏了掏那些衣袋,这一掏就掏出了两张纸。一张是汇款收据,是寄往曾金凤家的。另一张是没有寄出的汇单,地址是常宝贵家的。

他没有给他自己家寄钱!

他把钱寄给了曾金凤家!

模糊的记忆此刻眉眼清晰地复活了,最后一次抚摸口袋的感觉明白无误地告诉她:那张钞票的确是被人掏走了。

曾金凤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再一厢情愿,不再自欺欺人,她已经平静了,她已经能够面对事实。

……

洗浴后的常宝贵显得清爽而洁净。

望着他,曾金凤含泪说道,“宝贵哥,我知道,你是把自己的钱寄给了我们家。”

“唔唔唔,”常宝贵笑了笑,“还不都,都一样么。”

“谢谢你。等我下次发了钱,一定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