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大荔枝树上的半截钢轨当当地敲响了。

这是“灶王爷”敲的,钢轨在空中悠悠地打颤,“灶王爷”浑身的肥膘也共鸣似的随之谐震着。

“走,吃饭了——”常宝贵拿起饭盆,用筷子敲了敲。

工棚里的小工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无精打采地往外走。往常开饭的时候,他们都喜欢敲着碗筷往灶棚那边走,欢快的敲击声就象腰鼓队打着锣鼓点。今天的情形有些异常,人们手里的碗筷全都哑巴了。

常宝贵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五队的二十来号人。戴大栓从右边跟上来说,“常哥,他要是还弄昨晚那样的菜,我可就不吃了。”

常宝贵看了戴大栓一眼,没吱声。

丑蛋儿从左边凑上来说,“常哥,昨晚黑拉稀跑肚,我蹲了五六回。肠头子都蹲出来了。”

常宝贵又看了丑蛋儿一眼,还没吱声。

仿佛是在猜着他的心思,身后那二十来号人都跟着嚷嚷起来,“常哥,这伙食你可得说说。”“队长,你得给他们提提呀。”……

常宝贵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摆了摆。示意他已经知晓了,他自会有安排。

他明白,见了“灶王爷”就该他吱声了。谁让他是五队的头儿哩。

“灶王爷”是百年建筑公司赵总的三伯。百年说起来是一个建筑公司,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大包工队,拢共才有一百来号人。一队二队是公司的老底子,家乡兵,其它队就是撮合起来的散兵游勇了。

队伍虽然是乌合,管理还是有些手段的。工钱统一发放自不必说,吃饭也是统一的大灶。管灶的“灶王爷”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但凡煮饭下米炒菜放油这些关键时刻,“灶王爷”必定会来到厨子身旁,那情形就象首长要莅临卫星发射现场。

至于菜市采买这桩大事,“灶王爷”就要亲自上阵了。他每天开着带后厢的屁驴子,一路冒烟一路聒噪地来去,为众人驮回许多可疑的叶绿素维他命和蛋白质。

看到常宝贵和五队的弟兄们端着饭碗走过来,“灶王爷”笑呵呵地打着招呼,“来啦,都来啦?”

常宝贵也笑着说,“来啦,‘灶王爷’,俺队的弟兄们都来了。”

“灶王爷”随和地摆摆手,很家常地说,“都饿了吧?快吃,吃。肚里不饥好干活呀。”

没等常宝贵接茬儿,戴大栓已经径直来到了煮菜的大铁锅前。粉条熬芋头——,看得出这是新做的,带着鲜亮的黄色。夹杂其间的还有一条一条的暗黑色,那是煮黑了的绿空心菜。泛滥其中的那些可疑的碎块儿呢,是豆腐。

——“灶王爷”把昨晚的剩菜兑进去了!

戴大栓忍不住高声嚷道,“妈的,这菜是人吃的嘛!”

“灶王爷”瞪起了眼睛,“咦,你瞎嚷嚷什么?”

常宝贵将戴大栓往身后拉了拉,脸上陪着笑说,“弟兄们有点儿意见,想跟你提提。”

“灶王爷”没好气地说,“又不是吃馆子哩,又不是吃宴席哩,提个球意见。”

常宝贵耐着性子说,“弟兄们说昨晚吃的豆腐有点儿酸臭,好多人拉肚子。”

“去去去,”“灶王爷”不屑地晃着脑袋,“臭豆腐就是把豆腐放臭了才吃的。那么臭,也没听说会拉肚子吧?”

常宝贵被这话噎着,居然无言以对。

戴大栓抢上来,眯着眼儿剌道:“吃臭豆腐不拉肚,吃臭菜叶子拉不拉肚啊?”

丑蛋儿在旁边帮腔说,“就是哩,那空心菜叶子都黄了,都烂了。”

五队的人就跟着起哄,“咋买哩菜?”

“谁知道是买哩,还是在地上捡哩呀。”

……

“灶王爷”恼火了,他用指头点着常宝贵的鼻子说,“咦,你是领着人来吃饭哩,还是领着人来闹事哩?”

树棍一样在面前戳来戳去的指头让常宝贵憋不住了,他犹如被撩怒的蟋蟀,一蹦老高地嚷道:“是你闹的事儿!你煮的猪狗食,让人咋吃嘛?”

五队的众人就跟着轰轰。

“把人不当人嘛。”

“狗食儿也比这强。”

……

此时,“灶王爷”倒变得安静下来。他抱起膀子,眯着眼儿,象个过路的看客一样瞧着面前这番热闹。

没人搭腔,众人很快就吵吵够了。

“灶王爷”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就是这饭了,你们吃不吃?”

戴大栓脱口说,“不吃!”

“不吃——”丑蛋儿迟迟疑疑地拖着,在后面又拖出了一个“菜”字。

常宝贵看了看戴大栓,再看看丑蛋儿,然后高声向身后这二十来号弟兄发问,“大家让我提的,我提过了。大家让我说的,我说过了。现在大家说,这饭咱吃不吃吧?”

还在气头上的人们一齐吆喝,“不吃!——”

“灶王爷”的神情有点狼狈,“行行行,好好好,这可不是我不让你们吃啊,这可是你们自己不吃的!”

常宝贵转过身,一摆手,五队的二十来号人就跟着他离开了。

回到工棚里横七竖八地一起躺下来,还很有些同仇敌忾的气势。不知不觉的,那气就一点一点地泄掉了。头天晚饭没吃好,又整夜地跑肚拉稀,身子原本就成了空壳。早上爬起来还干了一晌活呢,肚子里再不装些东西,人就软耷耷地成了空麻袋。

二十几条空麻袋躺在地铺上,越躺越瘪,越躺越稀松。忽然,吊在荔枝树上的半截钢轨又被敲响了,那不是催人吃饭的,那是催人干活的。常宝贵下意识地双手一撑,人就半坐起来。

再掏把力就站起来了,再掏把力就走出去了,二十来号人都瞧着他。

“没吃东西嘛,没吃东西咋干活呀。”戴大栓在那边躺着说。

常宝贵胳膊一松,象个不支架的帐篷一样,又垮塌了下来。

这就躺得理所当然了,这就躺得踏踏实实了。

队长不起来,五队也就没有一个人起来。

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个嗓子喊,“五队的,上工了!——”。

那声音象是带着勾的鱼线,扯得常宝贵心里直打挺。

“先让吃东西,再让干活呀。”躺在那边的戴大栓大声地说。

对呀对呀,常宝贵在心里应着。那线那勾都松脱了,常宝贵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脚步声在工棚外面响起来,继而有人探了探脑袋。

“喂,上工了——”

工棚里没有人吱声,仿佛全都睡着了。

那人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离开。

“哈哈哈哈……”

霎时间,笑声从工棚里腾飞起来。那情形就象落魄的水鸟从泥沼里挣扎而出,扑着翅膀在空中得意地盘旋。

然后就是聊天,打扑克。

……

漫长的消磨,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耗掉了,随之耗掉的还有谈笑的兴致和悠闲的心情。寂静仿佛是瞬间降临的,人们忽然发现那些嘈嘈杂杂的声音犹如被拖把清扫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悄然袭来的饥饿就是那湿漉漉的拖把,它在人的心里不停地擦来擦去。

“丑蛋儿,你在吃什么?”

蓦地响起戴大栓的叫嚷声。

“别动,别动,就这点儿米饭。”丑蛋儿一边护着他的碗,一边飞快地往嘴里扒。

“他娘的,不是说好了,大家都不吃饭嘛。”

“我是说不吃菜,没说不吃米饭呐……”丑蛋儿嘴里塞着米饭,唔唔囔囔地辩解着。

他加快了吞咽的频率,巴唧巴唧的咀嚼声此时听上去格外清晰,格外撩人。

终于,一切又归于沉寂。

工棚里的光线渐渐转暗,心情也随之变得暗淡起来。莫名的焦虑慢慢地浸洇着,让人觉得惶惶不安。如果晚饭还是那样的菜怎么办?如果明天还是那样的菜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直饿着吗?难道就这么一直躺着吗?

荔枝树上的半截钢轨又当当地敲响。

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去,还是不去?

常宝贵从铺席上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腿,身子拢成一团。他把脸埋在膝盖里,仿佛如此一来所有的烦恼就视而不见了。

“赵总!——”

听到有人叫,常宝贵抬起了头。果真是建筑公司的赵老板来了,他板着脸掐着腰立在地铺之间的过道上。那些躺在地铺上的人自下而上地仰视着他,不由得感到了一种威压。

“好嘛,你们本事不小,会罢工了!”

赵老板的语调十分阴冷。

常宝贵赶忙站起来,解释说,“赵总,弟兄们是对伙食有点儿意见。”

说这话的时候,常宝贵不由自主地陪着笑脸,那情形仿佛是他做了一锅难吃的菜,委屈了赵总下咽。

就象要赶走在脸前嗡嗡讨嫌的苍蝇,赵总烦躁地挥了挥手说,“嫌咱的伙食不好,可以下馆子去呀。”

常宝贵沉默了。

戴大栓插上来说,“赵总,豆腐酸臭了。”

丑蛋儿也帮着腔,“菜叶子都烂了。”

众人就跟着嗡嗡起来。

赵总哼了哼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我这儿就是这伙食。谁不想吃,谁不想干,谁给我走人!”

声音不高,可是工棚里所有的人都噤了声。

“我这儿是按天计工的,”赵总又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今天下午没出工,每人扣半天的钱!”

说完,转身就走。

工棚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丑蛋儿率先爬了起来。他往工棚外面走的时候,手里的勺子碰了一下碗。“当”的一声响,听上去让人有些心颤。

一个一个地都站了起来,一个一个地都端着碗走出去。

只剩下了常宝贵和戴大栓。

戴大栓看了一眼常宝贵,然后慢慢地爬起来。他把碗捧在手里,用勺子狠狠地敲。

咱捧的是人家的饭碗啊,常宝贵在心里慨叹着,垂头丧气地跟在了戴大栓的身后。

五队的二十来号人都端着米饭,在灶棚旁边围蹲成一个大圈。圈中间放着装菜的大铝盆。常宝贵走过去的时候,丑蛋儿往旁边让了让,给他挤出一个空来。

铝盆里的菜已经煮得烂糊糊的,一看就知道那是剩菜。芋头,粉条,空心菜,还有酸酸臭臭的豆腐……

论啥理哩,论啥理哩,人家说个“不给钱”,就是顶天的大理啦,常宝贵恨恨地想。

吞咽着人家的饭菜,吞咽着屈辱,吞咽着无奈。

“乓”的一声,常宝贵手里的饭碗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了一眼,竟懒得去捡。

旁边的丑蛋儿替他捡了起来。

“俺有个老乡在虾公潭那边盖楼哩,不知道那边要不要人……”丑蛋儿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