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哥给你的镯子呢?”
温玉生操着慢吞吞的语调,手却快得出奇,没等赵小盼反映过来,温玉生已经捉住了她的手腕。
赵小盼解释说,“那天你不是看到了,谭姐喜欢,我送给她了嘛。”
“盼,我就是想说你呢,”温玉生绵绵软软地眯着眼儿,“那么贵重的东西,随随便便就送人。”
赵小盼笑了笑。那笑里含着歉意,似乎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不过呢,哥就喜欢你这样的,锋芒不露,于世无争。”
温玉生来而复往地抚着她的手,就象抚着一只蜷缩的小动物。宿酒象发酵的沼气一样汩汩地从温玉生的身上发散出来,赵小盼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上回‘三禾宴’没吃好,谭梅去搅和,让你受委屈了。”
温玉生的嘴几乎体贴到了赵小盼的耳朵上,赵小盼打个噤,身子缩了缩。
“哥明天中午给你补一回,咱们去吃‘三蛇宴’。”
赵小盼摇摇头,“我,我有事,去不了。”
温玉生皱皱眉说,“哥送你的东西,你送人。哥请你吃顿饭,你推托。你是讨厌你哥呀?”
赵小盼原本还想辩解几句,可是眼睛的余光里却瞥见谭梅正在向这边走。只要谭梅摆出保安巡查的样子来,赵小盼就会觉得自己象个小偷。
赵小盼连忙应道:“好好好,我去吃,我去吃。”
说完,慌慌张张地拿起抹布,到一边擦桌子去了。
温玉生也想走,谭梅却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刚才在和赵小盼说什么?”是那种审问的口气。
“没,没说什么呀?”温玉生悠悠地笑着,“我告诉她干活儿要认真点儿,地板要拖干净。”
“不对吧?”谭梅狐疑地盯着他。
“嘿嘿,那你猜什么,就是什么吧。”温玉生抛下这句话,掉头就走。
“温玉生!——”
谭梅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声音凄厉而悲切,听上去就象秋空中落单的寒雁。
正在干活的员工们不由得停下来,向这边张望。
“啊哟,怎么了?”温玉生即刻转回来,他温和而宽厚地笑着,伸手搭在谭梅的背上,亲亲热热地抚个不停。
抚得谭梅眼眶热热的,想流泪。
跟随在那只手后面的第二梯队是嘴巴,它径直开进到谭梅的耳轮处,温温乎乎地吹着气。
“有啥事,给哥哥说。”
谭梅并不坚固,仅仅两个波次,谭梅就被攻陷,坍塌在对方的怀里。
不看了,那是人家俩的事儿,人家俩说悄悄话哩。看热闹的员工们又都各自干起活儿来。
谭梅低声地哽咽,“明天,是什么日子?”
温玉生听到了,温玉生明白了,可是他仍旧做出懵懂的样子,把他的耳朵送到谭梅的嘴边。“你说什么,说什么?”
“哎哟”谭梅娇嗔地伸出指头,在他的额头上点了点,“明天,是你头一回把人家弄上床的——”
“噢噢噢,噢噢噢……”温玉生双手抱拳,一迭连声地点着脑袋。那样子就象街头的叫化子讨到了钱,在向人做揖道谢。
谭梅不依不饶,“你说说,明天中午该不该请我吃饭?”
女人说得很重,女人很在意这个日子。
“行。”
男人又拍了拍女人的肩。这次的拍法不同了,那情形有点儿象拍卖师一槌子敲下来,认可双方就这么成交了。
自始至终,赵小盼都在悄悄地注视着温玉生和谭梅。看到温玉生若无其事地离开,谭梅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赵小盼这才松了口气。
远远的,谭梅和赵小盼的目光对了对,赵小盼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自己没有做什么亏心事。谭梅则把手半举着,向赵小盼亲密地勾了勾指头,神情显得挺惬意。
赵小盼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插在温玉生和谭梅中间惹出什么是非,赵小盼是有着落的人了,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赵小盼要搬家了,她要把租屋的那点儿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搬到华仔的公寓去。她特意到批发市场买了一个旅行箱,——就是“白杨树”的那种箱子,带滑轮,还有伸缩自如的拉秆。
在“夜总会”干完了打扫卫生的活儿,赵小盼有意拉着那口箱子去找谭梅。
谭梅的目光果然被那口旅行箱吸引住了。
“哟,好漂亮的箱子。刚买的?”
“是,用它装东西,我要搬家了。”
“搬哪儿去呀?”
“当然是男朋友那儿。”
“唔,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摄影师?”谭梅由衷地笑着,显得很轻松。赵小盼的个人感情越是有着落,对于谭梅来说就越不成为威胁了。
赵小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是,是他。”赵小盼说,“今天晚上我得去忙那些搬家的杂事,请个假。”
“去吧去吧,”谭梅贴近赵小盼的耳朵悄悄地说,“我给她们打个招呼,统计的时候还算你出勤。”
两个姑娘看上去亲亲密密的,俨然是一对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赵小盼回到樟溪村租屋的时候,常宝贵和曾金凤都没有回来。赵小盼动手收拾自己的衣物,往那口箱子里装。也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也就是几件零零碎碎的日常用品,不一会儿就装进了提箱里。掂量掂量提箱,仍旧是轻飘飘的,赵小盼不由得生出许多自怜来。自己原不过就像这口提箱吧,轻轻飘飘寒寒酸酸,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无足轻重。
放下提箱,回身又看到了床架下的脸盆。一绿一红的搪瓷盆是她和曾金凤的,就象美眉一样漂亮而精细。再生塑料盆是常宝贵的,看上去笨拙而粗糙。三个脸盆都是常宝贵当初买来的,常宝贵总是这样马马虎虎地委屈自己,却体贴入微地照料着她和曾金凤。
再生塑料盆里泡着常宝贵的体恤衫,赵小盼情不自禁地端出盆子,动手搓洗起来。搓着搓着,手上就搓出一种亲近感,仿佛这体恤就是常宝贵身体的一部分,在她的指掌下温顺地蠕动。莫名的惶然中,心不由得颤了一下,体恤衫就从手中滑落,溅起了许多的水。溅起来的似乎还有常宝贵的体息,沁满肺腑,让人昏眩……
是大门在响吗?赵小盼恍惚地看了一眼,看到了常宝贵和曾金凤的身影,仿佛遮着云罩着雾,显得有些朦胧。
“小盼——”
常宝贵的声音里透着惊奇。赵小盼有很多天没有回来了,她的突然出现让常宝贵不由得喜出望外。
曾金凤则扑上来,亲热地抱了抱她。
“小盼姐,你怎么哭了?”曾金凤诧异地望着她的眼睛。
“没有,没有啊。”
赵小盼伸手抚了抚眼眶,果然有些潮湿。怪不得方才看人模糊呢,还真是流泪了。天天盼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贫寒之所,进入另一番天地,可是真的要抽身离去却又留恋难舍了。
常宝贵看了看那口带滑轮的软箱。
“这是你的箱子?”
赵小盼点点头。
曾金凤敏感地跑到大床旁边的木架上去看,那里放着两个纸箱,是赵小盼和曾金凤用来装衣物的。赵小盼的那个纸箱,里边已经空了。
曾金凤问道:“小盼姐,你要搬走啊?”
赵小盼眨眨眼说,“嗯。”
“唉——,早晚都是要走的,早晚都是要分的,”常宝贵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咱们一起再吃顿饭吧。你们等着,我去买点儿东西来。”
常宝贵转身欲走,赵小盼拦住了他。
“不用不用,我都买好了。”
曾金凤把赵小盼带来的那些食品袋打开,将凉菜和卤腊放进一个一个的盘子里,也就差不多将饭桌摆满了。还有啤酒,还有饮料,丰盛得就象过节一般。
过节的心情却没有,三个人的心思也各自不同。
赵小盼端起杯子说,“我要走了,谢谢宝贵哥对我的照顾。金凤,记住我的好,忘了我的赖。”
话里带着一些对往事的留恋,然而更多的是瞻望新途的喜悦。
“祝福你,小盼,一路走好。”
常宝贵端起啤酒狠狠地吞了一口,神情中透着隐忧。
“真舍不得你呢,小盼姐,”曾金凤亲热地抱着赵小盼的肩膀,“可是,你有你的白马王子了,你有你的归宿了,你当然要走啦。”
曾金凤的话音里有点儿羡慕,有点儿嫉妒,还有一点点庆幸。赵小盼终于从常宝贵的身边离开,对于曾金凤来说毕竟是个好消息。
这顿饭自始至终,常宝贵的神情都显得有些沮丧,弄得曾金凤也跟着沮丧起来。曾金凤看得出来,常宝贵的心思还在赵小盼的身上,况且自己早已不是处女之身,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宝贵哥的,配不上!
想到这些,曾金凤不免自怜自伤。隐隐约约的,脑袋里一跳一跳地疼了;若有若无的,四肢酸酸木木发麻发软了;分分明明的,右下腹那里被扯着拽着,向痛楚中沉浸……
曾金凤就无奈地想:自己怕是得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病吧?这病怕是无药可医无方可治的绝症吧?
唉,年纪轻轻的就弄成这个样子,怕是活不久的。
曾金凤的心就抑郁成了一团阴云。
……
和常宝贵一起送走赵小盼,返回时再往楼梯上爬,曾金凤竟然软得抬不起腿。常宝贵担心地问:“你咋了?要不要再去找个好医院看看?”
“不用,可能是太累了,我就想赶快躺到**睡一觉。”曾金凤摇了摇头。
方才赵小盼回来之前常宝贵已经陪她去附近的诊所看了医生,开了些去痛片和抗生素。诊所的医生说肚子时疼时好的原因多得很,消化不良会疼,精神因素也会疼。曾金凤自嘲地想:不可能是吃饱了撑出的毛病,那就是精神因素吧。
曾金凤浑身软软塌塌,几乎是被常宝贵架进屋里的。吃了药,躺在**,肚子好象疼得更厉害了,她翻来覆去地扭滚,把常宝贵急得团团转。“咋办,咋办哩?”“走,去医院,去医院!”
曾金凤不去,曾金凤硬挺着。她是真怕听到大医院的医生说,你这是大病啊。她是真怕得了大病,要花大钱啊。她不敢正视结果,她宁愿远远地躲着。那情形就象手气背的人不敢去揭底牌,运气背的人不敢去看卦底一样。
曾金凤翕动着嘴唇,求救似的说:“拉住我的手,拉住。拉住就不疼了……”
常宝贵就搬过椅子来,乖乖地坐在床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就象田头的灌渠一下子打通了,有汩汩的水流在淌。淌过来的是颤抖,是痉孪,是痛楚……,它们在常宝贵的身体里搅动不已。
心手相接的感觉同样让曾金凤惊喜不已,难忍的疼痛仿佛有一部份沿着连通的两只手传递给了常宝贵,由两人一起均摊了。那情形就象汹涌的洪水得到了泄洪区的疏导,渐渐地缓解了、平静了。
很晚很晚了。
她好些了吗?她睡着了么?常宝贵端详着曾金凤的面孔,试着把自己的手悄悄抽出来。仅只是轻轻地一动,曾金凤的眼睫便颤动起来,眉头也蹙紧了。
疼了疼了,她又疼了……,常宝贵心里念叨着,于是只好乖乖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清晨,曾金凤睁开眼睛,看到常宝贵伏在她的床边睡着了。她的手仍旧在常宝贵的手心里握着,象是一个被人呵护的宝贝。曾金凤感动极了,她从**坐起来,想给常宝贵的背上搭一条毛巾被。尽管她的动作很轻,她的手从常宝贵的手心里刚刚抽出来,常宝贵就醒了。
“你觉得咋样啊?”常宝贵揉揉眼,关切地询问。
“没事了,没事”曾金凤从**走下来,扭扭身子,踢踢腿。
“就,就这么好了?”常宝贵疑惑地摇摇头。
“好了,”曾金凤自嘲地笑了,“病也可怜穷人呐,病知道咱穷人害不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