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血诚痛切进谏言(宗泽)

逃躲在济州的康王,最初得知金军北撤,立张邦昌伪楚政权的消息,一时如五雷轰顶,“更无分毫主意”。他找耿南仲、汪伯彦、黄潜善等商议,决定只是暂时按兵不动,另派人再刺探消息。当时元帅府事务事实上已由黄潜善区处。[1]使他喜出望外者,是张邦昌其实并无称帝的胆量和野心,他请出宋哲宗废后孟氏,垂帘听政。孟太后听政后,即“下手诏播告天下”说:

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贤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请,俾膺神器之归。繇康邸之旧藩,嗣我朝之大统。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2]

她命亲侄孟忠厚持书到济州,向康王劝进。[3]张邦昌也致书康王,表明自己称帝乃是万不得已,决定逊位,而将宋朝传国玉玺送到大元帅府。于是康王登基称帝的事,就无可争议,而出乎意料的顺利。

在此期间,康王最初写信给宗泽等人说,自己受任河北兵马大元帅后,“且方忌器,未敢轻举,但分屯近甸,为逼逐之计”。闻知“二圣、二后、东宫诸王北渡大河,五内殒裂,不如无生,便欲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而僚属不容,谓祖宗德泽,主上仁圣,臣民归戴,天意未改。故老、近臣、将帅、军民,忠义有素,当资众力,共成忠孝本意”。他既以冠冕堂皇的言辞,开脱自己怯敌避战,以苟全性命之责,又微露准备继承皇位之意,并按僚属的商议,在信中告诫宗泽等“未当轻动,徒使京城重扰,军民被害,故欲按甲近城,容构移书问故”[4]。

宗泽无法邀截宋徽宗、钦宗等宋俘,“又闻邦昌僭立,即回,欲先行诛讨,且密遣健步,间道持檄,安慰京城士庶”[5]。他最初对张邦昌的行为深表怀疑,回信康王说:

泽伏见奸臣张邦昌窃据宝位,改元肆赦,又挟孟后,以令天下,仍欲散诸路勤王之兵。其篡乱踪迹,无可疑者。今或悔惧,有出权宜之语耳。且人臣岂有张红伞,服赭袍,居正殿者?自古奸臣,初未尝不谦逊退避,中藏祸心不测,况恶状彰著如此。今二圣、诸王、皇族悉渡河而北,唯大王在济,天意可知。宜整顿乾坤,兴复社稷,以传万世,不可迟疑,犹豫不断。泽衰老,痛切忠义之极,不免缕缕敷陈,乞赐哀亮,早定民志,使天下有所归向。《易》曰:“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愿大王速图之。[6]

按中国古代沿袭已久的专制皇朝的继统执政思维,宗泽决不能承认“奸臣张邦昌窃据宝位”,而只能请康王继统执政,“唯大王在济,天意可知。宜整顿乾坤,兴复社稷,以传万世,不可迟疑,犹豫不断”,“早定民志,使天下有所归向”。

事态的发展,很快就转入众多宋朝臣僚向康王“劝进”,即请他即位称帝。元帅汪伯彦、副元帅黄潜善等人“上表劝进于大元帅”,表中说:“天未厌宋,必将有主,主宋祀者,非大王而谁!”[7]他们积极“劝进”,无非是渴望自己攀龙附凤。康王又屡次假意逊谢。

在众多劝进者中,最感苦恼和矛盾的只怕是宗泽。他有元帅府共事的痛苦经验,明知康王根本不具备中兴之主的素质,但除了拥戴康王,又别无选择。与众多的劝进表状不同者,宗泽在状词中对行将即位的新主并无客套和虚伪的恭维,但身为大宋臣僚,却也只能径情直遂地痛陈形势,进行规谏,他说:

天下百姓所注耳目而系其望者,惟在大元帅府康王一人。大元帅行之得其道,则天下将自安,宗庙、社稷将自宁,二帝、二后、诸王将自回,彼之贼虏将自剿绝殄灭。大元帅行之不得其道,则天下从而大乱,宗庙、社稷亦从而倾危,二帝、二后、诸王无夤缘而回,贼势愈炽,亦无夤缘而亡。此事在大元帅行之得其道与不得其道耳。如何可谓之道?泽谓其说有五:一曰近刚正而远柔邪;二曰纳谏诤而拒谀佞;三曰尚恭俭而抑骄侈;四曰体忧勤而忘逸乐;五曰进公实而退私伪。是五者甚易知,甚易行,然世莫能知,莫能行者,由刚正、谏诤、恭俭、忧勤、公实之事多逆于心也,柔邪、谀佞、骄侈、逸乐、私伪之事多逊于志也。伊尹有言:“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合诸道者,君子也;合诸非道者,小人也。愿大元帅大王于应酬问答之间,以兹五事卜之,则君子、小人了然分矣。[8]

“柔邪、谀佞、骄侈、逸乐、私伪”十字,正中康王的痛处,说明宗泽对康王的为人,已透视入骨髓;而“血诚痛切”四字,流出肺腑,恰如其分地形容他当时的心境。他愁绪满怀,深忧进一步出现“天下从而大乱,宗庙、社稷亦从而倾危,二帝、二后、诸王无夤缘而回,贼势愈炽”的局面,而无可挽回。他也明知进谏不可能有多少效果,故对人说:“结怨王之左右矣,不恤也!”[9]宗泽自然已不能明说是“结怨于王矣,不恤也!”康王对此书置之不理,并无礼貌性之批答。但宗泽又必须同这位不争气的“大王”确立新的君臣关系,就再上劝进状说:

某等累状,乞大王早决大计,以安人心。伏惟降到札子,所请难议施行者。屡布忱诚,仰祈洞鉴。兹叶寰区之愿,实系宗庙之依,岂谓隆谦,未蒙昭允。窃以四海之远,必发号施令,然后上下孚;必信赏必罚,然后小大服。深惟军国之重,可虚宸极之尊?二圣播迁,群黎翘伫。念祖宗积累,垂无疆焘养之恩;而胡虏贪残,起不测侵陵之变。有疏早悟,遂致稔奸。云甲霜戈,共力追于朔野;天旌龙驭,期早复于皇居。然推戴有系于人心,况寄托已彰于天意,尚稽独断,曷慰舆情。伏望大王以聪明之资,振久大光明之业;以智勇之略,弭变乱窥窃之风。巩固洪图,措安大器。不得已临莅,赫乎群目之瞻;惟式克钦承,亶乃万方之听。某等无任祈求恳切俟命之至。[10]

宗泽的再次劝进,自然是迫切而诚恳的,但即使是“伏望”一句,也并无谀辞,只是期望康王做到“以聪明之资,振久大光明之业;以智勇之略,弭变乱窥窃之风”。恰好济州“夜有红光烛天”,按古代的迷信,又“以为宋火德之符”。于是,康王的登基地点,又引起争议。宗泽上书说:

契勘张邦昌久在虏中,范琼亦自草野中起,恐其包藏,阴与贼结。凡事未可容易凭信。某十日前,因与汪(伯彦)元帅咨目,乞密禀大王,且于南京开府,想旬浃间,便可绥定。一、京城是祖宗应天受命长发之地;二、道路取中,四方万里便于申禀;三、临汴流诸处,漕运尤易办集;四、于拱、宁屯兵,为严守计;五、可断北来饷道,贼虽稔奸,当自破灭。却令某统领见所管诸处节制人马,尽数前去京城十里以来扎寨,赍大元帅榜文,叙哀痛恳切,未忍遽归,瞻望宗庙、朝廷,与省府旧官、闾巷父老相见,哽噎眷眷之意。观人心徯伫恳切,然后按辔徐行,庶为万全,不至落贼奸便。某下情不胜瞻慕之至,切望哀亮血诚,早赐施行。

他的上书得到康王的同意,[11]于是康王率大元帅府属官、军兵等前往南京应天府,并于五月一日正式举行称帝典礼,将靖康二年改元为建炎元年,即高宗。

宋高宗虽顺利继位,这并不意味着赵氏皇族都无心参加天水朝神器的角逐。当时有宋太宗弟赵廷美系宗室赵叔向,聚兵七千,直抵开封城郊的青城,逼迫张邦昌等交权,也显示其问鼎之志。后来他看到康王称帝的大势已无可逆转,仍“不肯以其兵与朝廷,欲与宗泽”。他的谋主陈烈说:“大王若归朝廷,则当以其兵与朝廷。不然,即提兵过河,迎复二圣。”赵叔向无可奈何,交出兵马。后被其部将于涣上告,说他“谋为变”,宋高宗便命武将刘光世将他捕杀。[12]宗泽虽与赵叔向个人并无瓜葛,但此事表明,至少有相当部分的宋朝宗室,他们其实是鄙薄康王的所作所为,而尊敬宗泽的尽忠竭力。

宋高宗即位的当天,立即拜命黄潜善为中书侍郎,汪伯彦为同知枢密院事,很快又命两人兼御营使和副使,两人虽为副相和枢密院副长官,其实即以此名分主持朝政,占据了最紧要的实职差遣。正如词臣为宋高宗起草的制词所说:“干予心膂之忧,实赖股肱之旧。”[13]表明了新皇帝对两人的倚信。同原先元帅府的地位相比,黄潜善的蹿升更高于汪伯彦。但唯一率孤军奋战的宗泽,却排摈在小朝廷之外。

宋制,皇帝登基后,“凡东宫僚吏一概超迁,谓之随龙”[14]。大元帅府的官员都纷纷升迁,宗泽也“覃恩,转朝请郎”[15],比原来的文阶朝奉郎升两官,仍为正七品。[16]新帝下令:“大元帅府限十日结局。召副元帅宗泽赴行在。”[17]接着,又发表宗泽出任知襄阳府。[18]这当然也是对宗泽“血诚痛切”进谏所作的回复。宗泽“分兵河上,量带数百骑,径自卫南、南华诣行在所”[19],准备朝见宋高宗。

[1] .《要录》卷3建炎元年三月丁巳,卷99绍兴六年三月癸巳。

[2] .《会编》卷93,《要录》卷4建炎元年四月甲戌。

[3] .《会编》卷92,《宋史》卷243《哲宗昭慈孟皇后传》,卷465《孟忠厚传》。

[4] .《会编》卷90,《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3《高宗与宗忠简书》,《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

[5]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会编》卷94。

[6] .《会编》卷93,《要录》卷4建炎元年四月乙丑。

[7] .《会编》卷90。

[8] .《会编》卷93,《宗忠简公集》卷1《上大元帅康王札子》。

[9] .《鲁斋王文宪公文集》卷14《宗忠简公传》,《要录》卷4建炎元年四月壬申。

[10] .《宗忠简公集》卷1《大元帅府劝进第二状》。

[11] .《宗忠简公集》卷1《乞大元帅于南京开府状》,《要录》卷4建炎元年四月戊辰,《宋史》卷24《高宗纪》。

[12] .《会编》卷91,卷108,《要录》卷4建炎元年四月丙寅,卷6建炎元年六月乙亥,《宋史》卷247《赵叔向传》,《朱子语类》卷127,卷130。

[13] .《会编》卷102,卷103,《要录》卷5建炎元年五月庚寅朔,丁酉,《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4。

[14] .《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38《言郭昭选札子》。

[15]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

[16] .《宋史》卷168《职官志》。

[17] .《要录》卷5建炎元年五月辛卯。

[18] .《要录》卷5建炎元年五月庚戌,卷6建炎元年六月己未朔注,《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

[19]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要录》卷6建炎元年六月己未朔。